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仍然在微笑。
那笑容多么温暖啊,舒莫有些恍惚起来,男人的眼神如此宽容、温和,舒莫甚至无法从他那双暖白色的眼眸中看见一丝一毫的厌恶和抵触,希浅笑着凝视着他,连唇角的弧度都未曾有任何变化,看着那自青年纤细脚踝处延伸而出的不洁纹路时,神色也宽容地仿佛只是看见了一个很普通的东西。
舒莫甚至开始认为自己的这条腿只是一条最普通的腿了,直到他听见了一旁的女人突然发出的、熟悉又刺耳的尖叫声:
“——亵神者!”
十二瞪大眼睛,她看着舒莫腿上的纹路,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像是看到了极其憎恶且不祥的东西一般,光是想到自己刚刚还和面前的这个人有过交流,就让她感到了一丝作呕。
“如此不洁,如此肮脏。”女人的眼神落到舒莫的身上,从一开始的震惊,再到之后的嫌恶,最后化为了满腔的怒火。
一想到她刚刚甚至还想要替自己的主人招揽一位不洁者,十二就感觉自己近乎要昏厥过去,若是这件事传出去,那么斐世大人将会受到何等的质疑和审视?
一想到这里,她的手中升起火焰,想要直接出手抹除面前的不洁,那股杀意来得异常强烈,但作为星柱的信使,看见一位活生生的亵神者时,十二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反应。
那道火焰甚至已经开始燃起,却并未真的飞出,因为希的话:
“跪下。”
女人的身体一紧,一股威压从房间中心传出,她几乎是下一秒就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上,低下头,近乎贴在地面上。
“别太胡闹了。”希说。
不需要任何解释,也没必要解释。十二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感受着那股难以形容的压力,希则转头看向面前的舒莫,青年原本就已经显得十分苍白的脸现在变得更加苍白,摇摇欲坠地像是下一秒就要破裂开来。
然而希的眼神落到他的脸上时,才发现舒莫的眼中并没有痛苦或绝望,黑发青年的一双绿眸仍然闪闪发亮,犹如一片幽暗的森林,又像是一片碧绿色的、反射着粼粼波光的海洋。
那是多么漂亮、又坚定的眼神,他明明像是要被压垮,但却又拥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
舒莫只是坐在那里,脸色发白。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仍然对着希露出了一个真诚的、温和的笑容:
“谢谢你,希大人。”
他慢慢弯起眼睛,露出一个下一秒就要被风熄灭的笑容,却又异常坚韧:
“但请允许我拒绝您。”
舒莫用一种很轻快的语气说:“只可惜,我没有资格,成为您的信使。”
“有没有资格,不是你决定的。”
希的嘴唇张合,说出了一句让舒莫不敢置信的话:“更何况,我说过,我很看好你。”
舒莫抬起脸看着他,和他一起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有不得不半跪在地上,浑身紧绷的十二。
女人的头颅一点点抬起,视线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后,有些吃力地说:“日柱大人,您在说什么?”
哪怕是身上的压迫一瞬间加重,让她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她也仿佛要用生命来维护什么似的,从喉咙里挤出这段话:
“亵神者,都应该……死……”
面对十二的话,舒莫的注意力被她吸引过去,不得不说女人现在看他的眼神恶狠狠的,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似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嫌恶感是舒莫见过无数次的,但是现在,一直沉默着面对这一切指责的舒莫抿了抿唇,面前的男人眼神始终平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侧过脸反问道: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们为什么一定非要杀了我不可。”
他的这句话既像是在询问,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舒莫说,同时观察希的反应,果然,在他的注视下,十二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这是神的命令。”
她反问道:“难道你不该去死吗?”
她言语中的疑惑是如此清晰,舒莫没有回避那双眼眸里的杀意,直到希再次开口时,他才好像从某种幻觉中被男人拉回现实。
希仍然坐在那里看着他,男人眼带关切,身上散发出的暖意如同层层阳光般将舒莫包裹在内,他神色温和,双手交叠,随和、沉稳。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希说。
“我认为,”舒莫说:“像他们这样偏执疯狂且不讲道理的人,才是真的恶心。”
男人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蛊惑感,让舒莫下意识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说完之后,他下意识地一惊,十二现在已经被气到要上来跟他拼命。舒莫感觉到屋内聚集起来的火焰,只感觉心中一片悲凉,完了,他要死了。
希这个时候却轻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让舒莫的耳膜发烫起来,那双眼睛如同烈日下的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现在是真的开始喜欢你了。”希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吗?”
舒莫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发现男人的态度如此,他像是真的在请求舒莫答应他,从舒莫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希就在表达着他的请求。
跟我走吧。
男人几乎在如此低语着。
舒莫的心跳又加速起来,几乎就要张口应下,直到一旁的十二拼尽全力地在希的威压下抬起脸,就算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也仍然对着面前的日柱恳求:
“这是……亵神……!”
