“要不要现在休息会儿?一会儿到机场喊你。”
“好。”
“毯子在后面。”
徐楚宁转身拿了毯子,把自己裹起来,靠在椅背上,放松下来,闭上眼睛。
进了停车场,车子熄火,郁风峣解开安全带,并没有开口喊还在熟睡的人。
他侧身,静静地看着靠坐在副驾上,脑袋微微歪着,身上搭着毛毯的人。
纤细单薄,脆弱又充满诱惑。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隔着一段距离,就像是隔着玻璃展柜观赏。
他脸上憔悴的淡青,眼底下的深色,睡着时皱起的眉,还有眼尾似有似无的泪痕。
视线缓缓下移,移到他的胸口,卫衣的领子很宽松,可以看见锁骨。
胸膛似乎没有起伏……
鬼使神差地,郁风峣伸手,放在他颈上摸了摸脉搏。
睡觉的时候心跳会变慢吧,所以手指触到的脉搏也那样微弱。
好像使劲按一下就能按断他的血管似的。
睫毛抖了一下,缓缓睁开:“到了吗?”
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男人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温和神色:“穿个外套,不要着凉。”
徐楚宁对他的话很少有争辩反驳的,只会弄得大家都不痛快,还浪费时间,不如就顺着他的意思来。
在候机厅坐了一会儿,徐楚宁心绪一直不佳,“湖边天气怎么样?会不会有很多虫子?”
“天气不差,景色也很好,至于虫子,我朋友在湖边小屋住了很多年,他肯定有办法解决。”
“那我们吃什么?要自己做饭吗?那边买菜方不方便?”
“宝贝,我们是去玩的,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干什么?”郁风峣抱了抱他,却被徐楚宁匆匆躲开。
“公共场合……”徐楚宁小声提醒,而后又习惯性道歉:“对不起。”
“我没生气,只是担心你。”
徐楚宁低着头,手里翻来覆去玩着胸针,“是我想太多了。”
“衣食住行都会安排好,你什么都不用考虑。”
“嗯,好。”
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徐楚宁觉得坐着很无聊,想四处走走,郁风峣说陪他。
徐楚宁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苦笑了一下,疲惫道:“好,一起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为久坐起来放松一下找借口而已,徐楚宁想喘口气。
刚要回候机厅,郁风峣手机就响了,秘书打来的,估计临时有事。
“那我先去个洗手间。”徐楚宁说。
郁风峣看了他一眼,而后“嗯”了一声,转身接起电话。
徐楚宁去了最近的一个洗手间,在里面洗了把冷水脸,望着镜子里的人,突然扣紧了洗手台的边缘,向来充斥着无神的眼睛也猝然聚焦。
转身,从厕所出来,郁风峣还在打电话,找了个僻静地方,没有看见这边。
身边人来人往,徐楚宁生出一种错觉,现在只要转身,就能立刻隐没在人群里。
隐没在人群里……
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瞬间全白了。
徐楚宁耳边嗡鸣,没有思考的能力,完全是凭着本能转身就跑,从熙熙攘攘的乘客中穿过,回到候机厅的位置,抓起自己的包,慌不择路地朝着最近的消防通道逃去。
耳边似乎有风声,人声,交谈声,脚步声,一再逼近。
徐楚宁咬着牙闷头跑,听见头顶传来登机提示音。
一下子全身都冷了,像是被冰水兜头浇下,他整个人都在发颤,面色苍白。
他要逃吗,要走吗……
会不会被抓到,到时候会怎么样,他会生气吧……
会被惩罚吗,会牵连别人吗,如果那人发疯会怎么样……
那一瞬间,徐楚宁的脑子里居然在犹豫,他脚都软了,心里各种思绪翻滚。
诱惑他回去,诱惑他放弃荒谬的想法。
只要乖乖回到他身边,就不用提心吊胆了,也没有无辜的人会受到伤害……
徐楚宁用力攥拳,突然疼得叫出来。
一低头,刚刚被胸针刺出的伤口又在往外渗血,火辣辣的疼。徐楚宁一下子清醒过来,一咬牙硬着头皮,攥着背包带子,低头走进汹涌人群。
那只怀表,他不要了。
就当做是替他挡一次灾吧。
过了这场灾祸,从今往后的人生,他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徐楚宁不敢回头,只知道闷头往外跑,跑到路边,随便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坐进去,胡乱报了个地名。
“师傅,去,呃……万景汇。”
脑子里一团乱,徐楚宁只想着赶快离开这里。
司机慢悠悠地问:“这边有两个万景汇哦。去哪个?”
