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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无名(诗无茶/熟茶/生酒祭)


费薄林表面却不见波动,只不动声色甩开了许威的手,作势带着温伏往外走:“还没高考,我得自习,先走了。”
“欸,费祈!”许威追了一步,想把他拉回来。
费薄林躲开,但停下了脚:“我现在叫费薄林,不叫费祈。还有事吗?”
许威的笑凝固了一下,似乎有点下不来台,不过很快他就调节好情绪,又笑了笑,这回带着点歉意和诚意:“那个……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改名了——留个联系方式吧,改天我请你吃饭。”
费薄林刚想说不用,许威就忙道:“几年前你妈在国外治病,那段日子好些事儿我都没机会跟你说说。”
提到林远宜,费薄林神色松动了。
林远宜在国外治疗半年,期间不论是费家还是许家都没往戎州送来半点消息,费薄林毫无头绪地一个人在家浑浑噩噩,盼着等着,等了半年,只等来林远宜的死讯。
人都死了,那半年林远宜在国外治疗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可是费薄林还是想听听,母亲临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要叮嘱他的话,痛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向别人请求过自己不愿客死他乡。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知道。
费薄林掏出手机,点开拨号页面,低声说:“你的电话。”
许威瞥了一眼费薄林手里如今市价不到三百块的老手机,嘴里报了一串电话号码。
两秒过后,许威闪着名牌大LOGO的衣服口袋里响起手机铃声。
“这就是我号码。”费薄林说,“联系我的时候尽量在周六下午或者周天白天,其他时间我要上课。”
许威爽快道:“行。”
眼见费薄林这次真的要走,他又喊:“费祈,不,薄林。”
“还有事吗?”费薄林问。
许威凑近,放低了声音:“小时候的事儿……你别介意,我当年年纪小,说话不过脑子,你就当我没心,说了那些话,真不是故意的。”
费薄林平静地看着前方地板,一贯是叫人瞧不出想法的模样,只轻声说:“你说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许威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咧嘴一笑,拍拍费薄林的肩:“不记得了就行!咱们啥事儿都没有,都是半个费家的人,你愿意的话还能叫我爸一声舅,叫我一声哥!”
费薄林掀起眼皮将他扫了扫,没跟他笑,许威也就不笑了。
后续连招呼也没打,费薄林领着温伏回学校,走到一半谢一宁给费薄林发消息,说苏昊然跑去跟谷明春交代,是他带温伏上教务部的楼里上厕所去了,也不晓得谷明春信没信,说反正人找到就行,正好这会儿晚自习下课,谢一宁让他们就别回去了。
费薄林回头往家的方向走。
这个元旦的前夕,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的拥挤的小吃街,走得异常沉默。
费薄林起先没察觉,在人群穿梭一段后他忽然问温伏:“想吃烤肠吗?”
温伏难得地摇头。
“为什么?”
温伏没说原因,只说:“不想吃。”
费薄林纳罕,节假日放假回家他无条件给温伏在小吃街买零食几乎成了他们这一年多以来不成文的约定,这是温伏最期待的时刻,也是温伏期待放假的最大原因之一。
温伏自打跟着费薄林从网吧出来神情就冷冷的,问吃的也不要,费薄林想了想,问:“是因为许威?”
温伏点点头。
费薄林再次问:“为什么?”
温伏说:“我讨厌他。”
费薄林:?
按理来讲许威跟温伏之间可没恩怨,两个人也就刚刚才见过面。
温伏解释:“薄哥讨厌他。”
“……”费薄林静默片刻,“我没有。”
温伏瞅他一眼,懒得反驳。
费薄林又问:“就因为他你没心情吃烤肠?”
温伏毫不避讳地点头:“薄哥很讨厌他。”
费薄林:“……”
费薄林沉默了又沉默:“我真的没有。”
温伏这回瞅他的眼神已经是赤裸裸的“懒得说你”的意思。
费薄林低了低头。
他笑笑,看来温伏也是个会被心情影响胃口的人,以前没被影响过,大抵是没有心情不好过。
既然温伏的情绪是被他带低的,自然也要他带起来。
“我不讨厌他,我只是看到他,会想起妈妈的死。”费薄林说清楚后,就开玩笑似的问温伏,“既然你看得出薄哥讨厌许威,那你觉得薄哥喜欢谁?”