女人的眼神执拗,难以想象那种一种什么样的偏执,眼中近乎出现一片鲜明的血色:“亵神者,不能成为支柱的信使——”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就像是一把染血的锥子般,重重地砸进舒莫的脑子里,他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那些人的眼神,排斥、嫌恶,又或是漫不经心,望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被剥光皮厚扔进人群中的异类。
舒莫的心情在短短一段时间内犹如坐火车一样,从头脑发热到清醒,再到后面的再次发热,最终被一盆冷水直接浇透。
他捏着披风的一角,心想,好吧。
“谢谢您。”舒莫对上那双眼睛,说道:“但很抱歉……”
舒莫最终仍然选择了拒绝,然后在那一刻,他从一直表现得毫无波动的男人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愠怒,希的眼珠缓缓转动起来,转到一旁凝视着地上的女人,又再缓慢地移动回来,当重新看向舒莫时,他眼中骤然出现的冷意褪去,接着重新换上了温柔的神色:
“那好吧。”希说。
话题就这样沉寂下来,舒莫的心不可避免地也跟着沉重,被他如此一而再地拒绝,对方一定会生气或者恼怒吧?实际上,希现在的心情确实算不上好,他的目光仍然紧紧凝固在舒莫的身上,像是坐在面前的青年身上有吸引着他的东西似的。
某种阴暗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理所当然,宛如冰面下游动而过的虚影,冰冷、锋利,看不出深浅,也无法目睹其真容。希把一切心思都藏在那张完美的脸下,他看着舒莫,突然缓缓眯起眼睛。
垂着头正在痛苦自己眼前写着一排0的支票长出翅膀飞走的舒莫突然感觉身体一寒,那一瞬间,宛如正被某种东西一寸寸凝视,接着用尖锐的牙齿缓缓咀嚼的感觉转瞬即逝,他再次抬起头时,能够看见的却是男人仍然温和的笑颜,只是希现在正眯着眼睛,看不出他眼中的神色。
“既然你拒绝了。”希说:“那我也拿你没办法。”
希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惋惜,一旁的舒莫一瞬间突然感觉非常愧疚,想必希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个招揽的信使会遇到这种情况。
希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你毕竟是这次事件的主要成员,并且,还拥有这样的能力。”希说。
“恐怕之后你还是会被安排离开这里,去往上层。”
希说的上层,并不是指这所研究所的上层,而是指更上方:这座塔的前几层。
“您是说,”舒莫坐直了身体,他的脊背有些紧绷起来,整个人表露出一种抗拒的姿势,但很快男人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段绷紧的腰肢也很快软下去:“他们会让我去前五层?”
“恐怕是这样的。”
希睁开眼睛,暖白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也有可能是更高层呢,毕竟,你的情况如此特殊。”
他换了个姿势,将双腿交叠在一起,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随意和慵懒与此时舒莫身上传达出的警惕姿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两个人的姿态完全相反。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良久,舒莫抬起脸说:“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有些闷,一双绿眸也显得灰暗了些,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发丝凌乱,双眸发暗,苍白的脸上还有一道不知道哪里来的血迹,一路从侧脸延伸而下,没入到他挺起的脖颈深处。
青年现在的样子确实足够凄惨,然而他本人却仍然是一幅格外冷静、平静的模样,像是无论遇到何等处境都是那副样子。
舒莫含着眼泪望向他的样子在希脑中一闪而过,他换了个姿势坐着,看着舒莫揉了揉脸,将脸上的泪痕擦干,他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脸上会带有湿黏的痕迹。
舒莫只感觉今天经历了太多事,他从心底里缓缓生出一股无力感,那股疲累越垒越升后,就变成了一种麻木。
舒莫甚至有些破罐破摔起来:反正他活到现在还好好的,他就不信之后还能遇到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之后会有人来带你前往上层。”不知为何,希的声音有些低了,舒莫擦干自己脸上的痕迹,面上带笑点了点头。
拒绝的话在他的脑中转了一圈,但希和舒莫此时都知道他本质上并无拒绝的权力,这也只是通知而非遵循意见,想到这里,舒莫勾起唇看向希,询问道:
“主管大人,”舒莫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清朗:“我想知道,如果去上层工作的话。”
“会涨工资吗?”
