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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向远(贰卯)


俞远有时候想,基因和血缘大概还是很重要的,哪怕从小抱养,俞启东还是半点不像他们的孩子。
“你终于舍得给我回这个电话了,三天,从来没人让我等过这么久。”
俞远站在窗边,入秋的夜风刮过来,吹散鼻息间的烟雾。
“你想说什么就快说。”
俞启东笑了一下,“拿了你爷爷留给你的钱,说话倒挺有骨气了。”
指尖夹着的烟兀地掉了一截烟灰在窗台上,又很快被风吹走。
“别得意小子,想和我划清界限,就让你试试。你以为你还能融入那个地方吗,你血管里留着我的血,天生就和那个所谓高雅的家待不到一起。”
“兴阳那地界…但愿你别烂在那里,最后哭着回来求我……”
和俞启东打完电话,俞远觉得自己像是脱了层皮。
他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手机,把先前的班群退了,先前学校的老师、同学也都一个个从好友列表里删除。
好像这样做完,明天就是全新的一天。
新的地方,新的生活,新的人。
删完最后一个,俞远向后倒在了床上,有些心力交瘁地闭上了眼睛,把微微发烫的手机放在眼睑上。
他脑海里缓慢地浮现出那辆黑色摩托,以及向野那双所谓“勾魂摄魄”的灰蓝色眼睛。
离“明天”还有不到两小时,这人的地址还没发过来。
正想着,眼睫上忽然传来一阵颤动。
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给闭合的黑暗世界带来大片奇异的暖色调,俞远把手机拿了起来,陌生号码的消息,一如既往惹人生厌的腔调。
- 明早7点,西林街23号向伍摩修,别迟到。
明天是新的一天,但最先到来的,好像是新的麻烦。

向野额头上渗了很多汗,眉头紧蹙,睡得不安稳。
他隐约能听见风筝在楼下又闹又急地窜笼子,近在咫尺的铃音恍恍惚惚地传进意识里,没有停歇的意思。
可无数纷乱繁杂的声音和画面仍在脑海中混闪——
“向野,乔雨凡被程子凯拖到四楼天台去了,你快去看看!”
颠簸向上的楼梯,奔跑的喘息,然后是女生凄厉的哭喊和尖叫…
他冲上去,对那个正在施暴的疯子施以更深更重的暴力。
很快,画面从鲜血四溅的拳打碰撞,变作绳索捆缚的黑暗空间,幽冷可怖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像是从地狱传来。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把我揍得满脸是血的时候,我就想把你这样绑起来……”
“你怎么会想着来救别人呢,明明你自己看起来才更危险。”
“向野,你这双眼睛,哭起来一定很好看。”
“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是你一辈子的梦魇……”
汗水划过脸颊,落进发丝。
那熟悉的铃声还在疯狂地扰乱他,有些着急地,他凭借着惯性,伸手碰了下枕下。
那道催命般的响动奇异地消失了。
良久,一道不甚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还要睡多久?”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获救,在得到氧气的一瞬间,向野猛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争先恐后地占据视觉,喘息盈满听觉,直至知觉恢复,他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
俞远今早差点在巷子里迷了路,最后是掏出手机打着导航找到的这个摩修店。
路边立着一个毫不起眼的蓝色招牌,上面的字都糊得看不清了。要不是店门口的一堆废铜烂铁,俞远还真没瞅见这间铺子。
他原地等了十来分钟,没听着半点动静。
- 『明早7点,西林街23号向伍摩修,别迟到』
俞远想起昨天收到的短信,心下愤然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可长久的彩铃声响过后,便没了下文。
他看了眼屏幕,确定自己没打错电话,对方也没挂断之后,又重新把手机竖回耳边,这回他听到了一道呼吸声……
在大部分时间里,俞远觉得自己的脾气是可控的, 但早晨明显不属于这个可控的时间范围。
尤其是这个提前早起的早晨。
在叠加了起床气、空腹、迷路、等人、不知名狗叫的一系列BUFF之后,他觉得自己随时能一脚踹开眼前那扇锈斑斑的淡青色铁门。
向野一边抓着头发一边走出来的时候,俞远的火气值已经到达顶峰。
迟到了整整三十分钟,这个人被叫醒之后甚至还洗了个澡,俞远注意到对方未干的头发,和空气里潮湿的栀子香味。
向野身上挂着三中的校服,腿上缠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近,一脸做贼刚歇的模样,说:“早啊,俞少爷。”
早你妈。
俞远心中暗骂,语气冷淡:“我以为叫别人不要迟到的前提是自己不会迟到。”
向野闻声笑了起来,没应俞远的话,只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你那辆795呢?”
