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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富水(锦观)


他慌忙跑到德元帝面前,护住林怀湘,急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仲山,你让开。”德元帝想打林怀湘,可刘千甫却偏偏挡在前面,弄得他实在不好下手。
“陛下,太子失德也是臣往日教导不善之过。”刘千甫跪在林怀湘面前,一手把他护在身后,一手按住了德元帝的鞭子,“太子尚幼,责罚下去恐伤父子之情,陛下有怒不妨责罚微臣吧。”
德元帝看着站起比他还高些的林怀湘,并不觉得这小子还小。
“父亲,这是我的错,跟姨父无任何关系。”林怀湘急忙说。
这时他要是不把刘千甫摘出来,德元帝只会更生气,气他不尊亲长。
德元帝冷声道:“林怀湘,你看看!你看看你做得这些事情对得起你的姨父?对得起你娘吗?”
“陛下,皇后这些日子病了,怕是听不得儿子受难。”刘千甫言语轻柔,“还是罚臣吧。”
这一刻林怀湘面前的是威严的君父和自幼就护着他的姨父,记忆里好像每次陈仙言和德元帝责罚他,都是这个姨父帮他求情。
如今这样的时刻,在他过去的成长年岁里有过很多次。
德元帝甩开鞭子,疲惫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啊。”
语言疲惫,透着对儿子的失望,林怀湘一下听出意思,震惊道:“爹,是儿子的错。”
“你这太子位是不是坐久了?忘了自身君德?”德元帝冷眼看着林怀湘说道。
刘千甫面色惶恐:“陛下,太子殿下知错尚能改。且罪责不在太子,是在微臣与有心亲昵太子的人身上。依臣之见,不如杖毙此人,微臣于储君教养不善,愿领笞刑。”
林怀湘抓紧了刘千甫的锦袍,神情骤然生出害怕。他怕自己失了德元帝的欢心,更怕姜艾死。
“政事堂离不开你,笞刑就免了。”德元帝淡淡道,“余者依中书令所言,太子你给我在宫里好好反省。”
随后长叹一声离开。
刘千甫按下林怀湘的上身两人同时谢恩,林怀湘尚在余悸,却没看见刘千甫和德元帝大事将成的对视一眼。
刘千甫正欲扶起林怀湘。
却不料林怀湘拂开刘千甫的手,眼带怒气:“你一直看姜艾不顺眼。就这么想杀了他?”
殿内无宫婢侍候,刘千甫身上仿卸千斤担,苦笑:“我的太子殿下,生杀大权可是握在圣上手里。难道你想从太子位上下来吗?”
林怀湘沉着气瞧着刘千甫,他俊逸的眉目间总是透着温柔,可再是温柔人也是利刀镌刻。他肯定道:“不想。可姜艾一定要死吗?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刘千甫像幼时那般伸手顺着林怀湘凌乱的发丝,希望可以安慰一下他,说:“与太子在一起的人永远没错,可就看圣上怎么想了。”林怀湘剑眉微拧,思考着什么,刘千甫理好他的长发,低声道:“既然是杖毙,那也有笞刑之下犹活的人。臣会做好一切,姜艾日后不要现于人前。”
说罢刘千甫便起身离开,林怀湘瞬间想通,他倏然转身抱住刘千甫的腰,抬头问道:“姨父会永远帮我吗?”
