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审批的是霍临深。
 彼时的严飞辰状态差到极点,有些局促地等着霍临深签字。
 霍临深转着笔,问了他两个问题:“就这样离开,甘心吗?”
 “入侵者还没抓到,你就先退缩了?”
 严飞辰低着头,麻木道:“杀死他们的,就是我,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霍临深没有在他的辞呈上签字,跟高层打申请将严飞辰调去了后勤部。
 后勤部相比其他部门,工作轻松很多,严飞辰的到来并没引起太大注意,所有人都在刻意抹去他的存在。
 他亦然。
 直到齐汶迟来找他。
 新上任的第五分队队长还很年轻,眉宇间充满朝气,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队伍。
 他好像并不伤心。
 “所以我不能逃避,更不能让队伍解散。”
 齐汶迟问他在害怕什么。
 他终于和齐汶迟对上视线。
 “你说的很对,”眼底是齐汶迟的那身黑色训练服,“但你找错人了。”
 “你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退队吧?”
 严飞辰讽刺地勾起嘴角:“因为我杀了自己的队友,在失控状态下扼住了他的喉咙,那以后,第七分队就解散了,我也退出了前线。”
 “齐汶迟,你说你需要我,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哪天掐上的是你的脖子?你将一个定时炸弹放在队伍里,这个人随时会失控,还喜欢逃避,他帮不上你任何忙。”
 “你有继续查下去的勇气,我没有。”
 说完,他不再看齐汶迟和陆明岭,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
 他说的那番话很不负责任,任谁听了都会骂他。
 严飞辰的目的就是打消齐汶迟拉他入队的念头,顺便提醒他,别看见一个能力强的人就想着收用。
 事实证明,这并没有用。
 几分钟后,他以为离开的人“嘭”一下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端着杯子的手一抖,水荡出杯外,洒了他一手。
 严飞辰错愕地看着齐汶迟。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齐汶迟双手撑在桌上,表情严肃又认真:“严队,如果你真的放弃了,你大可以直接退出渝州塔,为什么还要接受调剂?”
 “霍临深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只要你坚持,他就没办法逼你来后勤部,但你默认了他的决定。”
 一坐一站,两相对峙。
 半晌,严飞辰轻声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能。”齐汶迟语气焦急,“你没有放弃,你是在等,等自己跨过那道坎,等自己可以正视一年前的那一天。”
 “阿蒙他们是因为黑暗向导牺牲,作为队长,我必须要对他们负责。我有责任,有义务查明背后的真相,但我不可以等。多等一天,背后的真凶就会多快活一天,那会让我感到愤怒。”
 “逃避有用,但没人喜欢逃避。严飞辰,你说你会伤到我,那好——”齐汶迟直起身,一字一句道:“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在你的利刃刺入我身体之前,先一步找到你。”
 在你想再次离开时,我会抓住你的手,让你不再有逃避的机会。
 “齐汶迟又去找严飞辰了?”
 “是啊。”沈知忱扶了扶平光镜,“这孩子也是够死心眼的,人家都拒绝他好几次了,还往上凑。”
 距离齐汶迟第一次去找严飞辰已经过去了三天,后者或直接或委婉地拒绝,他跟没听见一样,结束特训就往后勤部跑。
 渝州塔开始传齐汶迟为爱所困要退出第五分队,加入后勤部和严飞辰厮守了。
 这话不能让霍临深听到,不然他要疯。
 光脑投射出几个面板,位于中央的那块最大的面板上,是严飞辰的个人档案。
 短发,剑眉,眼神很凶。
 沈知忱瞥了一眼,收回目光,继续说:“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霍临深关闭面板,莹蓝色的面板闪烁几下,化为粒子消散在空中。
 他不甚在意地拉过另一块,一边说:“随他去吧,严飞辰答不答应,是严飞辰自己的事。”
 “随他去……”沈知忱翻了个白眼,起身拿过一旁茶几上的茶杯,“你就惯着他吧,迟早惯出毛病来。”
 说完,他抿了一口茶杯里的水,下一秒一口喷了出来,咳嗽着,表情惊悚地看着那杯水。
 淡黄色液体,杯底沉着黄色碎末,表面还漂着红色絮状物。
 “这是什么?”
 霍临深看他一眼:“生姜红枣水,补血的。”
 沈知忱闻了闻:“怎么还有糊味?”