温伏竟然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回答道:“薄哥喜欢我。”
颇有一股“这种简单问题也要拿来麻烦小猫咪”的意思。
他回答得太直白干脆,费薄林有些意料之中地能预感温伏会这么回答,真听到了还是有几分猝不及防,以至于心跳停了一瞬。
“讨厌只有一种,可喜欢是分很多种的,小伏。”他提醒道。
“都喜欢。”温伏道。
费薄林微怔:“什么?”
温伏理所当然:“各种意义上,薄哥都喜欢我。”
圈养他太久,费薄林都快忘了,就像能感觉到许威和费薄林之间的敌意一样,温伏灵敏得近乎于野生动物,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嗅到每个人风平浪静表面下心中的汹涌波涛。
只是可惜了认知局限,温伏回答得头头是道,但似乎并不懂太多感情。
费薄林一语道破:“你知道几种喜欢?”
温伏显然提防着费薄林这么问,果然他一戳破,温伏心虚瞟他一眼,飞快地蒙混道:“很多种。”
费薄林淡淡追问:“比如?”
温伏:“我要吃烤肠。”
费薄林:“……”
费薄林无语:“走吧。”
二零一四年的戎州,冬天格外冷,一五年二月初放假以后市区局部出现了降雪,这是这座西南小城市几年难得一遇的景象。
作为高三,他们的寒假和暑假一样短,只有不到一个周时间,腊月二十八全市第一次模拟考考完放假,正月初五就要开始上课,离家远的住校生来回就用掉两天时间,就剩一个回家吃团圆饭的机会。
第一个下雪的清晨,费薄林起了个早,去外面给温伏买小笼包的同时顺手给温伏买了一副手套和围巾。
今年太冷了,温伏对过高和过低温度的天气都十分厌恶,为了不让温伏神色恹恹地度过这个除夕,费薄林一定要把人从头到尾裹得暖暖和和才放心。
好在下雪的早晨虽然冷,但香得冒气的小笼包更能吸引温伏的注意。
费薄林开门到家那一瞬,小笼包的气味钻进温伏的鼻子里,他几乎一瞬间从被窝中醒来,趁费薄林没进房间,自个儿胡乱套上毛衣和羽绒服,一骨碌窜到饭桌边,睡眼惺忪地等着张嘴吃包子。
费薄林揉揉他乱得没边的头发:“先去洗漱。”
温伏鼻尖动了动,嗅了口小笼包的香气,钻到卫生间胡乱刷了牙洗了脸就跑出来。
一口气吃完八个小笼包,温伏意犹未尽,正要解决另一口袋的花卷时,费薄林拿着给他烫好的牛奶出来了。
由于温伏坐着,费薄林站在他身前,一垂眼就能看见温伏宽松衣领下的身体。
温伏还是那么瘦,正是抽条的年纪。费薄林养他这一年,送进他嘴里的牛奶米饭全给他长骨头去了,身上是一两多余的肉都见不着,一套上费薄林宽大的毛衣,就能看见温伏领口上方的两根细细的锁骨。
费薄林把牛奶放在桌上,自然而然伸手进温伏的衣服下摆——果然没穿秋衣。
他又低头去看温伏的脚脖子。
温伏近来不知不觉又长高了点,戎州入秋那两个月,有段日子温伏每天大课间跑完操回到座位上都在捶腿,有几回费薄林瞧见就问他怎么了,温伏说是腿疼。
费薄林问哪儿疼,温伏说小腿,小腿骨头疼。
具体是哪又说不上来。
后来晚上睡觉,温伏偶尔会半夜抽筋,小腿抽筋像有人拉着肌肉往两边扯,温伏能忍疼,但还是会痛得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为了不吵醒费薄林所以不吭声。
那天半夜费薄林醒了,一睁眼看见温伏坐在床头,抱着屈起的左腿小腿,脑袋伏在膝盖上,望着窗户轻轻吸气。
他摸上温伏微微弯曲的脊背,用尚未完全苏醒的声音哑着问:“腿又疼了?”
