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是鬼界边闸,除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外,万鬼近冥河则盲,于是既穿不过冥河,也出不了鬼门。鬼门洞开时冥河便化为道路,将人道与鬼道相连,人鬼便不再殊途。
贺玄看不见东西,只听得脚边有轻微的流水拂岸之声,自己尚未阴干的衣袍下摆和鞋袜还一片湿腻,想必是身在冥河河畔。他法力被这河压制得厉害,加之醒来时在身上摸索一阵,却没找到某样本该在身上的东西,眉头皱得死紧。
他正撑着地面想坐直些,却有个东西被递到手边。锦缎的质感在他指节上轻轻一碰,他立刻反手一抓。递东西的人瞬间缩回手去,只把东西留在他手里。
那玩意儿摸着是个锦囊,里面有个花豆大小的硬物,竟正是他想找的东西,想必是方才掉在了身边。
“谁?”贺玄厉声问道。
无人应答。
他正想张开法力场去感应,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却畏畏缩缩握过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颤巍巍地写了个“哑”字——指尖是热的,竟是个活人。
“你能看见。”贺玄翻过森冷的五指捉住那人手腕,出口的话也冷得玄冰一般,“带我去石桥头,否则别想活命。”那人浑身抖得像个筛子,费了老大劲伸出另一只手,搭上贺玄紧紧扣着他手腕的手背,握了一握,算是应下了。
贺玄站起身,法力向四周发散开去,大致在脑中绘出这哑巴的轮廓。这人比自己略矮一些,活人的温热使他比周遭环境暖上许多,在法力场中站成一团人型的暖晕。
“走。”
那人闻声踌躇片刻,最终决定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来示他以方向。
五感相通,互为代偿。贺玄被冥河夺了视野,耳旁的声音就愈发清晰起来。
他跟着这哑巴往前走,逐渐听出河畔并不只有他二人,四周远处还有簌簌的小鬼流窜之声。再来便是前面这引路人,他行走在浅滩泥泞之中,接连两步的声音有微妙的差别,使人不难猜到其行状,两脚必是一浅一深。
贺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停下了脚步。
那人见他不跟上去,以为他是失了方向,便又回过头来拽他衣角。哪知道刚走到跟前,这黑水玄鬼突然翻脸,一手掐过他的脖颈,凭一臂之力将他高举起来。
他两只手扒着贺玄的胳膊胡乱挣扎,贺玄的一只手却像铁铸似的,纹丝不动压在他的喉管,掐得他脑里一片麻乱,两眼直发黑,再这么下去就真给他掐死了!他张开嘴,几个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滑落。
下方传来贺玄嘲讽的声音:“想说话了?”
他五指一松,手上那人登时摔在地上,突然涌入气道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贺玄“看”着那团温热的人影,冷笑道:“怎么把你也弄进来了。你要是凉在这鬼门关里,我看我不必去捉那水横天,他自己恐怕就扼腕自裁了吧。”
地上伏着的正是师青玄。
贺玄抱手而立,居高临下,半点看不出双目尽盲。
师青玄心里千回百转。
一方面自然是相当挫败。虽说他这点装聋作哑的小聪明,过去被“明仪”拆穿不过是家常便饭,可他蓦地想到贺玄扮作明仪在他身边装了百年,他在贺玄面前却装不过百步,心里五味杂陈。
另一方面则是害怕。他本来是个凡事总往好了想的人,虽然不知自己一介凡人在这冥府究竟能活过多久,但方才走在前面给贺玄引路时,他还信马由缰地想着,哥哥死后竟成了绝,指不定我死后也能成绝?可当贺玄铁铸般的五指真掐在他脖子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人就要交代在这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莫大的恐惧。濒死的刹那人总是相当通透的,他从未如此明白,自己生来是个随遇而安之人,和师无渡真是天堑之别,也许连鬼都化不了,别说成绝。
他抬眼看一眼贺玄,开口道:“明……黑水兄,我带你去石桥头……”
贺玄并不出言拒绝,师青玄便觉得他果然还是需要一个长眼睛的,自己还能苟活一阵。他支撑着站起身来,想去拉一下贺玄,继续带着他走。可他手还没摸着贺玄一片衣角,地下突然传来个渗人的声音高声唱道:“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这白话仙人的可怖算是深深烙在师青玄骨子里了,师青玄吓得一个趔趄,直接搂过贺玄一只手来。
事发突然,习惯使然,贺玄竟也没抽出那只手。他冷声道:“我倒是没想到,还有烂嘴怪敢来我面前兴风作浪。”万鬼之中,最忌惮他黑水沉舟的,除了水鬼,就数白话仙人了。他化鬼之后生吃的第一只精怪,就是那位千年道行的白话真仙。
那地里的声音吃了一吓,停顿片刻,而后又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卯足了劲儿高唱起来。诅咒的话语虽然潮水一般涌来,可这其中哭的丧事五花八门,好多倒和贺玄半点关系也搭不上了。
贺玄实在被闹得不耐烦,法力场在地面之下一通游走,再伸手凭空一抓,竟拎出个小孩儿模样的东西来。
那东西身量像是个三岁小孩儿,却又没长两腿,穿着件大白褂子被贺玄拎在手里,奶声奶气嘴上还凶巴巴地不停:“我咒你人损财空,我咒你横事相连,我……”
贺玄把它啪的一声扔在地上,想叫师青玄赶紧走人,才发觉师青玄还抱着自己的一只手臂。他嫌恶地抽出手来,道:“走了。”
那半大的白话仙人摔得愣了愣,竟坐在地上甩开手哭闹起来:“你吞我仙师,你不许走!”
