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玄没死心。他是家里的幺子,最拿手的就是哄长辈开心。他心想我要是把这老头捧开心了,也许还有机会,于是又道:“老爷子,你可真有两下子,这过往的是人是鬼,全能看清吗?”
老头抽着旱烟说:“那是自然,我可不只这肉中识骨的功夫。”他烟袋一指师青玄,仿佛真能看见似的,“你,虽然这邋遢模样,可我见你就是个娇贵公子。”
师青玄心里满是腹诽,可贺玄在他身侧,他一是于心有愧,二是真也怕他,有些闲话就只好烂在肚子里。
见他不答话,那老头反倒自己又说了下去:“我看你后面这位,胸口藏着样东西很是金贵,你们要是拿那东西来换,我倒可以跟你说道说道。”
贺玄身上有什么金贵东西?师青玄想,难道是那锦囊吗?想起贺玄,他突然眼前一亮,他说只给死人指路,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死人吗?
他回身冲贺玄道:“黑、黑水兄……不然你问问?”
贺玄抱着手,像柄剑似的直直站在那奈何碑前,冷着脸道:“不必。”
师青玄憋不住问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贺玄:“等。”
师青玄想不明白,那桥上的老头自然是明白了,抽着旱烟讪讪地说道:“你倒有些见识。”
贺玄懒得与他多作解释,师青玄却又不能像从前那样追着他去问了,只好倚着奈何碑席地坐下,呆望着冥河畔这白天黑月。
冥府没有日月轮换,他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只觉得腿已经全坐麻了。一晃神间他环顾四周,发现窸窸窣窣的孤魂野鬼突然多了好几倍,全围在这冥河边像是也在等着什么。
他陡然醒悟,是马上要到鬼月了。
虽然鬼月十五才是中元,但整个鬼月都是一年里阴气最盛的时候,恐怕这冥河鬼门也最为虚薄。一入鬼月,也许河中屏障凭贺玄之力即可洞穿了。像是应了他心中所想,不远处坐着的贺玄也站起身来,向着河边走去。
师青玄连忙站起来想跟上去,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全麻的腿过电一样。
“嘶——”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听见声响,贺玄回过头来,像是刚想起有他这个人似的,看看那冥河水,又看看他。
师青玄略一思考他这眼神,突然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冷水。贺玄叫他带路,可从来没说要带他一起回去。他凭什么要带他一起回去,难道他还真是他的“明兄”不成?他的兄长师无渡害得贺家全家惨死,他又霸着贺玄的命格过了几百年的神仙日子,贺玄要是想把自己撂在这冥府自生自灭,任鬼气蚕食,自己也只有认了。
师青玄一时间愁肠百结。
贺玄站在河边想了片刻,朝他三两步迈过来,手下利落地撕下自己一片带着水波暗纹的衣角来,扬手便扔在师青玄脸上。
师青玄接下东西,不解地望着他。
贺玄道:“系上。”见他还是一副懵懂样子,又道,“怎么,很想喝几口冥河水,好继续过你那心安理得的神仙日子吗?”这人说话总是这样,三句话里两句都长着倒刺。
师青玄面色一阵红白交错,赶紧把那带着玄鬼法力的衣角系在脸上。他被那老头问得五迷三道,真是把这茬给忘了——奈河桥下忘川之水,了断前尘千错万悔。
幽冥水府里贺玄字字如刀的质问还如犹在耳。
“正因为不知道才更可恨!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贺玄哪会给他这忆苦思甜的机会,他见师青玄捂上了口鼻,便一掌将他推落冥河之中。
冥河看上去和人河一时无两,真是要身处其中才知道厉害。师青玄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河水就像把贺玄生生拽进豁口的鬼气钩子似的,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身体里去捞,像是要生生把魂给全扯出去,不拆得他骨肉分离誓不罢休一般。
他拼死护住口鼻上的玄鬼衣帛。可他现在一介凡人,在冥河疯狂的法力场中实在支撑不住,眼看五指就要脱力。这时背后突然贴上一人,一手捂他口鼻,一手托他腰际,瞬间一股充盈的暖流灌入身体。师青玄从在皇城人阵中迎击魔火巨人直到现在,就没合过眼,人一旦有了依托,心里的弦一松,就立刻昏死过去。