徐楚宁正想说随便哪个,突然车门被“咚咚”两下敲响。
徐楚宁吓了一跳,直接在座位上弹起来,猛地抬头。
车窗外只是一个安保人员。
“师傅这边下客即停即走,不能泊车太久。”
徐楚宁心急如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心脏快要跳出来,很怕看见追出来的人。
“行行行,马上走。”司机满脸堆笑,又问:“小伙子,你要去哪个万……”
“近的那个!”徐楚宁抑制不住地低吼,声音颤抖。
司机有点吓到了,一转身就开车,一脚油门踩出去,风风火火离开了机场。
坐在车上,徐楚宁才后知后觉地摸出手机,手抖地根本停不下来,眼里含着泪,但已经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定位关了,然后关机,最后翻出取卡针,把手机卡取下来。
做完这拙劣的一切,徐楚宁才发觉自己手心都不停冒汗,四肢百骸都是凉意。
终于有勇气回头看一眼,身后道路空空荡荡的,没人,也没有追过来的车,徐楚宁眼泪都要流出来。
司机看见了,还问:“小伙子,你咋啦啊?坐车不舒服?”
徐楚宁再也忍不住,很没有出息地掉了眼泪,哽咽着摇头:“不,不是。”
司机联想到他要去万景汇,估计是去玩的,又看他红着眼睛,情绪激动,一拍巴掌:“哦,我懂了!是不是跟对象闹分手呢?”
徐楚宁擦着眼泪,“嗯……是啊。”
司机开始侃侃而谈,劝他:“小伙子,要看开啊,有些事情就是没缘分,也不好纠缠人姑娘,哎我跟你说,现在的感情讲究水到渠成,你越是逼吧,人家逃得越远,知道不?听叔一句劝,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哎我去,妈的,不看路啊!”
徐楚宁看着他边开车边聊天,心脏口都一颤一颤的,吓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他不看路撞了人。
好容易到了万景汇,徐楚宁急匆匆地下车,一下子钻进去,在商场里游荡,找了一处小奶茶店坐下。
还不能掉以轻心,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徐楚宁把没插卡的手机开机,借着奶茶店的WiFi,叫了辆车,去另一个稍远一些的机场。
他这段时间心思挖空,背着郁风峣买了张机票,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只是现在时机成熟已经。
在万景汇旁边找了个偏门上车,叮嘱司机找一条不堵的路,他说他想在车上休息会儿,但只是想更谨慎一些,如果有人跟上来,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徐楚宁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手上不自觉地攥紧背包带子,勒得掌心发麻。
四十分钟后,他踏入机场大厅,恰巧听见广播。
他的航班,就要启程了。
徐楚宁回头,再次确认身后的状况,而后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朝着登机口走去。
门铃按响,屋子里传来欢快的小狗叫声。
门被打开,里面出来一个穿着棉麻家居服的年轻男人,衣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走路的时候衣摆翻飞,散漫不羁的模样。
“阿峣。”
往他身后看,席落危面露疑惑之色,问道:“你不是说,要带一个人么?”
“他不来了。”郁风峣面不改色,戏谑道:“怎么了,一个人来,你就不欢迎了?”
“是啊。”席落危一笑,扭头就走,顺手摔上门,被郁风峣抬手抵住,推门进去。
“进来吧。东西放玄关,等会儿我消个毒。”席落危随手指了一下。
小狗见有人进来,就扑过来,郁风峣蹲下来摸了摸,“嘟嘟,还记得我吗?”
屋子里干净不染纤尘,整个房子最乱的地方,就是男人的穿着,凌乱着头发,衣服领子扯着,露出大半锁骨,哼着歌,勾着马克杯的把儿在手指上旋转。
“好香。”郁风峣进门就听见餐厅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在煮东西。
“我炖的汤——我正打算做点热可可,你要吗?”
