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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无名(诗无茶/熟茶/生酒祭)


苏昊然嗖地一下转回去,捧着课本宛若无事发生。
下一秒,温伏手里的手机被人抽走。
仰起脖子一看,是班主任谷明春。
两分钟后,正在办公室跟物理老师讨论压轴题的费薄林眼睁睁看着温伏被班主任领到办公桌前,就对方此次期中考试的语文成绩进行了长达二十分钟的探讨与协商。
全程温伏基本没吭声,偶尔谷明春问问“你觉得呢”,能听到他猫叫似的应一下。
最后两个人的谈话以温伏向谷明春保证下次月考语文成绩至少及格为结束。
当然,苏昊然的手机是要不回来了。
这是苏昊然从高一到现在被没收的第十二个备用机。
晚上从小卖部关门回家的楼梯间里,费薄林问:“听说晚上苏昊然找你要QQ?”
温伏想了想,“哦”了一声:“我没有。”
“没有QQ号吗?”
“嗯。”
费薄林开门进了家,先照例从包里拿出好几个充电宝和数据线帮谢一宁他们几个充电,然后掏出手机,坐到沙发上,冲温伏招手:“过来。”
温伏挨着他坐下。
家里的沙发是老式红木沙发,又硬又冷,费薄林冬天会拿不用的旧毛毯在沙发上铺成一层坐垫,温伏这两天发现这地方很舒服,没事儿就盘腿窝在沙发里背英语和生物——语文是不可能背的,除非费薄林拿煎蛋要挟他。
费薄林点开手机桌面的QQ软件,从设置里点了“退出账号”,再点击“注册新账号”,又进行了几个操作,输入验证码以后,不怎么费力地得到一个企鹅头像的QQ号。
这一年注册这些乱七八糟的社交帐号还不用绑定手机,所以搞一个新的很容易。
他把手机递给温伏:“自己设置密码和密保问题,密码最好设置得难一点,不要只是你生日,否则容易被盗。”
嘱咐完该嘱咐的,他去房间拿衣服准备洗澡。
等费薄林进了卫生间,温伏在外头独自捧着手机捣鼓。
按照费薄林说的,他的密码没有设置成自己的生日那么简单——他在自己的生日前面又加上了费薄林的生日,这样应该就很难了。
可是温伏绊倒在了密保问题上。
——你的父亲的名字?
——你的母亲的名字?
——你最好的朋友的名字?
——你小学班主任的名字?
——对你最重要的人的名字?
——你室友的名字?
温伏跳过父亲母亲那一栏,随机选择了“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和“室友”这三个问题,都填了同一个名字:费薄林。
这样以后就算不记得密保问题了,拿费薄林挨个挨个试就可以。
正当他按下“下一步”时,手机闪跳,QQ界面突然关闭了。
费薄林的手机是前几年在东街夜市里买的二手手机,当时他用了很多年的旧手机彻底坏了,又无法花上千元去手机店买个新的,于是去戎州最大的夜市花五百淘了一个。
用到现在,闪退卡顿也是经常的事。
温伏辛辛苦苦填了半天的东西一下没了,他攥着手机跳下沙发,闷头就往卫生间冲。
由于费薄林教给他的礼仪知识还没到“进门前要先敲门”这一步,温伏急了,直接扭开卫生间的磨砂门踏进去。
里头的人刚洗完澡关上淋浴。
费薄林手上拿着毛巾,感受到后背忽然吹过来一阵冷风,伴随着开门的声音,他猝不及防地转过身,一丝不挂地同温伏撞上视线。
——有时人做出某些行为是难以控制的下意识反应。
比如现在,温伏闯进卫生间,面对浑身赤裸的费薄林,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移向了对方的下三路。
接着睁圆了双眼。
猫猫震惊.jpg
费薄林在当场愣了直直五秒,反应过来时发现温伏正盯着他某个不该盯的部位,一眼不眨!
他攥着毛巾的五指渐渐泛白,看着温伏丝毫不打算退出的模样,费薄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够了吗?”