“那是公路车,载不了人。”俞远没好气,打开手机切了首能降火的歌。
身后的座位往下压了压,又传来声音,“这车年纪不小了吧,承重能行吗?”
耳机里的音乐响了起来,俞远奋力蹬动踏板,“放心,摔不死你。”
快到三中的那条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路边有不少卖早点的小摊子,全都挤满了人。
俞远骑着车往路口拐过去,看见一伙聚在墙角抽烟的男生,那些人先是不经意地朝他瞥了一眼,随后又正身露出点谄媚的笑,七嘴八舌朝他身后招呼道:“七哥…”
俞远听见后座的人低低“嗯”了一声。
他偏头朝后面瞥了眼,就见向野大咧咧地倒坐在后座上,两条长腿惦地垂着,单手抓着座架,正低头玩手机。
总之看不出一点狼狈样。
俞远在校门口刹住车,说道:“下车,我要去停车。”
向野这才从后座上站起来,朝俞远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有人请吃早点,一起吗?”
“不用了,”俞远推车往车棚的方向走,“你自己去吧。”
向野啧了声,朝那个明摆写着“我不爽”的背影看了几秒,转身抬腿阔步地朝街对面的小巷子走去。
“七哥——”
才刚踏进巷子,贾仝的大嗓门先亮了相,“七哥这边~”站起身挥了挥手。
向野走过去,在早点铺的矮桌前坐下。
胡志成和贾仝的头发都已经染回了黑色,身上穿着校服,此刻坐在矮桌前,倒也像两个正经学生。
贾仝瞅了眼他的腿,问道:“那大院崽今早真准时接你去了?”
“嗯。”
“还挺听话。”贾仝啧了一声,“你没和他说他就在咱们班?”
“快吃。”胡志成踹贾仝凳子,“你怎么那么多话。”
“谁跟你哑巴似的。”贾仝吸了口豆浆,继续活动嘴部肌肉:“我就是想不通,这么个少爷,跑咱这小破学校干嘛来了?体验生活啊?还是被仇家追杀,逃到小县城隐姓埋名……”
“你不去写小说都可惜了。”胡志成怼他。
早点摊老板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抄手上来,顺手把一碟泡萝卜也放在桌上,朝向野道:“给你留起尼,不然早遭他们抢完咯。”
“谢谢罗婶。”向野从筷筒里拿了双筷子。
“不消客气,”罗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眯眼朝向野笑道:“你长尼最称投,嘴还甜。”
“罗婶你也太偏心了,”贾仝愤愤,“哪有看脸加菜的。”
“你不要默到我没看见葛,哪次抬上来不是一大半到你肚儿里头?”
贾仝没法反驳,夹了块萝卜塞进嘴里,朝罗婶竖了竖大拇指,“巴适得很!”
“费头子娃娃。”罗婶挥了挥手,“你们快些吃,吃完了赶快克读书。”
“好嘞罗婶。”贾仝应声。
等他们吃完走出小巷,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
向野突然抬起手机朝一个卖包子的小摊车照了张相。
“怎么了七哥,”贾仝注意到他的动作,“你还没吃饱呢?”