“我永远都不会抛弃太子殿下。”刘千甫垂首温柔一笑。
那一刻林怀湘的鼻间不止灌进雨中的泥土味,仿佛还有刘千甫身上一抹宁神的瑞脑香。
香味悠远长久,他抬头望去,外面淡淡的光影打在刘千甫流畅俊美的轮廓上,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透着幽深的笑意。
这个身量只到他耳处的人好似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幼时他被陈仙言罚写诗文、练武、被德元帝诘责都是刘千甫护着,话语不漏的劝着帝后。
课业虽不及袁纮那样教导,可也是耐心亲授。坐在太子位上很难,于德元帝而言他是儿子是臣子,不可有半分越君权行为。可于臣下他是君,是太子又握着皇权,在君父与贤臣之间太子无疑是最难的一位。
帝王希望太子成才却又不希望成才。
过往事甚多,一次又一次,只有刘千甫,他的亲姨父,永远保着他的利益。朝堂之上,此人翻手为云覆手雨。世人皆有慕强心,或许他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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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太子殿下,你这慕强心是不是有点歪了? 太子:把这杀才拖下去,笞四十,流放三千里。

第106章 初锋
小雨细密的骊山凉亭里,凉气沾在袁纮身上,这位历三朝而坐相位的老人鬓边似乎又爬上几根白丝。
“师傅,郑少卿入了刑狱真的没事吗?”林怀治恭敬的奉茶给他。
“殿下是在担心他吗?”袁纮接了茶也承下林怀治的称谓。
他早年教过众皇子,一日为师,这声师傅他自然应得下。
林怀治道:“是。郑少卿为新法奔忧操劳,且我与他也有数年同窗之谊。何况自并州以后,我与他多有政事往来,此番见他困境,心下不免担忧。”
自古爱才,袁纮不作怀疑,长叹一声:“殿下不必担心,严尚书拿他入狱,是不会动刑的。都水监的工程尚在修葺,这个时候就不要插进去了。日后得下江南,以罪求功,才会容易。”
“只是刘相那边,怕是会在都水监的事后,狂参一本。”林怀治努力掩下眼底的波涛。
“刘仲山与他共推新法,世家多参我却不会动他。”袁纮表情淡然,下颌清须随夏风起,“我离开长安之后他们自会松懈,到那时阿郁也到江南了。”
林怀治不想袁纮会将此话说的完整,一时有些失神,随后问:“师傅,到底何为君?”
“殿下认为何为君?”袁纮反问。
林怀治认真道:“君者,治辨之主也。”
袁纮笑道:“可恺悌君子,并非民父。殿下,君这个字你得看是站在谁的位置上看,是王还是民?”
“百姓所求,一日二簞,秋收满仓,冬有裘衣。”林怀治说,“上者爱民,官心不为贪欲所控。”
袁纮沉默良久后,又道:“那王呢?”
林怀治答道:“分人。”
袁纮唔了声眼神示意林怀治继续,林怀治又道:“灵桓授权柄与宦者,虽习儒家念,却不以士大夫之苦贴身。君自以忠孝加身,百苦亲尝。观天下民路,习文景韬略,默太宗遗训,广纳箴言。慎独余时,不欺暗室。”
长久后,袁纮突然叹句:“儒法治天下,明孝理。可上者心中真存吗?”
林怀治淡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袁纮拈胡大笑:“殿下心里比我更通透,老夫腹中余墨都在昔年倾吐而出,再无可教了。”
林怀治敛眸掩去飞快而过的失意,调整好心态后,又道:“那师傅,都水监一事,无法转圜吗?”
他担心袁纮当真离开,朝中的局势会是刘党遮天。
袁纮摇头:“其实殿下也明白,圣人用平衡而广知天下,那此事总要有人承担。新法下行,我不可能留于长安,否则来日如何回朝?”
谁不会为自己留后路?新法实行之后袁纮和刘千甫还是会回到他们原本的对立面上,思退方有保命之本。
林怀治颔首。
“雅致啊!听雨品山色。”
温柔细声响起,袁纮听出是谁也懒得起身,林怀治点头示意。
刘千甫给林怀治见了礼后坐下,说道:“成王殿下今日如此有兴致,竟然愿陪维之言语几句。”
“求问忠孝及为人臣罢了。”林怀治淡淡道。
“忠孝的解法可太多了,但人臣永远论不过忠字。”刘千甫说,“正君臣,笃父子,殿下熟读策论,应是会比我们更明白。”
林怀治用碗盖拨去碗中茶叶,平静道:“刘相之言向来引人深思,近日的雨水又下大了。”
民众之苦看其眼下,官场权力交叠里,谁会干净?百姓无性命之忧,朝廷也养得起。
“等吧,等这雨下大。”刘千甫望向微雨,笑道,“我看哪些墨臣还能怎么办。”
三人观雨而去,彼时有宫婢来言德元帝请林怀治过去,林怀治方起身离开。
“我的学生都进去了,刘仲山,这件事必须成功。”袁纮饮下最后一口茶。
刘千甫淡然一笑:“你我相识二十余载,我料事你还不放心吗?”