贺玄算是听明白了,这是那白话真仙带过的小鬼。他和白话真仙可没什么旧情好叙,举掌便寻着声音朝小鬼头顶拍去。那小鬼看似懵懂,却也知道避人锋芒,一下蹿去了师青玄背后。
师青玄下意识地抬手护他,道:“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呀!”
贺玄恼道:“见是个孩子,就信是个孩子,人家兴许活得比你长多了!”
这一来一去语气甚是熟稔亲密,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了。
师青玄尴尬地把那小鬼往身后又拨棱了两下,道:“咱、咱们还是快走吧。”
贺玄抱着手一脸阴沉地站在原地。
师青玄想起他还是个瞎的,便又伸手拽了两下他的衣角。贺玄脸色差得吓人,却还是迈开步子跟他走了。那没长腿的小鬼还不死心,悠悠地飘着,挂在他们后面几步。
师青玄只好劝自己算了,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干嘛还管他个小烂嘴怪呢。
他一深一浅地走在前面,贺玄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贺玄骂了他那句气话之后,他突然就没那么怕了,手心里也找回些温度。本来贺玄这套不知究竟是不是本相的外表,虽然与过去长伴身边的明仪长得有七分相似,可任谁也能看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见了明仪就想凑上去说笑讨骂,可见了贺玄却总是第一眼就如坠冰窟。
直至方才,师青玄又觉得,是他吧,仍是他。二人沉默地走在冥河岸边,他的思绪又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明仪应该也曾这样引着他的,虽然现在想来不该算是什么美好回忆。
他和明仪在博古镇的血社火夜游里与谢怜二人失散,他为了躲那白话真仙蒙住了眼耳,听不见也看不着。在身边开肠破肚、斩首穿心的群魔乱舞中,他自封两感,时不时就被人撞来撞去,在人流中如同飘萍断梗一般。带他走出风水庙的那人始终牵着他的腕,仿佛是人潮人浪中唯一的桅杆。
那究竟是不是他?师青玄不禁想。
但他此时自然是万万问不出口的。他暗自心想,我除非是疯了,现在才敢开口问他,殊不知人的贪恋本就是一种疯症。
想着想着,两人竟就走到了桥头。师青玄眼前是一座与鬼市门外一模一样的石桥,像到他都怀疑这冥河水里的石桥倒影,是否就是人河上的那座。唯一不同之处是桥头立了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上两个字笔法萧散——奈何。
石桥上坐着个乌衣白叟,吊着两条腿坐在河上,指间夹着个烟袋吞云吐雾。吊在后面的白话小仙见了这老头,嗖地化成拇指大的鬼火,钻进师青玄袖里。师青玄正在琢磨是否该找他问个路,那老叟倒是先开口了:“此间何间?”
师青玄被他问得一愣,抬头望过去只见那老头也是个盲的,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期待,百万分地盼着他回答。
在上天庭混了这么多年,谁还没听过仙乐太子一念桥逢魔遇仙的故事。只是那一念桥上的业火亡魂,难道也是这副吃饱了憋得慌的神情不成?师青玄硬着头皮答他:“此间无间。”
那老头果然接着问道:“此身何人?”
师青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答道:“守桥头的!”
那老头大乐,接着问:“为之奈何?”
师青玄一扬手:“无可奈何!”
老头抚掌大笑。
师青玄试探道:“老爷子,我答得你这么开心,看来我是全答对啦?那你给我指条明路行吗,怎么回人间界去?”
那老头乐完便翻脸不认人,道:“我只是听人讲这故事,觉得有趣,想来守桥的人都该问上一问。你这一身骨头都还长在肉里,就别想了,我只给死人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