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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无名(诗无茶/熟茶/生酒祭)


小猫不懂。
但小猫睡觉。
费薄林习惯性地从温伏身后抬起手放在温伏后脑勺,像往常陪他睡觉那样用四指轻轻点着温伏的脑袋。
过了没一会儿,许威打着电话进来了。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随手挂断。
打给费薄林的是一个境外号码,这两个月总三五不时有跨国电话打到费薄林手机上。根据常识,这些一般来说都是诈骗电话,费薄林起初只是挂断,可是最近诈骗团伙十分猖狂,今天挂断电话,过几天又打过来,于是费薄林干脆来一个拉黑一个。
好在他习惯把手机开静音,因此没有惊扰到同是在打电话的许威。
“喂?爸。”
许威的大剌剌的嗓门在空荡荡的卫生间响起,温伏原本抵在费薄林肩上,听见他的声音就皱起了眉。
接下来便是许威喋喋不休的通话。
“找到了,早找到了,你就放心吧。”
“戎州就那么大点,他一个学生,随便蹲几天就找到了。”
“什么样?还能什么样?天天穷读书呗,他除了读书还能干啥?”
“试过了,还是那副臭脾气,跟林远宜一模一样。咱们嫌他穷,他还瞧不起咱们呢。”
“费老头子想把他找回去啊,我看悬。费薄林那硬骨头,就是个小林远宜,就算咱们不动手,他估计也不稀得回老头子身边去。”
“知道了知道啦,我不会掉以轻心的,该做的一样不少,保证这俩父子呀,彻底离心,费薄林一辈子跟费氏不相往来。行了吧?”
“你说费老头子也真是的,不就是个小儿子嘛,死了就死了——是是是,是我表弟,短命的小祖宗,十二岁就车祸死了的小表弟——死了就死了么,我姑姑又不是不能再生一个……”
电话那端像是呵斥了几句,让许威噤声了片刻。
过了会儿那方说完了,许威意味不明地笑道:“这倒是,我姑姑能生,老头子这两年快不行了。我瞧他这病啊,要不了三五年就能把他送上西天跟林远宜团聚了。”
“没儿子又怎么了?这不还有个我吗?这么多年了,他费家的哪一分钱不是咱们许家赚的?我许威还比不上一个费薄林?他就那么不乐意把集团交给咱们许家?要论远近,我许威可比费薄林对他孝顺多了。”
短暂的几秒后,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听见许威冷笑了一声:“你说的也没错。老头子这些年其实一点没变,心就向着姓林的那两母子。当年他背着林远宜偷腥,又说什么都不肯离婚,就算姑姑怀孕了,他也没打算把姑姑领进家门,就一直怕林远宜呢。十几年前就想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如果不是当时姑姑自己争气怀上了,拿着产检单去找林远宜坦白,估摸着姑姑现在也还是他老费家的一个外室。你说他念着林远宜有什么用?十几年前把人家股份全转移了拿去威胁林远宜不准跟他离婚,结果呢?人家正眼就不带瞧他的,情愿净身出户领着儿子来戎州过苦日子也不搭理他一下。现在老了老了,又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了。咱们许家可不给人白打工十几年,他费薄林算什么东西,敢跟我争。”
许威边说边走到小便池解手。
“林远宜又有多清高?真清高她会给儿子改名都不改姓?她给费薄林留着后路呢!就怕她宝贝儿子以后吃苦没地方投奔,让费祈留着脑袋上这个费字,日后给老头子一个台阶,方便费祈大了认祖归宗,又回去当他的费家大少爷。做梦!”
他提上裤子到外间洗手,水柱冲刷声里许威的音量模糊了些:“可惜了,费祈那个臭脾气,茅坑里的石头,不会领他老头子的情!”
