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庭下神官的名字都一一报过,转眼已至十甲,地师的名字却还未出现,师青玄不禁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直摇:“明兄,明兄,必是十甲了!我这嘴,开光的嘴呀!”
报灯的神官拉长了声调:“引玉殿,三百八十一盏!”这便是今年斗灯第十位的神官了。人群中站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青年,冲左右道贺的神官挨个作揖。
神官又报:“地师殿,四百二十六盏!”
贺玄听得神官报幕,又眼见这漆黑的瑶池被四百多盏冉冉升起的祈福明灯点得一片通明,不禁愣了。他忍辱负重混入天庭,为了扮演这地师明仪,却也真的兢兢业业向人间施起恩来。如若当年没有被师无渡偷换命格,他现在就是风师贺玄,年年月满之时,看到的不知是否就是眼前这片流光溢彩的光景。想到此处,贺玄不由得有些恍惚。
师青玄方才的话还如犹在耳:“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贺玄望着那满天的明灯,不由得看得痴了,除了当年第一次见到水师无渡,他头一次在天庭如此失态。
身旁的师青玄高兴得眉开眼笑,好像有人信明仪拜明仪,才是他头等开心的事情:“明兄,实至名归!你这一年辛苦,我全看在眼里,真是所行所为,必有回音,所思所盼,终日可观!”
贺玄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师青玄,又看见他背后峨冠高耸的师无渡与百盏明灯,只觉得身前身后之事,茫茫席卷而来。
师青玄满上一杯酒来,拉着贺玄说道:“如果说这十甲里,有谁的灯数超过我我反而更开心,不,甚至是超过我哥,那就只有明兄你了。明兄,我这杯你一定要喝!其他人来敬你的,我全包了!”
哪有什么其他人呢?中秋斗灯,地师第九,风师第八。贺玄本就没什么人缘,围上来的人只怕全都是来敬他师青玄的。可他只顾着为初入十甲的“明兄”高兴,却连自己的名次都听漏了。
师青玄的酒盏就举在他的眼前。
可贺玄的手仿佛灌了铅一般,举不起手去接这杯酒,仿佛这杯酒就是师青玄一颗赤诚与他相交的滚烫真心,比铜炉山里的万年熔岩还要烫手。
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
可他本不是明仪,凭何应这一声明兄?他妻儿老小的骨灰坛还摆在鬼域水牢的祭坛上,凭何享受这快意?就像是一把开局便错了子的棋局,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他既无法应他的真性情,却又越来越难以取他的性命,这局棋他下得左右掣肘。可他全家惨死,自身炼狱化鬼,斩百鬼,沉千舟,破铜炉,一条铺满仇怨的血淋淋荆棘路已走过大半,他必须要把这局棋下完。
直至今日,各归其位。
他总算是赢了,一颗心却如同挖空了一般。
贺玄带着昏死的师青玄乘着他的骨龙步辇在夜色中急急掠过。
他数百年坐薪悬胆,今日大仇终于得报,刚刚手刃了师无渡,浓重的杀意还烧得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发疼。但他还是无法杀了身边这个不堪一击的师青玄,甚至无法出手卸他一条胳膊。他俯首凝神,看他臂弯里的师青玄还沉沉睡着,恍惚间又好像看见他睁开一双明明如昔的眼来,笑嘻嘻道:“明兄的事,哪能这么去算呢?”
他们俩的事,怕是到瑶池水尽,铜炉山倒,也算不清。
难以成眠时,贺玄曾反复想过,如果那日去取那沉水木时他就知道一切,不将师青玄抛上岸去,直接让那骨龙吞了他,再引来师无渡决一死战,事情是否会简单许多。如今这答案终于水落石出,那便是没有如果。现在他已知道了一切,却还是要做和当年同样的选择。
他俯瞰骨龙掠过的皇城,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星星落落。
他将师青玄扶起,奋力掷向那片带着暖意的人间烟火,就像从他这一叶满载仇恨岌岌沉坠的孤舟上,奋力将那人抛上了岸。
- 完 -
第一章 沧海无渡
和谢怜通完那道灵,花城心里一招偷梁换柱已然成型,只是除了找师青玄用移魂之法探探虚实,他这一汪草船还欠点东风。哪里去借?他心里也有谱。
八角玲珑骰在掌心一撞,再迈开步子推门出来,花城眼前已是风中猎猎的酒招旗了。
这是皇城最好的酒楼,贵胄子弟的逍遥去处。楼上热闹非凡,不稀奇;几个文士在廊间斗诗,胜负直接提笔计于墙上,效仿旗亭画壁的雅事,不稀奇;要他看,就数二楼窗边那个黑衣服的家伙最稀奇,端坐在一个大酒楼里,手里却端着个茶盏。
他笑吟吟负手上前:“怎么不回你的幽冥水府去?”