温伏没转过来看他,只是乱糟糟的后脑勺点了点,嗓音听起来有点低落:“总疼。”
费薄林没说话,侧着坐起身,搓热了手从被子里探过去,捂着温伏的小腿给他按揉:“腿疼就是在长高了。”
温伏终于转过头来。
他的太阳穴枕在膝盖骨上,两只眼睛被后方来自窗外的月光晕染过,此时团着一潭模糊的素练般的水,兴许一次腿疼他没觉得有什么,可疼的次数多了,就成了他在费薄林身边那么久从没受过的大委屈:“薄哥长高的时候也疼吗?”
费薄林不记得了。
他因为长高而腿疼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林远宜还没去世,在他半夜腿疼抽筋惊醒时就这样抚摸他的背安抚他:“腿疼就是在长高了,薄林。人长大总是会经历点儿这疼那疼的。”
去年的这段时间他也长高了几公分,这没错,可当时温伏在这个家初来乍到,每天把费薄林的生活闹得鸡飞狗跳,吃饭喂不饱,费薄林忙得顿顿给他颠大勺,晚上睡觉也不安分,夜夜躺得横七竖八,费薄林在被窝抓人都来不及,一身在成长期的骨头又哪有时间去管痛不痛。
他笑了笑,哄着温伏说:“明天给你炖排骨。”
好像身体最能审时度势,这话一说完,温伏小腿的肌肉在他手里渐渐舒缓了。
费薄林的掌心热热地贴在温伏小腿的皮肤处,没有拿开。
他的指尖丈量着温伏腿骨的宽度——怎么有人的骨骼框架生来就那么纤细,足足小他一圈?
费薄林握住温伏的脚腕时心想,这部分的骨骼,有哪一寸在为他长大着?

温伏吃完花卷,正喝着牛奶,就听费薄林在房间里喊:“进来穿秋衣。”
温伏一溜烟朝着费薄林声音的方向跑进去。
床挨着房间门,他进房门时费薄林半个身子还探进衣柜里找衣服,温伏身体一歪,大剌剌瘫在床上,摸着肚子发出一声喟叹。
八个包子五个花卷和一盒热牛奶,有点撑。
温伏望着跟他脸一样白白净净的天花板发呆。
家里每天都要拖地,所有的房间费薄林每两个周就要大扫除一次,连房间顶上的屋子角都要拿鸡毛掸子扫过,那么旧的老房子,面面白墙没沾着一点灰,硬是干净得连一根蜘蛛丝都找不到,天花板可不得跟温伏的脸一样白净。
费薄林找出了今年冬天最厚的一套秋衣秋裤,转过身就瞅见温伏在床上化成了一滩猫饼,望着屋顶无所事事地眨眼睛,睫毛像蝴蝶一样在眼上缓缓扇动。
“小蝴蝶,”费薄林难得用玩笑的轻快语气这么喊他,“起来穿衣服。”
温伏双手叠在肚子上,懒洋洋地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又倒回去。
接着把手缩进袖子里,在床上左蹭右蹭,整个人金蝉脱壳似的从羽绒服下摆里滑出来。
把“完好无损”的羽绒服蜕在了床上。
费薄林:“……”
温伏对他的无语表情视若无睹,沉浸在自己绝妙的偷懒脱衣服的方法里,照葫芦画瓢脱下了自己身上剩下的那件毛衣,然后上半身光溜溜地躺回衣服上。
费薄林看不过去,走上前把他拉起来坐好,不指望温伏能自觉穿衣服,干脆把秋衣套上温伏的脑袋,又把温伏胳膊抓进袖子里,忙活完抬头一看,温伏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裤子,正抬起一只脚,对着费薄林扬了扬脚尖,意思是要对方给他穿秋裤。
颇有一股蹬鼻子上脸不知死活的神气架势。
费薄林嘴角微抽,感觉自己额头出现了几根黑线。
有的猫真是……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话虽这么说,却没见费薄林的巴掌哪次落到温伏的身上过。
看在大过年的份上,他不跟温伏计较,逮着温伏脚腕把腿塞进裤脚,再松手时温伏脚踝处留下了微红的手指印。
费薄林的目光扫过那处逐渐变淡的指痕,下意识别开视线,给温伏穿裤子的动作不知不觉变得小心了。
念在天冷,他今天不让温伏跟自己下楼看店。
小卖部刚开张没多久,温伏的脑袋从门外冒出来,喊了一声:“薄哥?”