说得差不多了,许威挂了电话洗完手离开。
费薄林靠在隔间墙壁上,很快理清了所有事情。
当年费父出轨,许威的姑姑在林远宜不知情的情况下怀孕,费薄林的父亲知道后不想离婚,但在那时起就已经在慢慢架空林远宜在费氏的权力和转移股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以此威胁林远宜继续留在费家。
可他没料到林远宜的性格如此执拗,得知她在感情和事业遭受双重背叛后直接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走就是十几年,直到去世也没有跟费父和解。
而许家这边,十几年前许威姑姑偷偷怀上一个孩子,确认孩子能保住后就独自去找林远宜坦白了一切,赌的就是林远宜吃亏之后绝不回头的脾气。费父留不住人,被迫跟林远宜离婚,直到许威姑姑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后,才没再对林远宜进行纠缠。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费家这个宝贝小儿子,两年前出车祸去世了。
根据许威电话里说的,费薄林父亲这几年身体已不大好,费薄林也记得林远宜生病时他去公司找父亲就被告知父亲在欧洲养病,费氏集团大小事务几乎大半都交给了许家打理,如今费父的身体只怕更不行了。
——所以才想到他这个千里之外的这个被遗弃多年的长子,费薄林。
有亲生儿子,谁会考虑让外姓人接手自己的产业?
而许威此行,无论后续要做什么,其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让费薄林和费父离心。
费薄林想清这一切后,忽然感到十分的无趣。
正如许家所设想的,不管费父如何努力亲近戎州这边,费薄林的想法都和林远宜一样——不愿再跟费家有半点关系。
无趣的地方就在许威如此大费周章,要做的事本就是既定结局,许家却不够放心,不断地打扰他的生活只是为了画蛇添足,因为如此没必要的事情上蹿下跳。
一旦了解了对方的目的,再使什么手段许威在费薄林眼里都只是个跳梁小丑。
他此刻本应该在家里和温伏吃着团年饭看电视才对。
费薄林把下巴搁在温伏头顶,拿出手机,把手绕到温伏背后,把温伏当抱枕似的抱着,同时拉黑了许威的联系方式。
对于所有显露或未显露的恶意,回击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对方当蝼蚁一样置之不理。
做完这一切,费薄林最后看一眼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分,抓紧时间回家兴许还能赶上春晚倒计时。
“走吧。”
他拉着温伏的手,推开隔间门,从二楼到一楼,慢慢走出了云顶。
云顶的位置在戎州的开发区,离市中心远,除夕的深夜,云顶门外几乎见不到几个人。
天上的雪下大了些,温伏站在云顶门口的大广场上,因为夜晚漆黑,他和费薄林旁若无人地紧紧牵着。
温伏很少看见下雪,除了零八年那次雪灾,西南片区土生土长的孩子都鲜少见雪。
他以前是不喜欢雪的,在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挣扎着活下去消耗完了温伏生活的所有精力,饭都吃不饱的人没工夫欣赏春花秋月。
今年的除夕他站在费薄林身边,仰头望天,才像第一次看雪,眼中满是新奇。
漫天的雪花疏疏落落朝他的头脸飘来,温伏一边看雪,一边问:“薄哥,他告诉了你什么?”
他知道费薄林今晚前来是许威提出要聊聊林远宜,只是先前费薄林从门口出来时脸色不好,虽然温伏不懂为什么他们去了一趟卫生间再下来费薄林脸色又好了,但是温伏想自己此时可以问问了。
“没什么。”
费薄林站在温伏身侧,安静地看着温伏看雪,雪片落在温伏洁白干净的脸上,一瞬间就失去了颜色。
云顶大门前的灯光倾泻而下,他们在远处的光晕里,温伏侧脸逆着光,费薄林甚至快看清他脸上细小的茸毛。
他忽然觉得此刻赶回家也不是那么要紧。
费薄林的目光往下,这才发现温伏的鞋头湿了很多。
他忽然想起今晚在门外发现温伏的存在已经是很晚的事了。
“怎么过来的?”费薄林拉了拉温伏的围巾,把温伏的脸包紧些。
“什么?”
温伏一直仰头看天的脸终于转下来,月光下他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珠被雪色映衬得又圆又透亮。
“怎么过来的?”费薄林示意温伏看他自己的鞋尖,“走路来的?”