 “大火收汁。”
 ……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
 沈知忱完全不想回忆那诡异的味道和口感。
 又甜又咸又辣,还糊嗓子。
 “你口味,还挺独特。”
 “不喝就放下,又不是给你带的。”
 “谁?”沈知忱想到了一个人,“齐汶迟啊?”
 霍临深没否认。
 沈知忱更惊恐了:“霍临深,不要这样。就算汶迟没答应你,你也不应该谋杀他。”
 霍临深皱眉:“好好说话。”
 沈知忱丝毫不给他面子:“面对一杯难喝到我想裸奔的古怪饮品我还能怎么好好说话。”
 “你要裸奔?”
 “这是重点吗!”沈知忱怒了,“重点是你给我的学生喝这种东西!他觉得好喝?”
 “他没说难喝。”
 很好,他学生还是个爱护长辈面子的好孩子。
 霍临深下逐客令了:“你还准备在我这里待多久?圣所很闲吗?”
 “今天是休息日,霍长官。”
 说是这么说,沈知忱还是在自己带来的公文包里翻找,掏出一份档案递给霍临深:“齐煦的个人资料,我委托河州塔的朋友帮我查了下,小孩没什么特别的,能查到的东西也少。”
 “我不觉得一个脸上有死刑犯刺青的小孩是普通人。”
 沈知忱愣了下:“什么刺青?”
 牛皮袋的卡扣打开,薄薄几页纸抽出三分之一,霍临深粗略看了几行:“河州塔监狱,专门用在死刑犯身上的六边形刺青,你见过。”
 最顶上的一张纸抽出来搁在桌上,一寸照片上的齐煦左脸的刺青还未处理,眉宇间带着戾气,直勾勾盯着镜头。
 很难想象这人半个多月前缠着齐汶迟让他帮忙取名。
 “782……”
 除了姓名那一栏填着三个数字,其余都是空白。
 “河州塔最近有什么异常么?”
 沈知忱摇头:“没有。”
 一年前,河州塔监狱遭到袭击,大量犯人趁乱逃出,也是因为那一次,河州塔元气大伤,往后逐渐衰败。
 “齐煦是河州塔的人?”
 “之前是,收编了。”
 “你干的?”
 “齐汶迟做的。”
 沈知忱“哟”了声:“都姓齐,本家啊。”
 霍临深阴恻恻地瞪了他一眼:“他姓齐是因为齐汶迟姓齐。”
 沈知忱:“什么意思?”
 霍临深:“字面意思。”
 沈知忱:“齐煦是齐汶迟生的?”
 霍临深:“他能生吗?”
 沈知忱:“哦~别人给他生的。”
 霍临深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砸向他。
 沈知忱敏捷地躲开:“干什么!你不能干涉孩子的恋爱自由!”
 烟灰缸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霍临深二话不说接着拿起一旁的茶杯:“我养了他十几年,他就算想跑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你不讲道理。”
 “是,我不讲道理。”
 霍临深放下茶杯:“反正他这辈子,要么和我在一起,要么就一个人和我在一起。”
 沈知忱敛了笑意,不赞同他这说法:“霍临深,他是一个正常人,不是你的所有物。”
 “哨兵本就需要向导。”
 额前散落的碎发有些长,在鼻梁上落下一片阴影。
 霍临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需要我的疏导。”
 办公室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许久,沈知忱才再次开口:“就算是这样,你也得问问他的意见。”
 “他不会拒绝。”
 霍临深岔开了话题:“圣所最近接到的委托,分几个给渝州塔,再挑一个双人委托让齐汶迟和严飞辰去。”
 “提醒一下,停职期间不能出任务。”
 “负责人填我的名字。”
 沈知忱无语,抬手比了个大拇指。
 越野在地上留下印迹,齐汶迟降下车窗,任由雨林的风吹乱他的头发。
 他很兴奋,一张嘴,音节被风吹散:“严哥——咱们到了——咳咳咳,呸!”
 空气中细小的绒毛灌进嘴里,齐汶迟立马闭上嘴,扭头一边呸呸呸一边抱怨:“这东西怎么到处都是?”