向野低头把刚刚拍的照片裁了裁,只留下摊车上“张记麦香包”几个大字和底下各式各样的馅料单,然后点开通讯录,把图片发了出去。
早自习已经开始,他们三人才慢吞吞地晃到教室。
新学期开学,可不见什么新气象。
教室里抄作业的抄作业,吃早点的吃早点,几道零零散散的读书声,加起来还没有外面走廊上男生抬着拖把逗女生的动静大。
“谁他妈吃灌汤包啊我操。”有人叫了一声。
向野直接从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坐下,伸手推开了窗户。
长时间在水池边堆成一团又没洗干净的拖把散发着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一开窗就随着风灌了进来。
“杨泞源,”向野皱了皱眉,朝窗外正“鬼画符”的男生叫了一声,“你他妈卫生委员连拖布都洗不干净?”
正追着过路女生的脚作妖的男生回过头来,撞上向野一脸嫌恶的表情,被吓出一声“卧槽”,然后撒腿往水池跑去了。
“谢谢啊。”被解救的女生站在走廊上,定定地朝向野投来了目光。
那股拖把味实在太刺鼻,向野伸手把窗户关了起来。
女生有些尴尬地走开了。
“啧。”目睹了全程的贾仝从斜前方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姑娘四班的,一往我们窗边过就走得贼慢,下课也老来走廊上瞟你。”
他的座位就在二组最后一排,和向野之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走道和一张空着的桌椅,属于隔空投射能精准打击的范围。
但向野此刻没有兴趣,只动作麻利地塞上了耳机,说了句“老秦来了叫我”,便朝桌上一趴,贯彻施行补眠计划。
“哎……”
贾仝默默地转回身去,再次感叹了下这个世界的参差。

俞远今早是和“等”这一件事犯上冲了。
原本以为是自己迟到,结果在办公室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他那位新班主任才姗姗来迟。
老秦依旧穿一件泛黄的白衬衫,鼻梁上架着那副裂痕眼镜,走到俞远跟前才恍然道:“哦,差点把你给搞忘了。”
看上去对方并不为自己的迟到和健忘而感到自责,俞远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站直了身。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没给我留号码。”俞远跟在他后面进了办公室,看着他慢悠悠地往茶杯里添茶,接水。
老秦又哦了一声,抬着水杯转回了自己的桌上,“我以为老李给你了,就那天教务那老师。”
俞远只觉得自己太阳穴都被他“哦”得突突直跳,看着他满桌子找杯盖,心里发起躁来。
手机突然震了下,俞远转移注意力似的低头看。
提示框——
trouble:『图片』
点开来是一张红底黄字的照片,顶头的“张记麦香包”五个大字十分醒目,往下就是各种馅的包子,以及售价。
俞远有点懵,屏幕又跳出一条消息——
trouble:『包子摊…』
俞远朝上图中的“牛肉大葱包”瞥了两眼,最后还是打下“不用了”三个字,刚要点发送…
trouble:『收摊了。』
俞远把那三个字狠狠删除,重新输入:『有病去治。』
隔板后头,老秦好容易才从一堆书本里扒拉出自己的保温杯杯盖,边拧盖子边问:“原来的教材你带了吧?”
“带了。”俞远抬头,经过刚刚和“有病之人”的一番对话,他心里的火倒是莫名其妙地下去了一些。
“嗯,那就成。”老秦从抽屉里拿了几本书,递给俞远,“这是我们学校现在在用的教辅,有几科老师还另外订了几本,你下来自己去补一补。”
俞远接了书,又瞅见老秦桌上摆着的一沓应该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试卷。
不知道是谁的卷子,文言文的选择题全错,整个大题统共才拿了两分,几个鲜红的叉直晃进他眼睛里。
俞远突然想起他以前的语文老师,每次考试发完试卷都要统计选择题,错超过三道的就得把错题抄个二几十遍。
“都高三了,越考越差。”老秦一把抓起桌上的试卷,抬脚往办公室外走,招呼俞远道:“走吧,带你去班上。”
第一节早课快开始向野才从课桌上爬起来。
一如既往地,他最好的睡眠都是这张课桌贡献的,几十分钟胜过一整个晚上。
抬眼看了一圈,全班都趴平了,他伸腿踹了踹贾仝的椅子,后者迷迷糊糊直起身来。
“老秦没来?”向野问。
“没吧,”贾仝揉了揉眼睛,“班长都没喊。”
