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没有说话。顾雪卿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濮阳府,已经是中午。他开始例行的药汤,药汤里的药材都是经药老精心配制,目的就是拓展经脉。濮阳殊天赋不济,却是枪剑之宿主,这样奇诡的并存,还是引来不少人的好奇的。总之,药浴是免不了的。
苏茗迈入浴桶,立时便感到一阵刺痛,但他还是把自己的身体沉了下去,药力强劲,泡在水中,如入火海,周身又像是有万千的虫蚁在叮咬。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想说些话缓解自己身上的痛楚,“濮阳殊,你,听不听故事啊。”
“……嗯。”濮阳殊应声。
各种各样的故事在苏茗脑海里转了一圈,最终他还是给濮阳殊讲起夜莺与玫瑰的故事。牛郎织女、海的女儿……这些童话故事,仔细想想,怎么都不适合讲给孩子听了。这个故事可能也不适合吧。
苏茗思考了一下,说故事发生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那是一座王宫,在王宫里,会展开盛大的宴会,那是男女相亲的宴会,男孩与女孩们都带着羽毛的面具,遮掩住自己的脸,遇见自己心仪的人,便同他们跳舞。有一个青年,却很烦恼,因为,他心仪的人,要他送给她一朵红色的玫瑰。
“送玫瑰?”濮阳殊重复道。
“是啊,在那里,玫瑰代表的是爱情。爱情,你还小,长大了应该就知道了。”
原著里,濮阳殊似乎没什么感情线,毕竟他是反派嘛。苏茗想。
主角柯元嘉倒是有许多桃花。像是弱不禁风的炉鼎体质的林家大小姐、三百年道行的红狐狸精、妖魅的魔族蛇女……
“嗯,总之,他需要一朵红色的玫瑰。”
只有拥有这朵红玫瑰,他心爱的人才会同他跳舞,但他实在是找不到那样的一朵玫瑰,便坐在花园里哭。
“如果,一个人遇到事情,只会哭。那他一定做不成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因他的软弱无能而对他好。”濮阳殊已经摸索出了一条略略有些残酷的生存法则。
“啊。”苏茗失笑,随即,他闭了闭眼睛,感受身体里浪潮一般的痛楚,稳住自己的呼吸,他并没有试图改变濮阳殊的想法,因为,他的想法,倒也没错。苏茗在某种意义上,居然也是一个悲观的人,不然,他不会如此早的就开始谋划与濮阳殊的分离。
他不能一辈子与濮阳殊一体双魂不是么。
“他在花园里哭泣,哭声引来了夜莺。夜莺问,你为什么哭?他说,他心爱的人要一朵红玫瑰才肯同他跳舞。夜莺决定帮他,于是夜莺依次问过了白玫瑰,黄玫瑰,最终找到了一株因严冬而无法开放的红玫瑰。
那玫瑰说自己的开放需要两种东西,一种是月夜下的歌唱,一种是夜莺的心头血,夜莺需要将自己的心口插入玫瑰的刺中,再为玫瑰彻夜歌唱。如此方能开花。”
“……结果,玫瑰是骗它的。它根本不是什么红玫瑰,它只是一株埋藏在雪里快要冻死的吸血藤?”濮阳殊冷不丁的发问。
“这,当然不是了。”苏茗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将浴桶里的药力尽数吸收,“红玫瑰确实长成了,但夜莺也付出了死亡的代价。那个青年最终带着这朵红玫瑰去找他的心仪之人,那人却说这红玫瑰根本比不上金银珠宝。青年羞愤了,便把红玫瑰扔掉了,一俩马车驶来,把它碾碎了。”
故事讲完了。苏茗从浴桶里迈出,裹上衣服。他按照惯例是要午睡一会儿的,濮阳殊也开始学着他在中午的时候休息,于是他向濮阳殊道了午安。
濮阳殊回了一个午安。
一天就这样过去。
下午的时候,门口却传来噪杂的声音。苏茗起了身,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脸,拭去了残存的睡意,拉开房门。
正对上一个女人的脸。正是濮阳殊的奶娘,秋娘。她看着濮阳殊,抖了抖嘴唇,突然跪在地上,祈求他救救她的家。
原来,自濮阳殊一步登天,她疑心濮阳殊会因过往经历开罪自己,便偷偷溜出府,决定不再在这里做工。
但是,她却遇见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那就是她的丈夫居然在一家赌馆里欠了许多债,如果还不上债,他们一家都要面临可怖的命运。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是从小把你养到大的,我以前,在你还小的时候……我只要一些钱,一些钱。”
她跪着走了两步,又被众人架起来。侍从向苏茗投来问询的目光。也是,侍卫若是真心要拉,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在这里嚎哭这么久。
苏茗在识海里戳了戳濮阳殊,“……她是你的奶娘。你想如何处置?”
