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收如果让您为难,回头我去跟江爷爷解释。谢谢您送我一程,再见。”钟笛仍是没收。
江正昀不算太意外,不再勉强,“再见。”
钟笛的身影消失在进站口下沉的电梯上。她身材非常不错,人也漂亮,但他更喜欢大大方方明媚开朗的姑娘。他知道钟笛对他也无感,因为她明明很会说话,却不想跟他多说。
江正昀不是刻意评价分析钟笛,是晚上爷爷提了一嘴,说小钟管家人不错,让他多留心。他今年三十二岁了,家中长辈希望他能找个稳定伴侣。
钟笛在地铁上再次发消息给她嫂子,问晚上能不能去看一眼肉肉。
对方回:肉肉我爸妈在带,他们对你哥有意见,估计见到你也会不高兴。等我自己带的时候你再来看。
钟笛包里还装着在网上买的库洛米水杯,所以仍是去了肉肉的外婆外公家。她在小区门口买了水果,和新水杯一起托楼下的保安转交。
保安收了她买的烟,办事利落,回来时告诉她,小姑娘问姑姑怎么没来。
其实钟笛真要去家里,二位长辈也不一定会冷脸相待。可既然她嫂子那样说了,她就会尽可能不让她嫂子为难。哪怕她是真的很想肉肉。
她就是这个性子,以前凌程觉得她像一块橡皮泥,怎么捏都行,不过只能是她信任和在乎的人捏。
这是凌程私密的心得。分手前夕,他发现自己捏不动她了,才意识到她可能是不在乎他了。
钟笛去她最好的朋友香蕉那儿留宿。到了地方,家里没灯,她踮脚在牛奶箱里拿了钥匙,自己开门进去。
香蕉晚上十一点才回,没喝酒跟喝了酒似的,看见钟笛来了,说要报警。
“抓走你这个没良心的,你都个把月没来看我了。”又把钟笛扑倒在床上。
十一年前,两人在汪洋做助教的画室里认识。钟笛去给哥哥送吃的,画室里除了在办公室休息的汪洋,就剩下香蕉一个女孩。
十九岁的香蕉凭一已之力把画室抽成网吧的味道。除了烟,她面前还摆着十几个啤酒易拉罐。
对少女钟笛来说,这场面太震撼。汪洋让她离香蕉远点儿。
“你为什么叫香蕉?”钟笛还是去跟香蕉打招呼。不是会抽烟喝酒的就是坏女孩。
“香蕉多性感啊,外头黄黄的,里头软软的,甜甜的。”香蕉盘腿坐在一个高凳上,面前是水粉颜料临摹的莫奈的画。
她挺有天赋,汪洋说她专业成绩能考美院,可文化课成绩不行。这一年她在复读。
香蕉是她给自己取的绰号,她本名叫周雯静。钟笛觉得她人如绰号。
这十来年,钟笛身边除了哥哥嫂子,留下来的朋友只有香蕉。她爱香蕉,因为不管她是什么德行,香蕉都对她不离不弃。
“让我摸摸你这儿料足不足,能拍情趣内衣嘛。”香蕉上了上手,“真软。”
“说的跟你没有似的。”钟笛看她拿烟,狗腿子似的想给她点火。
“你要吗?”
“不想抽。要不你也别抽了,我刚给屋子里洒了点你那瓶很贵的香水,你别再给弄臭了。”
“行吧。”香蕉烟瘾不大,抽烟只是为了放松,又说:“香水是假的,狗男人,骗我。”
香蕉的原生家庭非常糟糕,爹不疼妈不爱,无情的爹妈几年前还指望她当伏弟魔。她有两个弟弟,双胞胎。
她屈服过几年,去年才跟家里彻底断了关系。
钟笛记得有一回,她陪香蕉去相亲,男人问她家里情况,她笑着说:“我大弟弟有一套房,我小弟弟有一套房加一辆车。”
“那你呢?”
“我有两个弟弟,哈哈哈哈哈哈哈。”
睡到早上七点,香蕉骂骂咧咧关上钟笛的闹钟,钟笛要去拍摄,她今天可是休息日。
“我给你一万,你别去了,继续陪我睡。”
钟笛还能不清楚她兜里有几个子儿嘛。
“我用一下你的防晒霜哈。”
“你连防晒霜都买不起啦?”
