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渡峨冠博带,一收折扇,凛声训道:“我让你去挑几样简单的先找找,你就能找到黑水鬼蜮去,青玄,你现在可真是长本事了。”
“哥……”师青玄缩了缩脖子,见师无渡面色缓和,便又讨好道,“材料可都找齐啦,我那扇子……”
裴茗在一旁调笑:“你问他做什么,不管他怎么答,反正你今日把那扇子放他殿前,明日他也就给你修好了。
“哼。”师无渡冷冷扫裴茗一眼,见贺玄立于一旁,便向贺玄微一抬首,“听闻鬼蜮之中,多亏地师出手相助,师无渡代舍弟谢过。”
贺玄已经回神,两袖一拢:“不必。同僚相助,分内之事。”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想,要抽丝剥茧,便继续与师青玄来往。
师青玄确实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情中人。
贺玄扮演的地师性情冷僻,刚飞升的前几年几乎无人主动与他交往,除了处理本职祈愿也轮不着什么差事,为了谋一席之地还要在天庭上下打点,入不敷出。好些有油水的差事,全是师青玄匀给他,要么就是别人找上师青玄,他转头就鼎力相荐:“这个我推荐明兄,五师中的武神,武神中又找不出我明兄这么聪明的。”
于是风地二师交情甚笃,便成了神官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贺玄一面觉得仇人拱手相助,为何不受?可贺玄此人,生前明正,即使是含着万缕憎怨被扔进铜炉,炼出来已是个绝世鬼王,他还是更希望师青玄在天庭是欺他诈他,而非是亲他助他,到时他才更能手起刀落,把这些纷纷扰扰斩个干净。
但他每每想要拒绝,那人就两腿一搭,枕着两只手叫唤:“明兄,我实在是忙不过来啦!”活像是个人间的闲散公子,当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一来二往贺玄终究是习惯了。办差时遇上不明之事,也习惯性地念那人的通灵口令,想他人缘广泛,帮忙打听打听。可暗地里挨个打听哪是师青玄的行事风格,他往通灵阵里一去,挥手便是十万功德,抢功德的口令便是“各位朋友,谁能帮我明兄答疑”。通灵阵里抢功德抢得热火朝天,众神官纷纷知无不言,纷乱中师青玄耳边响起一个冷峻淡然的声音,那是私下里通灵只对他说的。贺玄道:“你这发出去的功德,比我这一趟差赚回来的还多。”
师青玄笑嘻嘻地答他:“明兄的事,哪能这么去算呢?”
如果能找个文官来统统这大通灵阵里一年里散功德的口令,想必“明兄”二字有望夺魁。众神官吃到了这甜头,找到地师府来请贺玄办事的人便越来越多,毕竟事情办得顺利,皆大欢喜;要是遇上什么麻烦,通灵阵里就会下好一阵子功德雨,横竖都是好事一桩。
当然,自从风师改了自己的通灵口令,改成那难以启齿的打油诗“风师大人天纵奇才,风师大人风趣潇洒,风师大人善良正直,风师大人年方二八”之后,贺玄就再没主动找他通过灵。但是这功德雨不下了,四方神官遇上贺玄总不免劝他两句:“地师大人,其实我们都觉得风师大人那通灵口令没什么的,你看风师大人,可不本来就是……天纵奇才,风趣潇洒,善良正直,年、年方二八嘛!”
虽说任谁也能听出这言不由衷,但偶尔遇上麻烦,这话却又免不了在脑中打转。贺玄捏紧手中长剑,略一踌躇。灵文这家伙太精,不到无可奈何他不愿与她多打交道,可要他念师青玄那通灵口令,那也真是要了他的命。踌躇之间,忽觉背后清风拂来。
贺玄一转身,只见背后一白袍女道,明眸皓齿,手中折扇正中一个风字,背后流纹三道,一脸委屈对他说:“明兄,你现在有事总不愿来找我……唉,也罢。”她折扇一收,笑眼一弯,“那我只好常来跟着你啦。”
又是一年中秋宴,琼香缭绕,群仙纷至沓来。
君吾坐于首席,其下是文武第一神官灵文与裴茗,再下便是五师。雨师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雷师在瑶池那头准备斗灯宴,风地二人还不见人,只有个水师无渡坐于席间,与灵文裴茗觥筹交错互相吹捧。
说时迟那时快,门口一阵喧哗,风地二师已至。月下入场处白袍人星目朗眉,袍上是清风流云线,黑袍人剑眉凤眼,袖口是银线忍冬纹。地师肃穆,风师风流,二人形影不离,这光景天庭众官这些年早就习以为常。
“风师大人今天可来晚了!”
师青玄展扇大笑,道:“帮明兄处理点事情,一时绊住了手脚,罚酒罚酒!”
那神官立马满上酒来,道:“风师大人和地师大人还是如此情同手足,令人羡慕!”
