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乞丐确实分不出好坏,可师青玄向来热情直爽,待人宽厚,既能拿主意,又从不藏私,早就成了这群人里一呼百应的人物,大家纷纷响应道:“好喝,好喝!”就算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也挖空心思把这酒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贺玄见不得这副光景,快步远离熙攘的人群。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眼前一群衣衫褴褛的人间乞儿,他竟无端觉得与旧忆里的上天庭有几分相似。
他既然放了师青玄,便是已打定注意不取他的性命。只是他与师无渡血海深仇,师青玄也实在算不得无辜,这样一个人天天在眼前晃着,搅得他心烦气躁。他只盼花城早日把谢怜接回来,他好早日结束这煎熬,之后和师青玄老死不相往来。
可花城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茬,除了他那位哥哥,还体恤过谁呢?他救得谢怜回来,还带回个君吾的魔火巨人。激斗之中那巨人身上熔岩碎石流星雨般往下砸落,他却也不收拾,仗着自己承黑水一诺,站在云端抱手旁观。
贺玄心中不快,但既然已经答应花城守住人阵,他自会信守诺言。他是因私怨成绝,从不愿过多插手三界纷争,现在连个假扮地师寻仇的由头也没有了,更是觉得他们神仙的事情都活该自己解决。这人阵中,不也正好有个现成的神仙吗?
他飞身从人阵里拎出师青玄,师青玄抬头便叽里哇啦叫他花城主。分明是他自己化了形,可师青玄这样叫他,却还是让他气结,也许是新仇旧恨一并算上了——这人就从来没把他给叫对过。
他狠狠冲师青玄的左肩轰出一掌,灌他以法力,一甩手又扔了样东西过去。
师青玄不假思索扬手便接,接到手定睛一看,猛地一震。
这柄折扇是他数百年随身之物,不用展开他也认得。他转头望去,那几步之外的“花城”却只一脸淡漠。他心里想着幽冥水府神坛边被撕毁的两柄扇子,发狂的黑水沉舟和滚在一旁的兄长头颅,可眼前却已是漫天熊熊燃烧的流星碎石,容不得他再多犹疑。星雨灼浪之中他反手将那风师扇一扬,狂风如卧龙腾天,扶摇直上,将急急坠落的碎石尽数卷入风眼,与天际残云一道散去了皇城四郊。
地上的众乞儿瞠目结舌,他们连富人行善都没见过,更别说神仙显灵,登时七嘴八舌闹了起来,要不是手上还牵着人阵,非得拥上来把师青玄埋了不可。师青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神游天外,胡乱应答着。
贺玄见天上裴茗雨师等人已至,转身便走了。回首间只见他给师青玄渡的法力被那一扇子扇得所剩无几,那人又手忙脚乱地指挥众人伺候起君吾的食尸鼠来,也实在顾不得来追他了。
他褪去身上的花城皮相,却也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酒楼自是再不用去了,答应花城的事既已办成,不如去鬼市取走那水师扇吧。鬼市距皇城本也不远,他便省了缩地千里,信步而去。
背后皇城上空又是数声刀剑相击的巨响,震耳欲聋,贺玄却充耳不闻。他本就是这么薄情的人,即使旧日里扮作地师与师青玄来人间办差,他也向来只管斩奸除恶,完事便撒手离去,其他一切都是师青玄来收拾。待师青玄善了后再追上他,保准要抱怨两句:“明兄,你怎么走这么快,也就是我能御风,不然可都追不上了。”
那女相风师的嗔怪模样如在眼前,只是如今确实是追不上了。
他脚下不停,爬满火烧云的天际线上很快出现了一座石桥。踏过这座石桥,就要进入花城的鬼市了。他再往前几步,只见桥头又出现一人,一道臞瘦人影几乎要被吞没在身后的血色残阳里。好似是不甘心就此被吞没一般,长风扬起他的素衣白袍,一对广袖在风中飘扬。
贺玄眼见那人的背影,心中警铃大作。这背影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每逢上天庭议事,他恨不能用视线将其戳出两个血窟窿的背影,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桥上那人似乎也有所感,傲然回过头来,如同一场噩梦成真。
贺玄恨得快要将牙咬碎:“师、无、渡——!”
桥头的师无渡面色苍白如纸,眉心比过去多了几分沉郁。他见来人是贺玄,面上掠过一丝狰狞的喜色:“黑水玄鬼,冤家路窄!”他两掌急速捏起一个字诀,背后黑云涌动,石桥下的河水翻转而上,六道水箭带着破风之声袭向贺玄。
贺玄冷笑,一道玄黑身影逆空而上,足尖在水箭上一点,不退反进,欺身向前。他见师无渡掌间字诀之上阴气盘旋,戏谑道:“水横天,看来你也成了这阴沟里的鬼了,滋味如何?”
“也?”师无渡身形飞转,避过贺玄带着森然鬼气的五指,苍白的脸上仍是一派张狂睥睨之情,“你算什么东西,也想和我相提并论?神官如何,厉鬼如何?三界之内,我自横行!”