温伏还盯着他那儿,一言不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费薄林快疯了。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把浴巾围在腰上,几步走过去,伸手遮住温伏的眼睛,对方的睫毛当即在他掌心扑棱了几下。
接着温伏就被强行往后一转推了出去。
费薄林正要关门的时候,温伏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干吗,他忽然往回伸出一只胳膊挡在门和费薄林之间:“手机。”
“手机怎么了?”费薄林怕夹到他,没有再动。
温伏把脑袋挤进门里:“没了。”
“QQ?”
“嗯。”
“可能是闪退了。”费薄林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走,“我一会儿看看。”
温伏:“喔。”
这下没事儿了。
他正要走,视线扫过费薄林脖子上的吊坠。
那是一个缺了一角的朱砂佛牌,用长长的黑色的线吊着,吊坠很深,挂在费薄林胸间,平时只要不脱衣服都看不见。
费薄林一边握着门把手,一边单手拿着手机试图重启,正捣鼓着,瞥到门外,发觉温伏还在盯着他看。
这回是盯上边。
费薄林:“……”
他呵斥:“还不走?”
温伏麻溜跑了。
回到沙发上,温伏脱了拖鞋,盘腿坐在毛毯里。在等费薄林出来的间隙,望着地面出神。
一开始他是在想那个朱砂佛牌,想着想着,想到费薄林洗完澡的胸口,还有宽阔的肩,带着一点薄肌的腰,和两条好长的腿。
随后他想起什么,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那个位置。
接着又沉浸在回忆里慢慢睁圆眼睛。
温伏张开拇指和中指,在眼前比了一下费薄林的尺寸,然后一本正经地把比好尺寸的手放在自己腿间,维持着这个姿势若有所思。
费薄林回到客厅,看见的就是这诡异的一幕。
结合温伏刚才在浴室撞见他的神色,费薄林几乎快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得喀喀响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温伏还没回神,听到费薄林问话,抬头的同时抬起手,把比出的手势隔空放在费薄林两腿间。
费薄林:“……”
费薄林:“……”
费薄林:“……”
他垂下眼,沉默了许久。
接着走到温伏面前。
忽然开始脱裤子。
温伏:?
费薄林平静地脱光下半身,把裤子丢在沙发上,又开始脱衣服。
温伏:??
猫咪疑惑。
费薄林脱光了身上的一切,居高临下望着温伏:“继续看。”
温伏:???
费薄林说:“看个够。”
费薄林还说:“什么时候看够了,我什么时候穿衣服。”
温伏愣住。
温伏睁大眼睛。
温伏嗖地一下逃走。
费薄林一把拎住温伏的后衣领子:“还看吗?”
温伏摇头。
“还比划吗?”
温伏使劲摇头。
一只猫咪在今晚失去了他的夜宵。

费薄林的床靠墙,温伏睡在内侧。
墙上有个窗台,今夜的窗户没关紧,晚风从缝里一缕一缕吹进来,温伏身下睡着暖烘烘的电热毯,面上盖了两层铺盖,脖子都被费薄林用被角掖得严严实实。
因此他得以静静地躺在枕头上,看着那点不至于让他起身关窗的寒风一下又一下把窗帘吹开。
温伏很恍惚,不过一个周的时间,那种居无定所,睡在发霉潮湿的老房子里的生活好像就变成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翻了个身,侧过去朝着外面,刚好看到费薄林的睡颜。
费薄林睡觉的姿态规矩又安静,呼吸匀畅,平躺着枕在枕头中央,连被子里的双手都整整齐齐叠放在身上,仿佛是自小就被规训得很有教养。
温伏看了一会儿,又翻了个身,这回直接趴在被子里,两只胳膊伸出来放在枕头上,枕着脑袋,一眼不眨地观察费薄林。
费薄林早就被他的动静吵醒了。
温伏翻第一下的时候,他没出声,只是打算重新入睡。
刚要睡着,温伏又哗啦啦翻了第二次身。
费薄林轻轻叹了口气,正打算开口问对方怎么不睡,忽然听温伏喊了一声:“费薄林哥哥。”
费薄林:!!!
他应激似的猛然睁眼抬头:“做什么?!”
温伏没来得及开口,他又煞有介事地问:“你干吗这么叫我?”