贾仝前桌的陈思远闻声回过头来,“没来,昨天小林老师结婚,估计席上酒喝多了,今早没起得来。”陈思远往书包里摸手机,“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上次他睡过了没来就让老芋头给记了。”
贾仝乐了,“别班班主任都追着没来的学生,咱们老秦还得让班长催着来上课,绝了。”
向野低头看手机,短信的图标上多了个红圈。
×:『有病去治。』
向野勾了勾嘴角,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两秒,动手打字回复。
教学楼里的上课铃在这时响了起来。
教室在三楼,俞远跟在老秦后边上完楼梯,瞥见了消息。
trouble:『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哪个班,放学提前跑了怎么办?』
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教室门上挂着的班级号,往手机里输了个数字。
- 『306』
上课铃响过之后,教室里一小半的人都骂骂咧咧地扬起个脑袋,看讲台上没人,正打算趴回原位,走廊上就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贾仝往课桌里翻课本,拍了拍前桌的肩,提醒道:“不用打了,老秦来了。”
陈思远还没拨号,闻声朝窗外一看,只见老秦抬着那个万年不变的保温杯,胳膊里还夹着一沓试卷,正阔步往前门走。
一个背着包的高个男生紧跟其后,也从窗边晃了过去。
“谁啊这是?”陈思远发出疑问。
随着两道身影踏进门,教室里开始慢慢嘈杂起来,讨论声挥散了睡意,一颗颗脑袋都从桌上拔了起来。
贾仝一阵兴奋,侧身朝斜后方的向野桌上拍了拍,“七哥,来了来了。”
向野只来得及在聊天页面里的『306』上扫了一眼,就在贾仝的催促下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讲台前,身材高挑的男生皱着眉,正一脸不耐地朝下面扫着。双肩包斜挂在肩头,校服外套的袖口拉高了些,露出了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臂,和手腕上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机械表。
也许是那道注视的目光太刺眼,俞远环视了一圈,视线也落在了教室后排的座位上。
一组末位,后门边——那个刚“眼不见为净”了不到半小时的人,此刻自在悠闲地坐在那。
过长的头发被挽起一半,松松散散地束在了脑后,外套大敞着,里面又是件图案浮夸的黑色T恤。
两道目光撞在一起,对方神情如常,脸上浮出了一道颇为揶揄的笑。
他早就知道!
俞远的脸又黑了两分。
老秦已经简单介绍完情况,偏头朝俞远看了一眼,说道:“那请新同学做个自我介绍——”
俞远的目光从向野身上挪开,十分顺畅地接话道:“俞远,俞伯牙的俞,敬而远之的远。”
他一句话说完,便没了继续的意思。
下面沉滞一片,很快又冒出细小的讨论声。
——“俞伯牙谁啊?”有人好学地发问。
——被问的女生颇嫌弃:“伯牙子期,弹琴那俩。煞笔…”
——“噢噢。”
“吵什么吵?”老秦出声制止喧闹,补充道:“俞远同学因为学籍问题,高三转回兴阳,他在市附中的成绩非常优异,你们别给我影响新同学,有不会的虚心请教。”
一言激起千层浪,底下瞬间又炸了锅。
“哎哟喂市附中的大神啊~”
“我草,三中也能有学霸这种珍惜物种了。”
俞远眉头深拧,没打算继续站讲台上充当开学吉祥物,朝老秦看过去,语气里带着不耐:“我能下去坐着了吗?”
老秦反映神经大概是缺了一截,做什么都挺迟钝,空气静滞两秒,突然有人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说:“怎么不能呢?”
全班立刻又闹起来,叫好声拍桌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吹了声骚气十足的口哨。
俞远觉得自己耳朵都快聋了,对这群看起来很现代的人居然还保持着这种远古的欢呼方式表示由衷地不解。
嘈杂中,只见后排那人浅笑着低下头去。
“好了,”老秦拍了下讲桌,“你们是返祖了还是没进化完成?——胡志成,喜欢吹口哨就给我去教室外面吹一节课!”
声音渐渐落下来,老秦抬手指了个方向,对俞远说:“行了,你先去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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