那黑袍人眉目冷郁,袖口紧紧地收在腕上,持着茶盏的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抬头瞥花城一眼,道:“我那鬼蜮被你闹成那样,你问我为何不回去?”
花城只当没听见,袖里抖出一柄折扇,反手一展,完整的扇面上三道清风流线。
黑袍人冲他摊开手去,花城却仍只是笑。见状,那人便收回手来:“说吧,何事?”
花城一拂衣摆,旋身在他对面坐下,把皇城人阵与天庭变数尽数说给他听。听罢,贺玄又伸出手来讨那扇子,那即是答应了替他守住人阵。花城将折扇一合,递至对面那人掌心。
这黑水沉舟贺玄,虽然心思繁复,冷面如霜,但说一不二,行事果决,因此他还算乐意跟他打交道。
贺玄挑眉问道:“还有一把呢?”
“那把还在鬼市,等事成之后自己去取。”
“为了这点芝麻大的事,你扣下我的水师扇?”
花城心想这人脸皮也厚,快能赶上自己的,分明他杀人夺扇,现在就成了他的水师扇。他翘着腿把玩自己发梢上那颗殷红的珠子,不屑道:“说什么扣,小人之心。另外那把扇子闹腾得厉害,修起来费了些功夫。我看你最好也当心,想想那玩意儿为什么这么不安分。”
“你想说什么?”贺玄放下茶盏。
“我不想说什么,也没空跟你多说。”花城说话说得有些渴了,顺手取过一个酒碗,倒了些贺玄壶里的茶水,送进嘴里却又全吐出来——凉的。他无可奈何道:“你又不喝酒,来这儿做什么?”
贺玄不为所动,道:“你又不是很闲,管我做什么?”
“我怕你心有顾忌,不能好好替我守那人阵。”花城将酒碗里的茶水往楼外一泼。
“哼。我孑然一身,门殚户尽,还能有什么顾忌。”
“你怕那人是死了,所以才从没来这儿喝酒。”
贺玄扯起嘴角冷笑:“我只怕他死得太痛快。”
花城听着酒楼门口的一阵骚乱,笑而不答。他要去天上接他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地上的事可都得安排得明明白白。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想付得起半坛酒你怕是得剁只手留下!”店小二在楼下高声斥道,想将三五个上门的乞丐拦在门外。其中一个乞丐忿忿不平道:“狗眼看人低!我们是正经带了钱来买酒的……”店小二本就不信,又被骂作是狗,两人骂骂咧咧推搡起来。
另一个乞丐心里不踏实,偷偷问中间那个瘸腿的:“老风,咱们是真有钱,对吧?”
那瘸腿乞丐好像手也只有一只使得上劲,单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东西,边摸边安慰旁人:“有,当然是真有啦,那血雨探花,钱这件事情上不诓人的!”
等那瘸腿乞丐终于摸出三锭银子来,众人登时有了底气,推开拦路的小二,拥着他走上楼来。有人问道:“老风,我早就想问,你们这群朋友,怎么名字都四个字四个字的。那红衣服的叫血雨探花,那白衣服的叫太子殿下,那你叫什么? 你一定也有个诨号吧!”
中间那人想解释太子殿下不是诨号,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干脆苦笑道:“别提啦!”
贺玄见到那人,又听得众人口中所言,狠狠剜花城一眼,道:“走。”
花城施施然起身:“我是该走了,你急什么。”
贺玄懒得理他,翻过雕栏飞身离去,衣角银亮的水波暗纹只微光一晃,就和黑衣一道融入夜色之中。
花城看得直摇头——不来又要等,来了又要躲,没救。他心想反正人也见到了,而且看这样子,若是在人阵相见,也不至于血溅当场。于是在酒桌上留下几粒碎银,骰子一丢,开了缩地千里便上天去了。
那日起,人阵旁便多了个不苟言笑的“花城”。
酒楼里他第一眼便看出,那瘸腿乞丐就是被他扔下皇城的师青玄。他扮作地师明仪百年,几乎与这人日日相对,形影不离,若是还像谢怜那样,需要旁人说出一个“风”字提醒,这百年光阴可真算是全喂了狗。不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要用是否认出师青玄来度量这百年是否虚掷。毕竟如果从初衷说起,他这百年可算是功德圆满,不仅将那上天庭摸了个底儿掉,还亲手取了水师无渡的项上人头。
他眼见着师青玄将那三锭银子买回来的好酒分与一众人喝,每人也就舔了个碗底。分酒那人蓬头垢面,看起来却神采飞扬:“各位,这秋露白名不虚传吧!我可真喝过不少美酒佳酿,连我都觉得它能排得上号!”他这得了好东西便要与众人分享的毛病,都成了这幅落魄样子,也没好个干净。贺玄心下冷笑,直道是这些人连饱饭都吃不上两口,哪能分出酒的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