“买不起你这么贵的。”
“我这是狗男人送的!”实际上是香蕉的男朋友,最近刚谈的,钟笛还没见过。
“那防晒霜不会也是假的吧。”
“不是同一个狗男人。”
“哦。那你下次家里有狗记得提前告诉我。”钟笛涂好出了门。
钟笛走后,香蕉躺着点了根烟。她揉着太阳穴,想起昨夜钟笛跟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见到凌程了。
香蕉啧了啧嘴,翻出手机,春节还收到他发的微信来着——香蕉,新年快乐,祝你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发大财。
香蕉人生第一次坐名牌车,就是凌程每年回国开的那辆奥迪。凌程跟她同岁,同星座,个性里有相似点。
这家伙家里条件好,高中就去了美国,东西方文化在骨子里融合的很好,是个性情特别真、相处起来特别有意思的人。
香蕉见他第一面就给他递烟,他一看就不怎么抽,那会儿他刚追到钟笛,心里喜欢得紧,估计惦记着能随时随地亲亲自个儿的小女朋友,拿烟的眼睛里是有犹豫的。
可香蕉把火送过去之后,他立刻谦卑地弯腰点火。
有钱又随和的大帅哥还真不多。
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单纯陪了香蕉一根,不像别的男生还要点评些什么,或者多嘴女生抽烟不好之类的。
那根烟之后他嚼了两颗口香糖,又吞下三颗薄荷糖。
几天后,他托一个去日本旅行的发小给香蕉带了两条七星。钟笛知道后骂了他几句。
香蕉说哥们儿你为了我受委屈了,他说多大事啊,他就喜欢听钟笛训他。
那时候凌程用情很深,钟笛也很喜欢凌程。作为钟笛的朋友,香蕉爱屋及乌。
几年后钟笛渐渐变得不开心,说不想再喜欢凌程了,她陪钟笛一起不开心。
他们俩闹分手的时候,她人虽在外地,但也想过要做和事佬。后来钟笛一句话说服了她,她意识到钟笛是真的死心了,这才打消想说和的念头。
很奇怪,看起来那么在乎钟笛的凌程,跟香蕉也成了朋友的凌程,闹分手的阶段却没找香蕉给钟笛传过任何话。
更奇怪,虽然他跟钟笛分了手,但新年祝福,他还是年年都给香蕉发。
祝福一定要加上“发大财”三个字是香蕉定下的规矩,他也始终没忘。
凌程在餐厅吃早餐时刷到社区的推文,照片上的钟笛笑得挺傻。推文一共夸了钟笛三句,其余内容都在赞扬管家部的科学管理。文章最下头的审核一栏有杨皓月的名字。
听说钟笛正在竞聘主管,看来会有些磕磕绊绊。杨皓月大张旗鼓组织业主家属送锦旗拍照,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钟笛救下的这一位不是普通人。
她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晋升主管,非议会颇多,她平日的努力也会被业主身份的光环淹没。所以此事领导层一定会重新权衡。
“早。”杨皓月给低头看手机的凌程递上咖啡,“我们办公室的咖啡,你将就喝。”
“我不喝咖啡。多谢。”
杨皓月很意外,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不喝咖啡。看了眼微信,昨晚她发给钟笛的问题,钟笛到现在也没回。
“下午回南陵?”她问。
“嗯。”凌程仍在刷手机。
“要不坐我的车?我今天也回去。”
“陈院长也回,请我帮他开车呢。”凌程微微抬头,“有机会我再向杨总取经。”
“你又谦虚。”
钟笛好多年没拍过内衣了,情趣款更是让她有些放不开。摄影师倒是挺有耐心,跟品牌负责人说钟笛的气质特别贴合纯欲主题,她底子好,后期修片也不会太费事。
拍完上午几套已经是下午一点,钟笛又收到杨皓月的消息——一个问号。
昨晚杨皓月找她问凌程的过往情史和口味偏好,她看见了,不想回。她在休假呢,她的昵称都改成了“B区管家钟笛(休假中)”。
这会儿她回:不好意思杨总,昨天没看手机。我跟凌程不熟,抱歉没能帮到你。
很快,杨皓月把钟笛昨天下午写的报告发过来让她修改。
钟笛:急吗?我在外面办事,没有电脑。
杨皓月:下班前领导要审核。
钟笛只好借了个电脑,趁大家吃午饭的时候修改那份该死的报告。
今早来拍摄的路上看完那篇推文,她就知道自己竞岗没戏了。她不想过多揣测谁怨恨谁,就是单纯地感到厌倦。
她不信任杨皓月,杨皓月也有比她更值得信任的主管人选。其实就是这么个事儿。
改完报告发过去后,钟笛直截了当地问杨皓月:我竞岗是不是没戏了?