 “雨林很常见。”开车的严飞辰分给了他一个眼神,提醒道,“把车窗升上去。”
 一个小时后,越野抵达营地。
 军靴重重踩进泥土里,雨水从缝隙中挤出,聚成一片水洼。
 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树叶腐烂的味道,树干直冲云霄,密密麻麻的树枝与藤蔓交错,从缝隙中透进来几缕阳光。
 这次的双人委托由西区公会派发,两人结伴,猎杀位于雨林深处的异变蚺蛇并带回样本,难度等级为C级。
 齐汶迟已经很久没接过B级以下的任务了,从十六岁正式分化后,圣所和渝州塔派发给他的大部分都是A级难度的任务,偶有B级也不过是去支援。
 对现在的他而言,C级任务过于简单了。
 但这不影响齐汶迟的积极性。
 停职这半个月,他被拘在渝州塔,哪儿也去不了,雪豹都胖了一圈。
 得了机会出塔,还是和严飞辰一起。
 严飞辰明显感觉得到身旁人的兴奋。
 黑色作战服很合身,两天前到的他手上。
 接到任务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以至于齐汶迟揽着他肩也没推开,直愣愣地看着手上新的作战服。
 齐汶迟看他半天没反应,有些急了,催促道:“换上看看啊,严哥。”
 他任由齐汶迟把自己推进更衣室。
 作战服胸前绣着渝州塔的标志,橙色的太阳被六芒星包裹着。
 代表着守护、保护和祝福的六芒星。
 穿好衣服出来,等在外面的齐汶迟眼前一亮,由衷赞叹:“很适合你。”
 他朝严飞辰伸出手:“那么接下来,合作愉快,搭档。”
 从回忆中抽离,严飞辰沉默着从车上搬下这几天要用的东西,齐汶迟则放出了雪豹。
 甫一落地,雪豹的肉垫踩上湿答答的泥土,它有些嫌弃地抬起前脚甩了甩,动作轻快,几个来回间,灰白的身影消失在雨林里。
 雪豹被他放出去查看营地周围的情况,他自己在帐篷外巡视一圈,清理掉遗留的陷阱,又撒上防虫的药粉。
 做完这一切后,齐汶迟吹了声口哨。
 没多久,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雪豹拖着半架微型无人机,昂着头回到他面前。
 无人机上沾满泥土和树叶,看上去损坏了有一段时间,白色的的划痕遍布。
 雪豹咬着刨着,显然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
 严飞辰掀开布帘一出来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齐汶迟拎着雪豹的后颈皮,一手拉住无人机往外拽:“吐,吐!”
 任由主人如何命令,雪豹始终不松口,大有一副“你不让我玩我就跟你耗在这儿”的意思。
 齐汶迟头疼不已:“你已经是一只成熟的雪豹了,大雪豹是不会玩这种东西的。”
 严飞辰看着,只觉得好笑,上前几步帮着齐汶迟把无人机从雪豹嘴里拽出来。
 雪豹不满地叫了两声,叼住自己的尾巴原地转了两圈后,不怎么开心地回到图景。
 齐汶迟和严飞辰蹲在无人机前。
 “应该是那些居民用来探测情况的。”
 严飞辰将无人机翻过来,细细查看一番,摸索到一块方形硬物,手下用力卸了下来,摊在手心里。
 小型的摄像头,旁边的卡槽被破坏,露出里面的存储卡。
 他往下轻轻一按,存储卡跳出。
 严飞辰把存储卡递给齐汶迟:“试试看,能不能读出数据。”
 存储卡插在光脑上,齐汶迟点开几个面板,一串串代码滚动着,莹蓝色的面板跳动几下,忽而黑屏,过了几秒画面重新恢复。
 面板上出现的是雨林,鸟瞰视角,大片大片的绿色蔓延,偶有几只动物从雨林跑出。
 无人机移动的速度很慢,将雨林一寸一寸地展现出来。
 影像并不连贯,画面闪烁,一片雪花后出现了一只猴子。
 一张绒毛猴脸占据了整个画面,猴子的上唇裂开,呲着牙和摄像头大眼瞪小眼。
 或许是确定了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没有危险,猴子俯身抓起无人机用力甩了几下,画面跟着抖动。
 似是觉得无聊,猴子又将无人机丢下,转了个身撅着屁股对着摄像头,噼里啪啦放了一串响屁,挠着屁股怪叫着攀上树离开。
 摄像头横倒在湿泥里,正好拍到猴子从树上摔下来。
 啪嚓一下,树枝断裂,随之传来的还有猴子愤怒的尖叫。
 接着,齐汶迟和严飞辰就看着这只愤怒的猴子一把抓起无人机,三两下重新窜上树。
 画面再次摇晃起来。
 另外一只猴子出现在了画面里。
 然后……
 齐汶迟:“它们在干什么?”