濮阳殊看向秋娘,想起她对自己幼时的无视,又想起她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自己越发冷淡、苛责,甚至是虐待。
那,应该是虐待?用指甲掐自己,不给他吃饭,把他锁在房间里……
但是,要如何处置?濮阳殊只觉得内心一片空茫。从刚出生开始,他便没有情绪,至少,没有过多的情绪。被濮阳宣踩在脚下也好,被濮阳宣鞭挞也罢,他只是疼痛,却也无爱无恨。
你说他恨濮阳宣么,讨厌濮阳宣么。那倒也没有。
你说他爱秋娘么,依恋秋娘么,恨秋娘么。那倒也没有。
他所得到的只是一片空寂的虚无。他只在苏茗同他说话的时候,会感觉内心微微一动,好像,有风拂过平静的水面,带来微漾的涟漪。
他此生情绪最动,乃是握着那柄蛟枪,无尽的苦厄、愤怒、痛苦席卷而来,那就是那只化龙失败的蛟龙的痛楚与怨念么。
被剥皮剐鳞抽筋,炼为蛟枪……的痛楚。
说来也奇怪,他分明从来没有拥有感情。却能如此清晰的知道,那就是愤怒,那就是痛苦。另外,却还有一种更深更深的沉郁的他分辨不出的感觉。
情感么。
但这情感也只是一瞬。
只是一瞬。
濮阳殊:“……我该如何处置?你呢,哥哥,你会如何处置。我既不爱她,也不恨她。我该,如何对她。”
“怎么了。”一道男声沉沉的传来,居然是濮阳潜。侍卫低声向他禀明了缘由,他便垂下眼睛,看这个他从未加以正视却一鸣惊人的孩子。
“你要如何处置?”他问。
秋娘此时却已抖若筛糠,若是,她曾经克扣濮阳殊还……的事情被告诉濮阳潜,那,后果也许是她不能承受。
但是,濮阳殊有弱视一事,也是她告知濮阳潜,因此还得到一笔钱,他想必也不会过分苛责自己。秋娘心乱如麻,一会儿凶神恶煞的赌场成员,一会是濮阳殊漠然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幽深的眼,一会又是濮阳潜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濮阳潜的眼睛里带着打量。苏茗却不知道他究竟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濮阳殊:“哥哥,把我们的金铢给她。”濮阳殊的回答出乎别人的意料。
苏茗:“……?”
但他并没有反驳濮阳殊,而是顺遂濮阳殊的意见,就这样吧。
他出来。示意侍卫放开拘束着她的手,此时,她半跪在地上,头发有些微微的凌乱。他蹲下身,用左手拨开她的手掌,将金铢一枚枚倾泻在她的手中,金铢相撞的声音在廊檐下回响,无端的,竟有些凝重。
他又用手合上她的手掌,示意她捧着这些金铢。
“你可以走了。”苏茗低垂着眼睛,看着秋娘握着金铢的手。濮阳殊不知道该怎么做,苏茗难道就知道了么。
他对秋娘,亦是无爱无恨。濮阳殊是不懂情感,而苏茗……苏茗觉得自己是太懂情感。
没有期望,就不会受伤。
不予人信任,便不会遭受背弃。
他静静的看着秋娘。秋娘居然觉得眼前的他很陌生。那眼睛里,分明带着淡淡的审视,但这审视也不带谴责与恶意,就好像是路过哪里的时候,看见一朵再寻常不过的花。
虽然这花寻常、普通,遍地都是,但也不是不可以驻足。
你会厌恶、喜爱再寻常不过的一株花么。一株,你从未放在眼里的花。秋娘在苏茗这般的注视下,居然觉得有些惧怖。
“走吧,离开我的视线。”苏茗淡淡道。
她愣了愣,嗫喏两下,“感谢少主宽宏。奴婢,奴婢告退。家主告退。”
她站起来,行了一礼,见没有人阻拦她,便倒退着走了两步,随即转身小跑了起来。走的时候也不忘牢牢捧住手心里的金铢。
“妇人之仁?”