杨皓月没回。
钟笛等到晚上八点,杨皓月仍是没回,于是她把自己的原版报告发给了安保部负责人。
既然她只能继续做一颗小螺丝钉,那这颗螺丝钉必得当的舒心才行。
管家跟安保部联系紧密,许多地方都需要通力合作,她绝不得罪安保部。
深夜,钟笛和香蕉还有汪洋坐在烧烤摊上,钟笛抽了口香蕉的烟,喝了口汪洋的酒,说:“主管工资比管家多2600一个月,2600啊。”
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她真希望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可惜什么她都说了不算。
凌程睡前收到杨皓月发来的几张照片,杨皓月研究过他了。
杨皓月:好巧,我们去过同一个地方。
凌程没回。
没过多久,香蕉也破天荒发来一条消息——
我试试我还在你好友列表里吗?
凌程:当然。
香蕉:这些年过得如何啊哥们儿。
凌程:去年这时候动了一次大手术,差点挂了。
香焦:什么情况?
发完把手机递给钟笛看。
凌程:已经没事了。你好吗?发财了吗?
香蕉:没事就好。我还行,没发财。不过钟笛有点惨,她妈几年前走了。
凌程愣住。
见这家伙不回了,香蕉冲钟笛挑一挑眉梢:“小样儿,想让我替他传话,在你面前卖惨呢。比惨谁不会?咱在座的三个倒霉蛋,哪个不比他惨?”
“谁啊?”汪洋问。
“凌程。”
“那个渣男啊。”汪洋哂笑一声,“你怎么还跟他有联系。”
凌程彻夜未眠。
翻出当年他跟钟笛订婚的照片,有张合照是他们两个年轻人和两位妈妈一起拍的,他妈妈程筱丽亲昵的搂着钟笛,钟美真带着宠溺挽着他的胳膊。他身上的西装是钟美真找人订做的,说是她家乡的规矩,订婚时女婿的行头得由未来丈母娘准备。
他跟钟笛私底下总是没大没小,钟笛叫程筱丽丽丽,他叫钟美真美真姐。
美真姐在他心里,是一个美丽的特别的脆弱又执着的女人。除了脆弱,钟笛基本上遗传了她所有鲜明的特质。
凌程第一次见美真,是在他跟钟笛确定恋爱关系一周后。
那晚他们俩从KTV“私奔”,坐在湖边接吻。凌程亲完第一口后钟笛还有些无措,但第二次他再靠近时,钟笛就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钟笛的浪漫是藏在心底的疯狂,只有她真心喜欢的人才有机会看见。她很少把“喜欢”和“爱”挂在嘴边,她更愿意用脚踏实地的行动来证明她对一个人的真心。
那晚之后,凌程背上了挖墙脚的骂名,一帮朋友都站在了林思阳那一边。林思阳是真心喜欢钟笛,重挫之下情绪失控,把凌程贬的一文不值。其余朋友对钟笛也进行谩骂和指摘,难听话不堪入耳。
钟笛心中坦荡,全然不在意他人的恶语。她去管不坦荡的凌程的死活,问他:“难过吗?后悔吗?”
凌程不屑一顾地耸耸肩。他得到了钟笛的心,甜蜜和兴奋将压倒一切坏情绪。
“他们不带我玩了,你带我玩呗。”
“行。”
钟笛带他见了她最好的朋友香蕉。凌程跟香蕉一拍即合,当天混成好友。
当晚钟笛又把他带去一间小小的牛奶站。
“美真?”她站在门口叫了这个名字一声。
凌程问:“你另一个朋友?”
“不是。”
“那是?”
“我妈。”
“……”
这个世界上她最在乎的人,他一天内就见完了。这就是她对他重视和在乎的表达。
“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他你就先别见了吧。”
“为什么?”