“来一杯吧,谢谢。”
席落危走到餐台后面,从消毒柜里取出一个新的马克杯:“楼上给你们收拾了一间客卧,很干净,什么都有,不够找我。给,趁热。”
喝了一口热可可,郁风峣抬头,“我想加点棉花糖。”
“在你面前的茶几上。自己拿。”
“行。”
以前郁风峣不怎么喝这种甜口的,但有时候会陪徐楚宁喝。
“先生,要不要要你加点奶油?很香。”
徐楚宁穿着宽松舒适的冬季家居服,在他面前扬了扬奶油罐,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郁风峣正在看邮件,本想敷衍说不用,瞥过去一眼,就被面前的人吸引了。
那天大概是圣诞节,或者万圣节,或者情人节,记不清了,也不重要。
徐楚宁穿着很暖和的衣服,窝在沙发上,抱着一杯热可可看书,时不时露出疑惑或者恍然大悟的表情,非常迷人。
像某种猫,或者小狗,或者小兔子。
郁风峣放下手里的电脑和马克杯,过去把人捞进怀里。
“等、要撒了,等一下……”徐楚宁惊恐地举高杯子,免得热饮倒出来。
郁风峣一言不发地抱紧他,把人禁锢在怀里,轻轻吻了吻他的颈,鼻端都是香甜的巧克力和奶油味。
很柔软。
与之不搭的,是他在看的书,是一本血腥惊悚的推理小说。
“我还要一杯。”郁风峣淡淡开口。
听了这话,徐楚宁立刻放下书,滑下沙发,穿着拖鞋跑到餐厅,又给他做了一杯。
“还要奶油吗?”徐楚宁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郁风峣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穿着的灰色短绒睡衣,一时之间心脏有些软。他说:“多加点。”
徐楚宁就往他杯子里挤满了甜奶油。
其实后来那杯可可郁风峣也没喝,他向来不喜欢喝,就倒掉了,杯子是徐楚宁洗的,他应该也看到了倒在水槽里的残饮,因为后来他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热饮了,只是偶尔打一些咖啡。
“味道不错。”郁风峣喝了一口手里加了棉花糖的可可,由衷赞赏。
“哎呀,做多了。”席落危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本来是做了三人份,你真烦人。”
“是我的错。”郁风峣满口应下。
席落危给家里养的蝴蝶犬喂了水,才翻到沙发上,撑着脑袋,“你的小男朋友为什么没来?你总不会跟我说临走的时候突然分手了吧?”
“是啊。”郁风峣不紧不慢,放下杯子,又伸手去逗在脚边摇尾巴的小狗,“嘟嘟握手。”
本是开玩笑说这句话,没想到被他猜对了,席落危也有点意外:“啊?真的?”
郁风峣兀自逗弄着狗,“嗯”了一声,没有多言语的意思,“嘟嘟好乖,来,坐下。”
简单吃了个早午餐,郁风峣在房间里休息,席落危给他们留了一间很宽敞的客卧,其实是一个套间,主卧一体,还有书桌和沙发。
从窗户上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湖,湖景淡雅幽静,没风的时候就像一面镜子。
郁风峣在等一阵风过来,把镜子划碎。
可始终没有等到。
略有些扫兴了,他推开窗扉,倚着湖景抽了根烟,抽到一半的时候,秘书秦天给他回了电话。
“只查到他订了一张去川宿市的机票。”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八点二十三分。”
“我问什么时候订的。”
“……”秦秘书难得有一瞬间的迟疑,低声说:“是……两个月前。”
男人的瞳孔都不由自主收缩了一下,带上笑意。
两个月前,他的小宠物瞒了他两个月。
聪明又敏捷的宝贝。他的宝贝。
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也早就累了,郁风峣打了个呵欠,“能定位具体位置吗?”
秦秘书为难:“这个恐怕不行,我们在川宿也没多少人脉,定他的位可能需要……”
“你工作辛苦了,今天早些下班吧。”郁风峣打断他,“剩下的我自己来。”
秦天迟疑了一下,“郁董,你……”
“嗯?”