濮阳潜淡淡的注视着苏茗,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违和,他发现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孩子。
不管是暗卫所禀报的一日温和一日冷漠的性情,还是他时而漠然时而沉郁的眼神,再或者是他要种两棵梧桐,再再或者他时常发呆。那发呆却也不像是在发呆。
他蓦然的想起施子晋说的话。
他说三公子的心理也许有一点问题,他领他走了一段路,在那一段路上,他居然自己同自己对话。也许是太寂寞了。
真的是太寂寞了么。
苏茗并没有就妇人之仁一词做出什么反驳。濮阳潜只是觉得,他的目光幽深若泉水。
“濮阳雷想要做你的老师。”濮阳潜正是为此事而来,他处理了意图伤害濮阳殊的人,派遣药老调理濮阳殊的身体,这些,都是缘于那枪与剑。
过去的几百年里,从没有人能真正驾驭这两柄武器。濮阳殊……是一个奇迹。
濮阳雷正是以剑术见长,虽然,他已经老了,罹患心疾,却仍然有猛虎之威。他这样的人,愿意成为濮阳殊的老师,是濮阳殊的机遇。许多人都在为濮阳殊的事迹惊叹,但他们一直都是暗暗的窥伺着他,不肯向前也不肯后退。
丁级的天赋。
与凡人差不多的天赋。
“在学剑之前,你首先要做的,该是识字吧。”濮阳潜道。
“我明白。”
“你的枪术,也该提上日程。我为你找的老师是濮阳同。他的秉性向来严苛,希望,你不会让他失望。”
“是。”苏茗应声。
苏茗又向濮阳殊道,“听,你的老师,比较严苛欸。”
濮阳殊:“……我不怕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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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流水般度过,不知不觉,已是春天。梧桐树的新芽已经很绿,或许还要仰赖于苏茗每日以灵力进行养护。
距苏茗来到这里,已经是一个月。这一天的夜晚,是濮阳殊的。
苏茗在识海里捧卷读书,想要解决一个迫切的问题,那就是濮阳殊的……灵力。苏茗可以很顺遂的吸收灵气,进度很快,一月不到,已是凤初境初阶。但,濮阳殊却不能调动体内的灵气,也无法吸收灵气。一吸收灵气,就是经脉剧痛。
两个人,一具身体。居然如此殊异。
这样的情况下,苏茗甚至不敢暴露自己的修为。一般而言,修为这种东西要么除非是在测灵石上测定,或者是在实战中特意展露,一般是不会暴露的。
窗外,一轮圆月。坐在书桌前的濮阳殊正在练字,一个月的练习,已让他练的有模有样,虽然,比苏茗的还是差了一些。他的脑海突然有些昏沉,意识也被无限的压低,随即,他倒在桌子上,苏茗的意识被硬生生的逼着浮现。
月夜。无风。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苏茗有些讶然,他醒来,看着自己面前的字帖,在识海中呼唤起濮阳殊,濮阳殊却是没有应声。他与世界的联系都似乎被切断了。
他叫了七声濮阳殊。无人问答。他的手还握着笔,笔尖是一滴悬而未落的墨。也许是他停顿的时间过长了一些,那滴墨啪嗒一声落到宣纸上,溅开一朵小小的墨花。苏茗于是收了笔,把它架在笔山上。
苏茗站起身,给自己系上一件披风。他与濮阳殊的饮食并没有什么殊异,在衣物选择上却有差别。苏茗比较喜欢浅色系的服装,他却喜欢深色系的。
他垂着眼,给自己的披风系结。系好披风,他便去看自己的树,给树运送了一些灵力。身上的鞭痕经过一月的修养,已经好的差不多,发生学堂这样的事情之后,他便再没有去学堂。濮阳殊说自己可以自学一切。
濮阳殊为何突如其来的与他断了联系?他心下有些些微的不安定,但他又要忍住不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
这根本是无济于事。
他在庭院里转了一圈,有微凉的风略过他的身侧,吹拂起他的衣袂。月光照耀,在他的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濮阳殊。”他问。
依旧没有回答。
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