钟笛叹了口气,没多说明。
美真姐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又美又真。
她从小仓库里出来,瞧见钟笛领着个人高马大的英俊小伙儿来,鄙夷地问:“换人了?”
“嗯。”
凌程来不及好好品鉴“换人”这两个字,立马凑上去尽显他的良好教养,“阿姨您好,我是钟笛的男朋友。”
美真姐看一眼钟笛,钟笛点了下下巴,说:“他是,之前那个不是。”
“欢迎欢迎,小帅哥,你随便坐。”
母女俩私下如何相处凌程暂且无从得知,但她们俩之间的坦诚和信任几乎是浑然天成,这种自然又另类的母女关系是凌程第一次见。
确定凌程是钟笛的男朋友之后,美真姐去隔壁冰饮批发店弄了几个当时特贵的冰激凌回来。
三个人坐在牛奶店门口一起吃,黄昏的霞光打过来,钟笛昂着头舔唇角的奶油,美真姐撑着脸看远方的高楼,那是凌程第一次觉得市井中的浪漫也可以惊心动魄。
“你这都带我来见家长了,我是不是也要带你去我家看看?”
“都行。”
都行可还行?那就去吧。
钟笛的天然和坦荡,和对这份感情的认真与认可,在无形之中推动着凌程对他们未来的期待。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荷尔蒙作祟,那后来的笃定和再也不愿分离都是在这些踏实的浪漫中逐步建立起来的心甘情愿。
凌程很久之后才明白,钟笛那么快就带他去见美真,含义不是见家长,而是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你看吧,这就是我家,这就是我的生活,你看过了,看懂了,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如果愿意,那我们就好好在一起。
一个月后,凌程回美国,临行的前一天,美真姐送了他一根编织手链,中间镶嵌一个他生肖的纯金吊坠,“保平安的。”
他心脏不太好,美真姐也是个病秧子,美真说这不是什么长辈给小辈的见面礼,这只是同病相怜之人的互相体恤与祝福之情。
凌程从床头柜里找到那根编织手链,美真姐用了很好的材料亲手编,这些年过去,绳子除了轻微褪色,其他一如当初。
她怎么就没了呢。凌程的伤感无处遁形。
香蕉说美真发病在他跟钟笛分手的半年后,又过了半年,她就熬不过走了。
凌程看着窗外黎明,太阳即将升起,他倦眼里的景色黯淡无光。
几个小时后,他托人打听清楚美真的病案。那半年,她和钟笛都是尽了全力的。
是生活残忍,命运无情,带走了传奇的美真。
钟笛在一间酒店的婚礼堂外见到她嫂子楚琪。楚琪是化妆师,今日为新娘子全程服务。
楚琪喝了口钟笛给她带的咖啡,问:“你哥最近忙什么呢?”
“他准备去卖电车了。”
楚琪努努嘴,不打算评价。在她现实的爸妈眼里,汪洋哪怕做到销冠,那也是没出息。
钟笛把去翡翠湖社区的班车信息发给楚琪,提醒她:“下周四,千万别忘了。”
下周社区老年社团举办歌舞比赛,钟笛给楚琪揽了个给老太太们化妆的差事。
“忘不了,这可是大单子。”楚琪拍拍钟笛的手,“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真挺好?”楚琪觉得她看起来略微有些疲惫。
钟笛抿唇,“竞岗失败了,我遇到凌程了。”
楚琪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无关系,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她握住钟笛的手,“好好的。一次失败下次再来,遇到前任嘛,都当是人死了出来诈尸。”
“那我哥可不能死。”钟笛被逗笑。
“没说你哥。”
“嫂子,我哥不会再找别人。”
“行吧,我忙去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下周末我争取把肉肉带出来跟你玩玩。”
钟笛离开的时候看见穿白纱的新娘子出来接电话,女孩子笑容甜美,让她想起了楚琪当年穿婚纱的样子。
楚琪的头纱是汪洋亲手做的,婚鞋上的水晶是浪漫的美真一颗颗贴上去的。
楚琪这个嫂子对她有多好呢。当初怕她被凌程的朋友们看低,每次凌程带她去跟他朋友们玩,楚琪都把自己新的名牌鞋包借给她,说是借,却从来不要她还。
钟笛并不在乎凌程的朋友如何看她。可楚琪送她的这些充面子的行头,比凌程送的更令她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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