仿佛受了多大的惊恐一般。
温伏面无波澜地看着费薄林,平静的眼神下有一丝疑惑:“不是你让我这么叫你吗?”
费薄林如鲠在喉。
他是让他叫他哥……
但不是这么个叫法。
费薄林放弃抵抗,挪回枕头上,平复下情绪问:“怎么突然喊我?”
温伏的目光顺着他的脸下移到胸口,对着那里凝视半晌,试探着开口:“那个佛牌,是你的吗?”
“这个么?”
费薄林闻言摸到自己胸口的位置,隔着睡衣摩挲这佛牌残缺的一角,语气低沉了下去:“是我妈妈的……遗物。”
那是他妈妈临死前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费薄林的妈妈姓林,叫林远宜。
他十三岁那年,林远宜因过度工作身体劳累,短时间体重急剧下降,后来去医院查出了血癌。
在医院治疗一年多,林远宜暴瘦到不足30公斤。
费薄林拿着她给自己留下用来读书的最后十几万积蓄给她转到省中心最好的医院,ICU一天治疗费就要十万不止,他走投无路时想去找自己的父亲借钱,林远宜不让。
费父和费母年轻时一同创业,在省会从一家夫妻餐馆开始,慢慢做成了全省最大的餐饮品牌。
后来公司转行,改做食品加工,林远宜恰好怀孕,就从台前转移到幕后,退出了费家公司。
她一生要强,在费薄林四岁时发现费父出轨,毅然决然带着孩子净身出户回到戎州老家,还给费薄林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年轻时的心气没了,林远宜开了个小卖部供儿子上学和生活。
即便只是小卖部,她也是附近开得最好的一个,每天起早贪黑,从来没让母子温饱成过问题。
偏偏在费薄林上初二这年,得了这场大病。
费薄林没办法,把家里所有能卖的都卖了,电视机、空调、电冰箱……家里最穷的那段日子只剩下四面白墙和一张床垫还有几床旧被子。
楼下的吴姨看不过去,用积攒的十万退休工资把费薄林家那个小卖部买了,让他拿去给母亲治病。
即便如此,这点治疗费还是杯水车薪。
至于这个朱砂佛牌,是林远宜住院的某个晚上——大概她那时便意识到自己行将就木,把这个牌子取下来亲手给费薄林戴上。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刻,她对着费薄林脖子上缺了一角的佛牌,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祈求神灵在她以后不在的日子里多保佑保佑自己的孩子。
费薄林只是哽咽着跟她开玩笑:“佛牌都缺了一角,不灵验的。你还是多留几天,亲自保佑我。”
林远宜说:“佛祖不会介意这些。”
那天过后,她长时间陷入昏睡。
费薄林趁着林远宜昏迷不醒,去父亲公司门前跪了几天,求他们施以援手救救母亲。
当时的费父远在欧洲,锦城的公司本部基本都交给了费父第二任妻子的许家人管理,他们答应把林远宜转移到国外最好的机构治疗,可半年不到,林远宜的死讯还是传回了戎州,费薄林得到的只有许家托人用面包车顺路送来的一盒骨灰。
林远宜死的时候,距离费薄林中考只有两个月不到。
那个夏天他无心冲刺考试,昂贵的医疗费把这个不算家的家洗劫一空,费薄林穷到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母亲要强,他也要强。饿得前胸贴后背时费薄林也没想过去敲开邻居的家门要一碗饭,即便他知道,周围的人只要进门看看他只剩四面墙的房子一眼,一定都会竭尽全力地照顾他的温饱。
最后还是吴姨把那间小卖部让了出来。
她自己进货,添置了货架和一屋子零零散散的商品,让费薄林自己经营这家店,经营下来的钱拿去读书吃饭,多余的利润再慢慢还欠她的那十万。
吴姨把小卖部让给费薄林的第一晚,他躲在货架后面把整个店的面包疯狂塞进嘴里,吃到肠胃失去知觉,直到呕吐不止,他才停下——在那之前连费薄林自己都记不清自己饿了多久的肚子。
小卖部的盈利十分可观,两年的时间,吴姨那十万块费薄林还了大半,家里添置了许多必要的二手家具,中考失利没成为费薄林的终点,在最次的普通部他还是整个年纪名列前茅的优秀少年。
那个雨夜,他撞见温伏的第一眼,就想起两年前游魂一般的自己。