如此静寂的月夜,自然是让人感到寂寥的。他望着自己的手心,渐渐蕴出一点微蓝的灵光,卧室里的湛卢饮雪剑闻听主人昭示,立时便发出剑鸣,从卧室的剑架上猝然挣脱,割开空气,带来猎猎的风声。
剑,触手微凉。刃,在月色下是银亮的,微微侧剑,薄刃便宛若一条极细的银线,像是月色下的涓涓流水,又似幽幽的情人的眼泪。
他凝望着这情人的眼泪,目光却是一凝,剑光一颤,便有一缕剑气往树后迅疾而去,一个声音顿时小小的惊呼了一下,往后跌了两步。
剑气划过他的脸颊,切下一缕极细的发丝。发丝被斩断,飘摇着落到地上。
头发的主人,是一个男孩。苏茗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心中便有了隐隐的预示,这个人,就是世界的主角,柯元嘉。
突如其来的从心底涌上的不悦,让苏茗有些无所适从。这就是所谓的反派的身体么。同主角天生磁场不合。
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剧情点了。濮阳殊伤到濮阳宣,被罚跪,主角给他送上披风。
这样的剧情算是被他蝴蝶了?主角遇到的不是孱弱的可怜的濮阳殊,而是他,苏茗。
话说回来,主角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属于他的院落。门外的侍卫,都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让无关紧要的人进入他的院落。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茗看着那个明显被自己惊吓到了的主角。
柯元嘉却微微有些愣神。他是柯元嘉,应姑姑的邀请,在天都城内小住几日,无意中听见有人围绕这个院落窃窃私语,说三少爷住在这里。他对这个三少爷也是有所耳闻的,听说,他以前只是一个废材,却是一鸣惊人,在剑阁里寻到了两柄绝世的武器,从此一飞冲天。
他心里好奇,便想着到这里看看。无意中发现院门未关,侍卫也不知所踪,便进来了。
一进来,便看见苏茗,他披着白色的披风,浑身都沐浴在月光下,神色却是疏冷。像是蕴藏了千万年的悲伤。明明,他看起来比自己要小的多啊。
他刚想上前安慰,便被那缕剑气摄去所有心神。
“我是,柯元嘉。”他说话有些磕磕绊绊。
“嗯。”
苏茗也不至于对一个孩子怎么样。
“你,你就是濮阳殊吧。那个,剑阁中出来的?”说起这句话,柯元嘉的眼神明显亮了亮,苏茗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濮阳殊不知所踪,主角却出现在他的面前,种种事情堆积在一起,让他心绪有些不平。
“夜已深了,你早回吧。不要出什么事。”濮阳殊道。他的话语很平静,柯元嘉却听出了赶客的意思,在沧月城的时候,他一向都是凭借自己的身份与性情无往而不利,还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冷淡。
“你怎么这么冷淡呀。”
“……我天性如此。”他是不想与主角有什么牵扯的,濮阳有谋害濮阳殊一事的背后,恐怕有天都府主母柯梦瑶的手笔,柯梦瑶与柯元嘉又是姑侄,与他牵扯的深了,只是徒增烦恼。
他与柯元嘉的第一面,便是如此草率。原著剧情中主角与反派的第一次见面,该是濮阳殊触怒濮阳宣在罚跪……
柯元嘉离开之后,苏茗依旧在院子里,陪伴着他的是湛卢饮雪。等第一抹晨曦照亮院落,苏茗才重新感受到濮阳殊的存在。
“濮阳……殊。”苏茗在识海中呼唤他的姓名,便听见濮阳殊的声音。他自幼早熟,遇见这样明显有鬼的情况,竟也表现的很是沉稳。
“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茗便将他突然昏倒,他被迫接收身体的事情讲了出来。随即,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见到了柯元嘉,与他聊了两句。我并没有和他过多的接触,毕竟,他的姑姑可是濮阳府的女主人,我想,我们还是与他们保持距离比较好。”
濮阳殊:“嗯。本来,我也不想和他们有过多的什么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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