就是因为是你做事,所以我才不放心。但这句话袁纮没有说出来,他又道:“江南那边怎么样?我知道你把折子压下了。”
“快了,有徐子谅在,你为何不放心?又不会出大乱子。”刘千甫给袁纮斟满茶,“维之,你我都明白,不下狠药,不除大弊。这天下还能有几年?”
袁纮眼神落在茶碗上,惆怅道:“都水监过后,世家上书我自会离开长安,你就让郑郁接我去江南整治,你在长安也可高枕无忧了。”
刘千甫放下茶壶,抬眼看袁纮,沉吟道:“你走了我多舍不得,罢了,依你之言就是。”
不过一个郑郁,他向来没有放在眼里。
亭外突有雀鸟停枝的声音,袁纮怅然地看到那摇乱的参天树,长吁一气,念道:“十四郎。”
刘千甫族中行十四,此称也有许久无人叫过。刘千甫拿过案上的团扇轻摇随后嗯了声。
袁纮道:“你我做的事是对的吗?”
刘千甫轻松道:“步子都迈出了,袁相公你才想着先前来的路啊。”
袁纮不免担心:“此举太险。”
刘千甫道:“千人万人数字压在圣上和那群世家身上才有用,否则他们怎肯让步?你不该还存着那点善心吧。善心可能救民?!”他历来主张法理与霸道,于是又说:“你我共坐政事堂数年,察天下民情,现今这个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袁纮收回眼神,似是悲痛不已,双手掩面:“那之后呢?你我还不是不死不休。”
“各为其心而已,你不会存着经过此番之后,你我还能回到当年吧?”刘千甫不禁觉得袁纮言语有些荒唐,“仁慈佛心救不了天下苍生,你既选我与你结盟,那你就得听我的。我要逼他们妥协,让他们明白,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井邑村夫的。”
“当年那个在樊川下与我论修身齐家的刘十四去了何处?”袁纮似乎在雨声中又见到了少年及第的刘千甫。
那时的刘千甫弱冠之龄登进士第,少年风发,一双招子生的明亮。
“还能去何处?!自是随江海而下出于东方。”刘千甫简直无法理解,起身拂袖,继而转身怒问:“袁维之,你在朝堂混了三朝,为什么还不明白?!圣人需要的不是忠臣,是刀,一把替他做事的刀。掌权上者,才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难道我现在是将这江山社稷视若无物吗?!”刘千甫眼含焦色,蹙眉恨道:“我与你所做之事也是为着天下人着想啊,维之。我也答应了你,放你的学生郑砚卿去江南,你还不满足什么?”
“忘年之谊,我今尚记。”袁纮收手凝眼看向他,随后又低眸叹道:“十四郎,官场沉浮中,你已不似当年。”
刘千甫冷冷答道:“官场只有利与弊,敌与友,我不杀人,人必杀我。我不做别人的踏脚石,七郎啊七郎,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蠢。”
说罢执扇转身离开,袁纮看着那抹孤傲的身影随侍从撑伞离开,良久他长叹一气。
两日后,徐子谅呈报江南水灾动乱的奏章也报到骊山德元帝的案头。
大雨下了数日,一时间冲垮长安周边的水河,田地一夜间被倒灌,无数庄稼毁在雨里,索性并无百姓伤亡。大雨停了,可长安周边的数百里稻田都淹在水里。
农物晒不足太阳,只会有一个结果便是发霉。
中书侍郎谢从一被刘千甫等人联合参上,同时还大力弹劾严明楼污蔑官员,视法度无物,执意调禁军锁拿官员,排除异己侍御史及鸿胪寺少卿。
同时江南又乱,灾民抢了粮仓,殴打徐子谅及数位江南的地方官员。一下子局面被彻底打乱,世家和宗亲被参了个底朝天。
刑狱之中,郑郁的囚衣穿了数日已有些酸味,长发还是被手抓的齐整。他靠着石壁手里玩着稻草,听着雨声落下,心里数着这是第几日。
旁边的林潜这两日许是没找到话头,总是止不住的絮叨,这会子又在念:“我说郑少卿,你跟你爹咋就不是那么像呢?!反观北阳世子,那才是跟你爹一个样啊。”
御史台已定好林潜的罪,过不了几日将会发下,但外面大乱得紧也没人放他出去。
闲来无聊时,郑郁也会回着林潜的话,比如此刻:“我长得像我娘。”
“哟!王妃啊!”林潜惊道,“你母亲确实是个美人。”
郑郁愣了下,手指绕着草环,说:“你见过她?”