家里离这儿很远,坐公交都要大半个小时,费薄林抵达云顶时戎州最后一班公交都停了。而温伏平时从不舍得乱花钱,遑论打车。
他少有的几次打车都是在上学期周末从祁一川租的房子那边练完歌回家的情况下——那还只是为了早点到家里跟费薄林一起吃饭。
如果从家走到这儿,最少要一个多小时,在满是积雪的地面,把鞋子走湿了才是合理的。
温伏摇头:“不是走来的。”
费薄林刚想让他讲实话,就听温伏说:“是跑来的。”
费薄林话到嘴边,喉结滚了滚,凝视着温伏问:“跑了多久?”
“不知道。”
“脚冷吗?”
温伏这才想起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看完了还是摇头。
“也不知道。”
费薄林转过身,对着温伏朝自己的后背招手:“上来。”
温伏探头朝前看了看,似乎是想侦察费薄林的表情。
看不到,才杵在费薄林身后问:“薄哥要背我吗?”
费薄林:“再不上来我就走了。”
温伏一下蹦到费薄林身上牢牢扒着。
费薄林低眼笑笑:“你是个蛤蟆吗?戳一下蹦一下。”
说完却把温伏往上头颠了颠,等温伏在背上趴稳当后,背着温伏朝江边的林荫道上走。
“我不是蛤蟆。”温伏说,“我是蝴蝶。”
费薄林:“哪有自己说自己是蝴蝶的。”
温伏:“薄哥说的。”
费薄林:“你只会捡薄哥的话说吗?”
温伏:“你不是不让我捡鬼子话吗?”
费薄林:“……”
算了,成大事者不与小猫多费口舌。
金沙江边的林荫道种着四季常青的香樟树,树顶的绿叶郁郁葱葱,为他们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雪花。
费薄林摸着温伏的膝盖窝,用手捏了捏,问:“小蝴蝶,为什么总是不长肉?”
温伏两条细长的小腿晃了晃:“我长个子,长骨头。”
“骨头也很轻。”
“不轻。”温伏说,“还会变重的。长大骨头就变重了。”
这话兴许是让费薄林想起了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长大骨头会变重,那人快死的时候,骨头会变轻吗?”
温伏没接话,偏头凑到费薄林侧脸盯住费薄林的神色。
他是想起了林远宜。
许威说林远宜行将就木那段日子浑身是斑,整个人是皮包骨头。
费薄林知道的。
他在初三毕业的暑假拿到林远宜的骨灰盒时只觉得那盒子好轻,轻得像里面的骨灰他一捧手就能撒完。林远宜没出国治疗时人就瘦得皮包骨头了,那时费薄林去医院照顾她偶尔会背着她上轮椅或是去厕所,那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林远宜也远没有一个骨灰盒子的重量那么轻。
他想兴许病痛真的会掏空一个人的身体,把人的骨髓也吸干,骨头也蛀空,折磨到最后,一个人从里到外就像一个薄薄的纸片搭起来的架子,轻轻一捏就碎了,拿火一烧就轻飘飘的。
“变轻了,才会飘到天上。”温伏偏头,用自己的脑袋蹭蹭费薄林的后脑勺,不知是否感受到了费薄林的情绪,在他耳边小声说,“飘到天上,才会变成星星陪着天空。”
“薄哥,天空不是只有小鸟。”
温伏说:“还有星星陪你。”
费薄林停下了脚。
金沙江的江水在这个静谧的雪夜随风涌动着,水声像飘荡的沙砾一样泼洒在漆黑的夜空,钻到他们的耳中。
风支使着雪花凌空逐流,突然一个拐弯,飘过人行道外又猝不及防刮进树荫下。
冬天的雪像凌厉的刀群,远看壮观漂亮,打上脸上却只剩刺痛。
温伏不怕痛,不怕雪也不怕刀,他本就是这世间最锋利又最漂亮的一片雪、一把刀。
眼看风刮到了费薄林的脸上,温伏从费薄林背后跳下来,挡在费薄林左手边临江的水泥栏杆前。
瓢泼的大雪扑面而来,纷纷扬扬落在温伏的眉眼发丝间,费薄林抓着他转过身,看见三三两两的雪粒子夹杂在温伏乌长的睫毛里。
温伏的鼻梁上也挂着雪片,费薄林轻轻给他拈去,免得雪花化成了雪水冰到温伏的皮肤。
水泥下桥的霓虹灯一个眨眼变成了冰蓝色,费薄林带着温伏走到最靠近江面的栏杆边,借着灯光替温伏拂去睫毛间的雪粒子。
温伏的脸被冷风吹去了仅有的一点红润,像个雪做的瓷娃娃,长得眉发乌浓,苍白精致,摸上去是凉的,叫人看着总怕下一刻就化了。
乖巧,漂亮,又沉默。
仿佛一直以来温伏都是如此,从未变过。
费薄林离温伏很近,近到快要看清温伏半阖的眼底那一抹属于他的倒影。
他凝目盯着温伏,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个久违的称呼。
毫无意识的,他张了张嘴。
“妹妹。”
费薄林低声喊道。
“什么?”温伏在此时睁开了眼,以为费薄林给他拈完了睫毛里的雪花片。
“妹妹。”
费薄林站直了身体,垂目望着温伏,眼中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若隐若现。
他又重复一遍:“你是妹妹。”
温伏显然脑子跟不上费薄林转的弯,湿润的睫毛跟着他眨眼的动作缓慢一颤:“什么是妹妹?”