这个在刚刚拒绝成为日柱信使的人在低声询问换岗后是否会涨薪。
希看着他,那眼神让舒莫忍不住缩了一下脑袋,片刻后,希才说道:“会的。”
舒莫和希的短暂交谈中,身旁的十二像是作为透明人般被他们忽视,舒莫低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到的却是一双在镜片后也显得冷漠的眼神。如果可以,或许十二更想把他直接手撕了,这让舒莫的心情不可避免地沉重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对方的态度感到伤心,而是因为:像十二这样的人,在上层……会扎堆出现。
想到这里,有些头痛的舒莫只想回家好好休息,他这一头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男人刚准备起身,希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件,叫住了他。
“舒莫。”希翻着手中的资料,他放下那叠文件,脸上一直以来毫无变化的浅笑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似乎是带上了某种真心实意的感情:
“今天刚好是你的生日呢。”
闻言,走到门口正扶着门框的青年回过头,在那一瞬间,一种茫然的表情从舒莫脸上一闪而过,他看上去像是有些搞不清状况,然后,黑发青年就听见希用一种仿佛随口提起般的语气说:
“——祝你生日快乐。”
在耀眼的白炽灯下,希脸上温和的笑容却比人工合成的白光还显得更灼热几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暖色呢,像是阳光垂落而下,带着灼热的温度将周围的一切缓缓净化。
舒莫握紧了门框,他挠了挠头,然后,这才反应过来的青年也抬起脸,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谢谢你,希大人。”
从研究所回家的路上,猎人们从走廊里走过,一群清洁工从远处赶来,带着清洁工具急匆匆地清理满地狼藉以及同类的尸体,舒莫看见一个猎人嘴里嚼着一块面包,正靠在墙上随意地投掷着手中的一枚金币,在他脚边,一具男人的尸体看上去十分眼熟。
舒莫停下脚步,突然认出那是之前曾经对他说“我会跑得比你快”的同事,他确实跑得很快,一脚蹬出几百码的油门把自己送上了天。
在这一次的事故中,除了舒莫以外,无人生还。
舒莫的步伐紧紧只是停顿了一瞬就离开,他的穿着残破不堪,清洁工的制服早已破损,身上只披着一件完好的披风。那披风通体皎白,只在背面用极为珍贵的材料绣出了一个精致的图案。
那是一轮耀眼、漂亮的太阳图案,仅仅是边缘闪过的光华就足以让接触到的人乱了眼神。
那位猎人原本只是随意地朝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图案,男人的眼神划过,继续投着他的硬币,然后下一秒,猎人突然猛得回过头,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了:“???!”
他手中的硬币掉在地上,同僚无奈地低下头帮他捡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猎人推了推同僚然后示意他转头,同僚扭过头,然后他的表情也变成了:“???!”
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猎人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对方的脸,另外一位猎人托住自己的下巴,说道:“刚刚,你也看见了?”
“你看见了?”
“我们看见的是同一个画面吗?”
猎人没有再说话了,他将手里的金币放进嘴里嚼了,揉了揉眼睛,仍然有些震撼。
第12章 诞生日
舒莫不知道他给路上的人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神思不属。
今天他又多活了一天。舒莫坐在列车上,车厢内显得十分空旷,街道十分安静,从实验所去列车站需要一段时间,而从实验所坐列车回舒莫的住所就需要更久,每每到舒莫加班回家的路上,车厢里就近乎空无一人,角落里只坐着几个喝醉了的酒鬼,正低着头互相挨着肩膀,忙着把自己脸上流出来的口水蹭到对方身上。
天完全黑了,天幕中挂着两轮人造月亮,正散发出皎洁的月光,车厢的尽头是一排排陈旧却很干净的座位,舒莫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动作,然而青年下一秒却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一片流星雨正从天幕中坠落而下。
那是一幅怎么样的场景,每一颗流星都在急速飞行的过程中擦出无比炫目的光芒,仿佛群星陨落,将整片城市照出无比明亮的色彩,舒莫看得有些恍惚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如此盛大的流星雨了,更何况这一次的流星甚至没有任何通知。
无数流星划出一段清晰的星痕,每一颗流星的边缘在空气中划过时都会点燃自身,边缘若有若无地颤动着,在夜空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就像是一个闯入舒莫生活里的小惊喜,舒莫忍不住探过头贴在窗上看了看,他想要和人分享这小小的喜悦,然而当他转过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车厢内没有其他人,而列车长现在还躺在前车厢内呼呼大睡。
舒莫回过头,却发现在短短的几分钟内,那场犹如群星陨落般的流星雨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一切就像是他的幻觉。
他有些疑惑,但青年的心情仍然大好。列车到站后,男人一瘸一拐地拖着自己的右腿,从狭隘的走廊里挤过,动作很慢地走上台阶,回到自己小小的住所前,他熟练地低下身子从垫子下抽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房间后,就看见满地洒落的图纸,那正是他今天上班前匆忙离开前留下的狼藉。
舒莫低下身一张张地把图纸捡起来,每一页图纸上都画着类似于飞艇或热气球的图案(原本还有一辆列车,但那被舒莫否决了),舒莫将这些稿纸放好,接着坐到椅子上,有些苦恼地看着占据了大半个客厅的东西。
那是一个搭建到一半,尚还看不出形状的半成品。
“该怎么办呢。”黑发青年皱起眉,但最终还是决定顺其自然。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后准备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结果打开冰箱后他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因为在冰箱里摆着一块蛋糕。
对哦,舒莫想,今天是他的生日。
但是连舒莫自己都忘了这件事,甚至于,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舒莫突然回想起希之前对他说的话,意识到,希是今天唯一对他说了生日快乐的人。
他定定地看着那块蛋糕,沉默片刻后,将它拿了出来,他看着这块蛋糕挠了挠头,转头看了一圈后,从架子上拿了一根会在燃烧时产生高热的金属条充当蜡烛插了上去。
舒莫将那根蜡烛点燃,整个蛋糕瞬间爆炸出耀眼的光芒,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它逐渐熄灭,青年的态度是带着一丝随意的,实际上他也不怎么在乎这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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