“……没事,再见。”
“嗯。”
秦天其实有些怕他,并不是敬畏,而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恐惧,明明很平静地看着他,却还是遮不住那一种绝对的压迫感。
那双眼睛好像满是幽深的算度和阴谋,看穿的同时遍布恶意。
而那双眼睛的主人对此不以为意。
他觉得好玩吧。
被一个手无寸铁,看上去温顺乖巧的小孩甩了,他一定觉得很刺激。
秦天跟了他很多年,对他的性子也摸得七七八八。
心里忍不住有些打鼓,自己这么做,到底会不会害了徐楚宁……
那孩子,真的好可惜,怎么会被郁风峣看上?
挂断电话,郁风峣洗了个手,小憩了一会儿。
川宿,他不明白为什么宁宁要选择川宿,川宿市是临近西北的一个城市,都不是省会。
那地方有些干燥,郁风峣不太喜欢,生意缘故去过一两次吧,也吃不惯当地的菜,
等找到宁宁了,一定要当面问问,川宿到底哪里好,让他连湖边小屋都不来了。
午觉睡得很好,阳光照进卧室,将男人唤醒。
楼下,席落危正在准备晚餐,小狗在湖边的草地上玩。
客厅里放着唱片,是歌剧《魔笛》,正唱到夜后咏叹调“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席落危跟着哼,却完全跟不上花腔女高音的调子,听着十分拙劣。
“落危,把唱片机关了吧。”郁风峣回头看着他,“耽误我听你唱歌了。”
知道他在阴阳怪气,席落危头都不抬,随手抓起面包刀一甩,刀子飞出,唰的一声插到郁风峣两腿之间的木板上,震得吊椅都晃了晃。
郁风峣抬了抬眼皮,没有理会。
坐在小屋的露台上,远远看着欢腾可爱的小狗,郁风峣抽着烟,回头说:“你心很大。”
“什么?”席落危没听清。
郁风峣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在湖边玩的狗,像是在问席落危,又像是自言自语:“放任宠物在湖边玩,淹死了怎么办?”
见他凝着湖水出神,席落危擦了擦手,也走过来抽烟,“当初就是看中湖景才买下来的,这边啊,一过了季就没什么人,入住率低得吓人,入了夜就跟鬼屋似的。”
“你不是正喜欢这种吗?适合你爱静的性子。”
“我倒不是爱静,”席落危说,“我只是不爱人。这夏天的时候蝉鸣声,鸟叫声,我听着也挺喜欢的。”
“那边是什么?”郁风峣指了一下不远处的玻璃屋子。
“我的花房。”席落危吐了烟圈:“要看看吗?”
“不用,我不喜欢花。”说完,郁风峣又问:“有玫瑰吗?”
“没有,我不喜欢玫瑰。”
“嗯。”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抽着,郁风峣朝着湖的方向抬了下颌:“那个湖有多深?”
“不知道,问这干嘛?”
“看上去水很蓝,一定淹死过不少人。”
话音一落,席落危微微皱眉,回头盯着他。
郁风峣靠在吊椅上,偏头瞥他,“怎么了?”
席落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纠正道:“水绿才淹死人多,蓝水没那么深。”
郁风峣疑惑:“水绿深还是蓝深?”
“绿。水绿则深,水蓝则广。这口湖没那么深。”说完,席落危也靠在门框上,仰头睨着那口大湖,话锋一转:“不过确实淹死过不少人。”
郁风峣噗嗤笑了:“我就知道。”
盯着湖边小狗看了一会儿,郁风峣发现有些奇怪,“我记得嘟嘟是母的,怎么变成公的了。”
“哦,那个啊。”席落危漫不经心,“不是同一条咯。”
“嗯?”郁风峣倒很没想到。
席落危弹了一下烟灰,望着湖边追自己尾巴的狗,说,“你见着的应该是第一条。”
“第一条?”郁风峣蹙眉。
“嗯。第一条是母的,难产死了,留下条小公狗崽,我也养了,也叫嘟嘟,后来掉河里淹死了,这是我后来去宠物店买的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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