贺玄厉声道:“狂妄!”他反手一掌,掌风拂过,鬼气成刃,生生划断了师无渡一面广袖,露出一只臂膀来。
师无渡两臂一振,飞身后退。
他生前本也不是武神,上天入地横行无阻靠的是一身纵水之术,但他既然碰上的是贺玄,就不可能退却。一是二人深仇大恨,二是他感知水师扇躁动,千里之外赶来鬼市,本来也不只是为了那两把扇子。风水二师的宝扇是他亲手所铸,丢了再铸便是!只是因为个中原因,他必须循着扇子来找这黑水玄鬼。现在贺玄近在眼前,他不可能再让他跑了去。
师无渡掌心字诀一换,不只是石桥下的河水,百川竟都从四面八方天上天下奔流而来,一时间倒卷流云,白浪滔天!
贺玄二指一并,以法力在身边画地为界,任师无渡引来的滔天之水在他法力场外澎湃,面上毫无惧意,却也不全力反击。
贺玄向来行事缜密,清醒自持。这鬼市外的石桥河本就是阴阳分界。地上人河,地下冥河,两界冲撞,动荡不堪。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打破这分界处的脆弱屏障,否则到时二鬼落下冥河,谁也讨不了好。师无渡既已化鬼,他心里便明白他是为何而来,只要一朝不让他得手,自己就还有无数机会取他狗命。
贺玄负手立于巨浪翻涌之中唯一一处宁静的阵眼,冷声问道:“水横天,还没有认骨吧?”
师无渡目光一凛,道:“那又如何,难道那骨头不全,你就能伤我分毫?”
贺玄目露凶光:“我既杀得了你第一次!就能杀你千次万次!”
听了他这话,师无渡又忆起水牢之辱,以及他对师青玄所作所为,脸上表情愈发骇人。他掌间阴气大盛,字诀飞转,汹涌的潮水浪墙愈发高涨。石桥那头是鬼市中灯火通明,这头已是残阳下一片汪洋大海。突然远处崖岸上有人唤道:“……哥——!”师无渡闻声大震,抬眼便对上远处师青玄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那眼中泪珠还断了线似的落。
原来是师青玄还是追着贺玄来了,身后还跟着裴茗。裴茗、灵文和水师这三毒瘤,虚与委蛇同流合污了数百年,倒也弄出些真交情来。师青玄虽然天天找他的茬,但毕竟是师无渡身死之后唯一惦记的血亲,他总不能放着他肉体凡胎一个人去追那黑水玄鬼,便也跟了来。
两人远远听见潮声就觉得诧异,来到岸边看到眼前这壮阔景象,均是大惊。
师青玄是又惊喜,又害怕,喜的是兄长还魂,怕的是他又和贺玄大打出手,而自己的无奈与无措却和在幽冥水府时如出一辙。
裴茗再见师无渡是既觉得惊诧,又觉得哗然,心里百味杂陈。他在这世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他这水师兄更傲的人了,因为他确实有通天的本事。他做神仙时,整个上天庭除了君吾,就只有他一人扛到了第三道天劫。现在他就算是做了鬼,都覆手成海,搞得日月无光。可他裴茗毕竟是上天庭明光殿的裴将军,哪能为这事高兴呢?
裴茗看着眼前这片汪洋浩荡无涯,只觉得谁要是想从这水域中逃脱,怕是如同蛾鸟越洋,蚍蜉渡海,枉费功夫。他心下已然明白,戚容那青灯夜游怕是再无法在四害之中浑水摸鱼了。铜炉不过是一记催化,谁说厉鬼成绝非要靠铜炉呢?四大鬼王千百年来虚席以待的第四席,现如今可算是水落石出。
他望着这白水汤汤,胸中只余下四个字铮然作响。
——沧海无渡。
第二章 盲河哑丐
贺玄幽幽转醒的时候,撑起一双沉重的眼皮,却发现眼睛仿佛还是透不过光来。他定了定神,心里琢磨看现在这情形,自己还是不慎被师无渡打落到冥河来了。
师无渡那点毛病三界之内无人不知。
他见到崖岸边的师青玄蓬头垢面一身乞儿装束,不仅瘸了一只腿,手臂也虚软无力地垂着,直道是贺玄最终还是给师青玄换了命,气得发狂。他强盛的法力场在两界虚薄的屏障上横冲直撞,生生在石桥河画出的界上撕出一道口子。
在场的这几位里,师青玄的气运只能说是中等,从来和别人打赌输赢各对半,贺玄则还要比他更差些。
多半是因为时运不济,那界上的口子就开在贺玄脚边不到三尺。黑洞洞的豁口里幽冥之气洪水一般奔泄而出,又像千千万万饿极了的钩子似的,将触手可及之物全往里抓。其引力之强,速度之疾,几乎一眨眼间,便将贺玄与方圆百米的万钧白浪都捉进那豁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