问完这话,他自觉听起来奇怪,于是抬起脸对着费薄林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是妹妹?”
“妹妹就是妹妹。”费薄林抿着笑,“没有为什么。”
温伏扭头望着江面思索了片刻,倒是没对这个称呼表现出恼怒或是绝不接受的决心,只是思考完后又回过头,尝试着让费薄林意识到这个认知错误,认真而小声地纠正道:“我是弟弟。”
费薄林似笑非笑:“你是妹妹。”
温伏:“妹妹?”
他盯着费薄林的眼底看了会儿,明白了费薄林这是“知错故犯”,虽然搞不懂对方为何如此,但既然费薄林坚持,他就接受吧。
“那我是妹妹。”
温伏伸出胳膊,牵住费薄林的手说。

回到家时正好接近零点,温伏麻利地跑到电视机面前用手按开电视机开关,费薄林一看就知道他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没少反复按电视机开关来玩——家里进了新东西,猫这种生物是最好奇的。
电视一打开就是中央一台,穿着大红礼服的主持人笑容亲切地喊着倒计时:“十……九……八……”
温伏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等待零点,一扭头却发现费薄林不在身边。
他下意识跑到洗手间,果不其然,费薄林就站在洗手池前。
因为进出过KTV这种场所,还去公共卫生间隔间靠了一会儿,费薄林一回来就直奔房间,飞快换下一身衣服,又跑去洗了半天的手。
如果不是想到待会儿还要做饭弄得一身油烟,他会毫不犹豫地先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一遍。
余光里瞅到温伏凑过来了,费薄林抓住对方的手往水龙头下伸:“正好,来洗手。”
温伏趁他一不留神把水龙头关掉,拽着费薄林就往客厅走:“倒计时了。”
费薄林正洗手呢,唰一下被温伏扯走,心里还在嘀咕温伏几时手上力气这么大了,人却一眨眼懵头懵脑地和温伏并排坐在电视机面前讷讷地等待最后三秒倒计时了。
“三……二……一……”
“新——年——快——乐——!”
电视里欢呼鼎沸,电视外两个人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对着除夕夜最有仪式感的这一刻表现得规矩端正,肩挨着肩,膝盖碰着膝盖,目不斜视望着屏幕,像拍婚纱照似的隆重。
温伏隆重是因为他本就隆重,费薄林看似隆重则是因为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一下就被拽过来了……
温伏拽的吗……
感觉脚都没着地就坐电视机面前了……
温伏力气这么大吗……
平时都是装的吗……
可是小猫平时随手一拎就跟着他走了……
可是刚刚……
可是平时……
在云顶被一口啤酒麻痹了思维的费薄林还在神游天外,温伏却戳了戳他的胳膊。
他木然地转过头,听见温伏用一贯平静而低微的声音跟他说话,眼珠子却隐隐闪着亮光。
“薄哥,第二年。”
温伏说:“新年快乐。今年也快乐。”
来年也快乐。
费薄林愣了愣,随后轻轻一笑。
“每一年要数着过吗?”他问,“十年后要说十年吗?”
温伏想了想,回答他:“还要说八十二年。”
“为什么是八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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