最难的时候,费薄林路过形形色色的餐馆超市,也曾动过一些偷蒙抢劫的念头。
饭都吃不起的人,道德失地只在一念之间。
那年他才多小?初中刚上一年,母亲的病又急又重,两母子骨子里一样的倔强,咬着牙关不吭声,没人教他申请贫困补助,没人教他寻求社区帮忙,家里的钱流水一样花到医院,他硬是在十三四岁的年纪把一切挺了过来。
于是他也好奇街头抢钱的温伏走的是哪条末路,那些洗不干净的卫衣,一口都没喝过的牛奶,偶尔才很舍得花钱吃的泡面,都是曾困过他的泥沼。
他哄骗温伏带他去他暂住的房子,在墙皮脱落的厨房里,他站在温伏身后,像个陌生人站在当年的自己身后一样,告诉对方:“想喝牛奶就来找我。”
他也不问温伏的来历,不问温伏的父亲母亲,谁都有自己不想提起的地狱。
他只是在那个周末的晚上看见门外的人一身是伤,就把温伏接了进去。
似乎人的本能就是淡化过去的苦痛,当年再水生火热,如今睡在晚风悠悠的房间里,也只是几句话就轻描淡写揭过的回忆了。
有时费薄林会想,母亲不爱父亲了,但她一定还是在意的——恨也是一种在意,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身为林远宜的自尊,否则她不会给自己的儿子改这样一个称呼。
费薄林,连名字都带着她对他的谴责与恨意。
温伏说:“我可以看吗?”
“可以。”
费薄林把佛牌从领口拿出来。
吊坠的线很长,足够挂在费薄林的脖子上让温伏拿在手里瞧。
即使如此,温伏还是凑得很近,近到呼吸拂动在费薄林的锁骨上方,使费薄林一低眼就看看见他轻轻颤动的睫毛。
温伏低声问:“你妈妈,去过云南吗?”
“嗯?”
“很久以前。”
这话勾起了费薄林的回忆。
十几年前,林远宜确实去过一趟云南,似乎是要去进货。那边有一种非常出名的酸枣糕,小孩子爱吃,当时戎州断了货,市场上又很抢手,恰好戎州离云南比较近,林远宜就坐着长途汽车去了。
也是那次进货之后,林远宜回来就戴着这个佛牌吊坠。
从费薄林有记忆起,这个佛牌就有一角缺失。
温伏捧着佛牌,忽然小声说:“这是我的。”
他顿了顿,仰起头,看着费薄林的眼睛:“是我送给她的。”
温伏的出生地是云南一个叫盐津的小县城。
虽然比费薄林小一岁,可像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他和费薄林一样,人生的变故也来自四岁那一年。
早已模糊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县里出了名的音乐老师,温伏脑海中所剩不多的关于她的碎片里,母亲似乎抱着他哭诉过自己的不幸。
八十年代天赋异禀的小提琴天才,十几岁就远赴省会和首都参加各项比赛,本该有一个辉煌远大的前程,却被家里人安排跟镇上一事无成但凑得出八千块彩礼、连小学都没毕业的无为青年结婚,然后入职小学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副科教师。她的家中并非条件不好,只是他们怕她走得太远以后不肯认亲,就这么草草决定了她的终生大事。
所以她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伏”。
屈就安排,伏低命运。
他诞生的那一刻就是母亲所有反抗的终结。
母亲是不爱笑的,对温伏而言像冬天的太阳,阴郁而温暖,只有在一遍遍教他唱歌、拉琴,学习音符与五线谱时她的眼底会燃起一丝火焰。
毫无疑问温伏继承了她的天赋,一次次稚嫩但完美的演奏中,母亲会不停地灌输他、像要在他的灵魂里刻上这句叮嘱: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你要去更大的地方歌唱,能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父亲酗酒好赌,温伏在那个家中度过的童年初段,只要出现了叫“父亲”的男人,就永远没有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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