背后的贺玄本来只想稍加援手,没想到这人直接晕在他怀里,只好一面托着这人下潜,一面心中暗骂:“真是个富贵命。”
奈何桥上那老头见二人在冥河中消失踪迹,想必多半是性命无逾,撇了撇嘴,化去一身白叟皮相,变作个长衫青年,也从桥上跳下,钻进那忘川河去。
第三章 鬼市之劫
师无渡站在白浪峰顶,眼见肆虐的幽冥之气把师青玄脚下的崖岸边缘撞成齑粉,仿佛自己一滴心尖血也随着师青玄跌落的身影一道被抽上了喉头,一张嘴尽是腥甜。
他追着人飞身过去,百尺高的巨浪立即南北分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可他心神一乱,本来凝于一处的法力在汪洋中散乱开来,便不足以再撑着那道可怕的裂缝。石桥头黑洞洞的豁口吞进了师青玄,竟就在他眼前生生合上,不留半点缝隙。师无渡当机立断,凝神闭目,聚起法力便想把那个豁口再撕开来。
可他眼下情况确实又不比当年。
昔日他是上天庭君吾座下首席,现如今还只是个尚未认骨的新晋鬼王,刚经历了与贺玄一场竭力大战,现在又把法力填无底洞似的往外灌。凡事总有大限,强横如师无渡,到底还是感到一阵目眩。
不等他把自己掏空倾尽,裴茗已经提剑飞来,一剑鞘打散他掌间的字诀,没好气道:“水师兄,做什么呢!刚给你敛回来的骨头还在天上,这就要把魂也弄散了去?!”他总不能刚搞丢了那个,又没救下这个,这两兄弟可真是没一个叫人省心。
师无渡轻飘飘瞥他一眼:“裴茗,让开。”
裴茗平时可受不了这窝囊气,但他知道只要遇上师青玄的事,跟这人真是没道理好讲,只得顺着他的思路说道:“青玄只是被玄鬼化去了法力,既没被贬,也没身死,身上的风师神格都足够保他了。没两个时辰就是鬼月,中元节鬼门一开他自然就回来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师无渡脖子上还挂着那兄弟精石所铸的长命锁,此时金锁正落在他心口寂然无声。虽说这锁是天然奇性,不受法场所限,但谁也没试过阴阳相隔时,探查彼此伤势的功用是否还奏效。他一拂袖道:“中元?猴年马月!”言罢五指一翻,想接着往方才地裂之处倾注法力,却又眼前一晕,整个人斜退半步。
裴茗赶紧伸手把人捞住,心里一咬牙想着无论如何先把他支走,道:“怕了你了!先去把你那扇子拿回来,有了法器在手,你我二人合力,裴某定帮你弄开这鬼门!”
中元之于鬼界,就如同除夕上元之于人间。
现在眼看就是鬼月,本该是鬼市里最张灯结彩的时候,但花城一声令下,搬了大半个鬼市的魑魅魍魉去皇城支援,街上鬼影寥寥,看起来难免有些门庭冷落。可是屋檐上星罗云布的灯笼华彩,又都是早就张罗好的,于是便生生造出个灯火辉煌的空城,反倒更有些“鬼”味道。
两旁街市喜艳逼人,师无渡一身白袍两袖仙风,行于其间甚是扎眼。有些个没生意做的商贩,守着摊子直打瞌睡,晃眼见了他便下意识地吆喝两句。他本就看不上这些落了俗的烟火气,现下心里又挂着师青玄,均是视若无睹。
裴茗摸了摸鼻子,问道:“水师兄,扇子还有反应吗?”
师无渡眉头一聚,放慢了脚步。
他觉得那扇子已经很近了,可是再顺着方向继续走,眼前已是石墙一堵。
他抬手抚上爬着青苔的墙面,五指一握,竟深深握进那墙体里去。经他这一握,石墙竟从他手指穿过之处晕开潋滟的水波纹路,而后渐渐从眼前消散,露出里头的红漆大门来——竟是堵施了障眼法的石墙。
师无渡与裴茗二人径直推门进去,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红门里头是个小院,院里一棵上了年头的招财槐树,零星的红色绳结系在枝上,红绳直垂至树下一方小池塘中与水面倒影相接。药庐的窗里站着个女子正在捣药,一对远山秀眉,云髻峨峨。
师无渡心想:“鬼市中竟还有这等清雅地方。”
裴茗心想:“鬼市中竟还有这等清雅女子。”
那女子见了来人眉头一蹙:“不做生意了,没见迎门墙都竖起来了吗?”
裴茗挂上三分笑,一拱手道:“姑娘,我们不是……”他话没说完,师无渡已经看见撂在窗台上的正是水师扇,二指一并从池塘中抽出一条清水绳鞭,遥遥一指,那一缕细流便从窗台上卷回了扇子。
见师无渡掠走水师扇,窗里的女子反倒不恼了,垂下头接着鼓捣她的药杵:“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来取这扇子,那你拿走吧。”想必是花城本以为除了贺玄之外,没人还会来取修好的水师扇,便吩咐若是有人来要,便不用多管。
师无渡将那熟悉的扇柄握于手中,又道:“还有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