费薄林正清点货架,一回头,门外的院子里飘飘荡荡下着小雪,温伏裹着围巾,乱糟糟的头发快遮住眉毛,浑身只剩一双眼睛一个鼻子露在外头。
费薄林笑了笑,招手让他进来。
正好温伏下来了,费薄林让他留在店里,自己出门买菜。
今年的草莓出得多,又大又甜,天气正适合做温伏去年喜欢吃的冰糖草莓。
戎州的雪下不大,落在费薄林肩上还能看清雪花的形状,落到地面就化了。
小雪无声无息持续了半天,积在地上也只是薄薄一层,直到傍晚,天擦黑了,街道才彻底变作白茫茫一片,金沙江边的水泥栏杆上堆起厚厚的积雪,连同树枝上的小挂灯一起映照在黑黝黝的江面,转眼就是除夕。
这天正午店里关了门,费薄林让温伏在小卖部扫荡一圈,提满他爱吃的零食和牛奶先回家,费薄林自己则要去外面拿点东西。
温伏眼里有了吃的,自然顾不上粘着费薄林,回到家里刚照叮嘱的先洗了手再开零食,就听见楼道里费薄林在和谁说话,连同两个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传到家里。
他探出头去一看,费薄林带着个安电视机的师傅走进来。
温伏愣在原地,睁圆了双眼看着俩人把电视抬进来,又放在家里那个一直空置的电视柜上——原本家里是有电视的,后来林远宜生病,费薄林能卖的都卖了,柜子也就空置了下来,只放一些杂物。
温伏心眼粗,没注意到这几天电视柜被慢慢清扫出来了一块地方。
直到安好了机顶盒,又调好频道,费薄林谢过了安电视的师傅再把人送出门,回过头对温伏说:“今年能看春晚了。”温伏才像回过神来一般跳起来欢呼一声,跑过去扑在费薄林怀里。
费薄林猝不及防,温伏的胳膊紧紧抱在他的后背,在这个不经意的场合里,胸口处的心跳都快与他共振。
他先是嘴角与身体都僵硬一瞬,随即整理好情绪,迟疑着又试探地回抱住温伏——但也只是短暂地抱了一下,就像偷偷做坏事的人一样怕被发现似的松开了。
这一刻的拥抱似乎与无数个夜晚他与温伏相拥而睡时的不同,因为不够坦荡,也无法理所应当。
下午费薄林买了菜回家,在厨房面对花里胡哨一台子的食材,正准备从头打理,兜里电话突然响了。
拿起来一看,竟然是许威。
费薄林盯着屏幕看了片刻,点击了通话键:“喂。”
“喂,费祈……不,薄林。”许威的声音兴冲冲的,背景十分吵闹,有很重的鼓奏声,“你有空吗?”
“在忙。”
“忙?忙什么?”许威理直气壮道,“你家不就你一个人吗?大过年的你能忙什么?”
费薄林蹙了蹙眉。
说这两句话的当儿,温伏在客厅听到厨房的交谈,悄无声息摸过来扒在门口朝费薄林看。
他一出现,费薄林心里头那点厌烦消散了些,刚朝温伏伸手,温伏就钻进来凑到费薄林旁边。
费薄林摸着温伏的头顶跟电话那边说:“我要做饭。”
他没打算把自己和温伏的关系以及住在一起的事告诉别人,一是复杂且麻烦,没有必要,二来他对许威也没那么多耐心。
温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通话那端是谁,只是安静站在费薄林面前,沉默地听着他们打电话。
许威像是轻笑了一声,意识到费薄林能听见以后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下,正经道:“大年三十的,你一个人在家也不自在,正好今儿我在戎州过年,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出来,我请你吃饭。自个儿在家守着个空房子有什么意思……”
费薄林没心思跟他浪费口舌:“不用了。我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许威像是喝了酒,没几句就暴露本性,语气愈发不客气,“你是总统还是老板啊?我家保姆今天都轮班放假呢,人家一个月两万,你能挣吗?请你吃饭你还不乐意,一个学生天天读那点儿书真把自己当大忙人了?”
许威这话可谓很不客气,费薄林的表情却几乎没有波动,像对待乱叫的狗一样不打算搭理,放下手机就要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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