师青玄在叫好声中端起那酒盏一饮而尽,道:“那是自然,天上天下三界之内,明兄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听到这话贺玄便撇开头去,环顾这端着酒盏围上来的众人,冷声道:“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替你挡这些酒。”
师青玄摇着折扇笑吟吟道:“不必不必,我本就爱酒。”
风师爱酒,路人皆知,不只是天庭这些神官,怕是连凡人都略知一二。毕竟天界四名景,打头的便是少君倾酒。这说的是师青玄好酒,修道之后仍然常常登上倾酒台一醉方休,某次见台下有恶霸鱼肉良民,便倾了手中美酒将其击晕,自此得了天道,飞升为风师。微醺于高台之上,飞升于俯仰之间,实乃一件风流韵事,便被纳入四名景之一。
少君倾酒?贺玄心下一声冷笑。
此时他已得知师无渡换命之事,自然也已知道师青玄便是那拿来与他换命的人。要是没有他这一身横行霸道飞升指日可待的好命格,纵是师无渡给他弟弟砸下多少天材地宝,想必也无法砸出个少君倾酒来,当真是风流得紧。他两眼直盯着座上傲慢自矜的师无渡,只恨这眼神不能将他戳出两个血窟窿来。
师青玄喝完了那一圈酒,咂着嘴拉他入座:“天庭什么都好!就是这酒呀……没点人味道,明兄,哪天咱们去那皇城最好的酒楼,把那秋露白喝他个痛快!”
二人落座后,便开始了中秋宴大家喜闻乐见的游戏击鼓传酒。风师人缘广泛,没一会儿那酒盏便传到他手里来。戏台子上红幕一开,竟又是那出少君倾酒,贺玄眉头一皱。只是他还没做点什么,主席边的裴茗便不满起来:“四名景都是多老的戏文了,怎么还能抽中,也不嫌腻味,赶紧换个新的。”
这头师青玄跳起来道:“又不是将军折剑,怎么裴将军说起话来了?”
裴茗笑道:“要是将军折剑,我自是也要让他换的。”他这话说得狡猾,毕竟将军折剑可不是什么好事。
师青玄还想和他争个八百回合,身边贺玄却放下茶盏,在玉桌上叩出一声轻响:“换了也好,这一出看了太多回,我也看腻了。”师青玄只好作罢,一扬手道:“换吧换吧!”
正主都答应了,戏台子上的红幕立刻又是一合。再开时台上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手上一把风师扇,男的手持一把月牙铲,正是女相的风师和地师明仪。
贺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旁的师青玄却松了口气。他不让裴茗换那戏文,就是怕又抽到他和他哥“夫妻恩爱”的戏码,那可真是一年的鸡皮疙瘩都要在一天落尽。见抽到他和地师的戏文,反而津津有味看了起来,其间还用风师扇一掩口型,悄悄问贺玄道:“这个风师娘娘,是不是不如我自己化的女相好看?”贺玄只顾吃饭喝茶,眉头紧锁,压根不想理他。
民间写起神仙的事儿来,天马行空,明明最初是一出斩妖除魔的武戏,妖邪斩完还不算完,又演起了风月之事,只等那巧笑嫣然的风师娘娘把头靠在黑袍神官的胸前,这红幕子才终于落了下来。
裴茗难得看一出别人的男女之事,看得好不开怀,提声向风地二人问道:“这换得不错吧?你看这个本子,可不比你那少君倾酒新多了,有趣多了?”
师青玄摇扇道:“还是裴将军那些戏本子有趣,情节清奇,尺度又大,每年女主角还不带重样的。”
贺玄喝一口茶水,道:“无趣。”
戏演得差不多,宴席也是酒过三巡,自然就到了每年的重头戏斗灯。君吾灭去了天上明光,挥开瑶池上的氤氲雾气,露出漆黑的人间夜空来。斗灯一事,从末到首倒数,所以一开始都是些小神官,夜空中徐徐升起的长明灯屈指可数。
前些年贺玄也混在这些小神官里,灯也就那么几十来盏,师青玄有意助他,民间祈愿也罢,天庭差事也罢,都帮他完成得有模有样,因此民间信徒便也多了起来。今年是他最忙的一年,不知今年灯数如何。不过贺玄本不在乎,倒是师青玄更看重此事,他郑重其事地对贺玄说道:“明兄,我猜你今年能进十甲,你信不信?”
贺玄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师青玄道:“明兄,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就像现在,若是明兄愿意信我,那我也会十分高兴。”
贺玄回头,见师青玄并未看他,只是望着那漆黑的天幕,零星的长明灯火尽数映在他的眼中。想想这一年到头,这人总是倾力助他,屡次与他身陷险境,事后却都一笑了之,便别开眼去,道:“那我便信吧。”他想师青玄定是又笑了,不必回头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