 严飞辰捂住了他的双眼。
 等面板上平静下来,严飞辰才放开他。
 无人机掉到了树下,一只巨嘴鸟好奇地往跟前凑。
 还没等它观察完,巨嘴鸟就像发现了什么,扑着翅膀要逃离。
 来者速度比它更快,黑影一闪将这只倒霉的巨嘴鸟吞入腹中。
 观看录像的两人看清那是什么后,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这是……”
 蛇瞳对着摄像头,半晌,极为缓慢地眨了下。
 绿色水蚺,又称绿水蟒,最大的蛇类,性情凶猛,栖息在沼泽地。
 绿水蟒本身体型庞大,录像里的这条绿水蟒更是比普通蚺蛇大上许多倍。
 绿褐色的蛇身擦着摄像头游过,发出“沙沙”声。
 双人委托里要猎杀的正是这条绿水蟒。
 光脑关闭,面板跟着消散。
 “还挺巧。”齐汶迟笑出了声。
 雪豹去巡视的地方不远,他猜测,绿水蟒就在这附近。
 “严哥,检查一下周围有没有水源,那家伙需要依靠水的浮力来支撑体重,它不会离水源太远。”
 “我去雪豹发现无人机的地方找找看。”
 严飞辰拉住他:“天马上要黑了,你一个去不安全,我和你一起。”
 二人顺着雪豹残留的精神力寻找。
 天黑的很快,转了一圈,除了一个快要干涸的水塘外,没有发现绿水蟒的踪迹。
 齐汶迟单膝跪在湿泥上,两根手指取了点水塘底的淤泥,放到鼻下闻了闻。
 泥土味,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轻轻一搓,淤泥间扯出细细粘腻的银丝。
 看上去像是绿水蟒的体液。
 他将手指举到严飞辰面前晃了晃:“跑了。”
 严飞辰眼神一撇,抬手扯过齐汶迟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去淤泥:“小心。”
 他拎起那块手绢,眸色深沉:“绿水蟒的体液有腐蚀性。”
 沾上淤泥的那一块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严飞辰抬手将手绢丢到水塘底,一碰上那些淤泥,白色布料便滋滋作响,冒着青烟,瞬间化为灰烬。
 齐汶迟碰过淤泥的手指隐隐有些发烫,他捻了捻,自言自语道:“果然异化了。”
 “绿水蟒本身没有毒性与腐蚀性,”手绢彻底被淤泥吞噬,严飞辰收回视线,“应该是吃了太多雨林里有毒的动物,而这些动物,极有可能也是异化后的。”
 本身有毒的动物异化后毒性加强,被绿水蟒捕食后,毒性从内渗透到表面的蛇鳞,日积月累,连带着绿水蟒住过的水塘也被污染。
 若不是齐汶迟刚才取的量少,哨兵的身体素质又极好,他的那两根手指也只怕成了白骨。
 严飞辰语气严肃:“下次别再碰未知的东西。你一个人执行任务时,如果也这样,谁来帮你。”
 “看不出来啊严哥。”齐汶迟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凑到他眼前,“看上去脸臭脾气差,实际上这么关心我啊。”
 “我只是担心你死了,我回去没法交差。”
 “我不信。”
 “……随你,走了。”
 如齐汶迟所言,绿水蟒需要依靠水来撑起整个蛇身。
 原先那个水塘被污染后,绿水蟒不得不重新寻找新的水源,庞大的身躯在湿润的泥土上游行,压出一条路。
 两人顺着绿水蟒留下的痕迹在雨林里七拐八绕。
 印迹在一棵断裂的大树前消失。
 一路走来,绿水蟒压出的凹痕周围是被腐蚀掉的树叶植物,和一些小型动物。
 两人避开,小心翼翼地来到大树下。
 大树从主干中间处断裂,下半部分埋在土里,上半部分砸在地上,没有被腐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