魏慧没有来过长安,林潜居然见过。
“昔年我在外为官时,见过王妃一次。”林潜答道,“那时你爹还不是北阳王,哎呀,这一转眼都多少年了,没想到郑厚礼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世人处于光阴前,俱是蜉蝣。”郑郁把草编成镯子,随后又散开。
隔壁的林潜又开始絮叨,郑郁没听,随口捡两句回着。不知林潜说了多久,牢房外由远至近的传来急促脚步声,脚步声踩着水,牢房里瞬间涌来外界的味道。
郑郁专注着眼前的草环,那脚步声停在郑郁的牢房前。
刑卫开了门,德元帝身边一位亲近的内侍对他道:“郑少卿,圣上传你至骊山面圣。”
“能让我洗个澡吗?”郑郁执起草环转头从环中看向内侍,随后取下,笑道:“下官被关了数日,面容不佳,恐熏圣驾。”
内侍有些犹豫,思来想去后只能说快些。毕竟真怕郑郁把德元帝和一众相公们熏着,那味道酸得很。
大理寺现下没有热水,郑郁就着凉水洗了头和澡,将四品绯色官袍往身上一套,金玉带一扣,英俊潇洒。随后正步离了刑狱,出门后强烈的光影让他有些不适。
他眯着眼转头看去刑狱的大门,雨水飘潇的沉重木门仿佛在诉说着他的野心,旋即他淡然一笑回头上马奔往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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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议政
华清宫内,德元帝铁青着脸不语,底下官员都沉着气不敢说话。林怀治和郑郁前后跪在殿内,两人身边的谢从一直腰跪在地上,垂着头不说话。
“中书侍郎办事不利,淹了农田,如今这民怨已是沸腾,且还不说江南之地的动乱。”刘千甫拿着奏章对德元帝说,“如今长安周边共有近万亩良田被淹,毁于雨中的农粮怕有上万石。陛下,今年江南、郑州等地已是税粮与钱财欠收,如今又出这事,国库怕是耗不起了。”
谢从一叩首:“陛下,臣精修水利,无不勤勉,大雨来至,实乃天灾,淹田数万实在是非臣之过。”
袁纮追道:“那谢公认为是谁的错?难不成是成王殿下?”
“袁相,此事也是成王和郑少卿有所督察,真有事难不成是谢从一一个人干的?”严明楼厉声道,“满朝文武双眸在看,此次江南、郑州动乱到底是谁干的?!你们这群人心里都清楚!”
刘千甫毫不犹豫回道:“谁干得?!难不成是官逼民反?郑砚卿被你关进刑狱数日,接手的人分明是谢从一!而江南则是百姓于田上走投无路,欲求生存之道,才有眼下江南大乱的局面。陛下,新法必须推行,否则赋税压于百姓,下次乱的就不是江南了。”
德元帝没有回这句话,现下的重要点不是都水监的事,而是新法又一次被推了出来,德元帝挥手道:“你们三个先起来吧。”
三人起身站起退至殿内两侧,林怀治退至林怀湘身边站好,两位皇子虽有参政之权,可无德元帝的开口,都不敢在这里多说半个字。否则就会扣一个结交朋党。
政事堂里加了议政之权的人都在此,官员不下数十人。
这群朝臣还在争辩,严明楼冷笑道:“我抓他是因他污蔑朝廷!刘仲山、袁维之,你俩到底在做什么,真当我们不知道吗?!最可恨的是你,袁维之你枉为贞献太师的学生。”
贞献太师温宗皇帝的爱臣,死后追赠太子太师,谥号贞献。同时他也是袁纮的恩师,行事清明,官正廉洁。
“我说严尚书你何必如此急色,就算贞献太师在,料想他也会同意此法。”户部尚书孙正胡须花白,嘲笑道,“我们现在论的是这个天下,去年国库收钱不足亿贯,粮不足五千万石,军饷以及赈灾的开销就要除却近四成,剩余的又能有几个钱?!如此下去,朝廷还拿什么钱去养戍边的军士?!民不事则荒,荒则大难,新法不行,不重丈土地,百姓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严尚书你在这里说话怎么不下去帮一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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