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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向远(贰卯)


果然话音才落,水池旁立刻就传来碗筷重放的声响。
目的达成,向野的心情在俞远明显的不满里愉悦起来,语气欢快地和卫恒道,“好了不和你说了,有根木头桩子要自燃了。”
电话挂断,这一方只有他们二人,以沉默塑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相持。
这种莫名其妙的拉扯,从那晚停电的亲吻之后,就愈发频繁。
向野乐忠于从俞远所有失去冷静的情绪里找寻证明,而俞远明明一清二楚,却又不可规避地一次次掉入显而易见的陷阱。
聚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大概是人多高兴,梁君禾今晚精神很好,打开了多日未碰的钢琴。
舒缓悠扬的琴音在客厅里响起,吸引了满室的人,俞远拿起沙发上的披肩,上前披在了梁君禾的肩头。
向野站在最后,静静听了会儿,踏着音符默默走出屋子。
冷冽的空气霎时涌来,他走到鹅暖石围台环绕的花圃边,小圃里此刻没什么花,但仍有清新的香气。
向野伸手抚了抚身侧的吊椅,无所事事地看着它前后摇晃,突然很想掏一根烟抽,但最终也只是把口袋里的打火机摸出来,习惯性地放在指间把玩。
“为什么不待在里面?”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向野乍然回头,借着弧形窗户透出的光,看见迈步走近的林夏。
“有点闷,出来透透气。”向野回道。
“你好像并不喜欢待在这种环境里。”林夏道。
“……”向野微微加大了握着打火机的力道。该怎么说呢,他确实不习惯,那种温馨的、平静的氛围,让他这种秩序混乱的人感到无所适从,就像是无数次向往又得不到的应激反应。
沉默的间隙,林夏的目光被向野手执的一团荧光吸引,蓝色荧光透过指缝流泻而出,把纤长手指每一道绷紧的关节都映照得清晰可辨。
“你的手指也很漂亮。”林夏脱口道。
向野愣了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失笑道,“你们搞艺术的,思维都这么跳跃吗?”说完又低声喃喃,“某些人要是也像你这样就好了……”
“什么?”林夏没听清。
“没什么。”向野扶住吊椅的手把,沉身坐了进去,摇晃带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在寂静的花圃边显得尤为清晰。
林夏迈步走近,垂目凝视吊椅里的人,诚恳道:“你考虑好要做我的模特了吗?”
弧形玻璃窗里,俞远遥遥站着,把花圃边交谈的两人尽收眼底。
向野坐在吊椅里,仰头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蛊惑,像是一只不知道自己皮毛美丽的鹿,仍招摇地在猎人枪口下跳跃,永远不知道自以为自然的举动,会掀起怎样危险的动荡。
林夏匆匆返回屋里,径直走到他身前的时候,想象里的扳机被扣动,“砰”一声在脑海里炸响。
俞远知道自己脸上表情已经很不友善,可林夏天生就是个不会也不愿察言观色的人。
“向野说他是你的朋友,只要你同意,他就……”
“我同意。”俞远快速且不耐地回答,“你爱怎么画怎么画,别再来烦我。”
话音落下,刚刚迈进客厅的脚步也霎时顿住。
俞远满眼的烦躁还未消退,抬眸看去,和向野的视线撞在一起。
林夏的画室就在他家中。
从俞远家离开,林夏就马不停蹄地带向野回去,好像生怕他后悔。
东门大院的公寓房,虽然面积没有独栋那么大,但一个人住也是绰绰有余。
向野跟在他身后走进屋里,宽大的客厅里家具一应俱全,却像是闲置多时久无人居,透着一股缺乏人气的冷清。
“拖鞋在你身前的那个柜子里。”林夏道,“你先换上。”
向野弯腰换好鞋,跟着林夏往里走。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布局,林夏的住处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书桌,和他的那间小出租屋没多大区别。而连通阳台的主卧,则被打造成了一个画室,配置高了不少。
灯光一亮,向野把房间快速地扫了一圈——房间正中是一个不算大的双人沙发,沙发旁边立着一盏落地灯,白色的毛绒地毯上散落着好几本和绘画相关的书,看样子应该是从贴墙而立的书柜上扯下来的,还带倒了一排。
地上随意散落着不少画笔和颜料,但凌乱中又有一种大概只有屋主人才懂的秩序。
向野捡着落脚地往里走,看见房间里零散放置的几个画架,一个倒在沙发旁。一个立在窗前,上面还有一幅没完成的落日晚霞图。还有一个,也是最醒目的一个,它承载着一幅一米乘一米五的大型画框,正对着沙发摆放。
向野走到窗前,耷拉到地上的双层窗帘密不透光地遮住窗户,向野抬手掀开一角,看见外面冷白色的路灯。他歇下手,看了眼旁边画架上的画。
林夏解释道,“我还没画完太阳就落下去了。”
“不能靠记忆和想象把它画完吗?”向野问。
“我也以为我可以,但是那个太阳落下去之后,我突然记不起来也想象不出,那片晚霞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我想过等下一个黄昏,可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没见到相同的落日。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不会重来,不如就这样保留它。”
向野轻轻点了点头,往屋子中间走了两步,视线看向那个巨幅画框,画框上已经绷好了画布,亚麻布料泛着微微的青灰色。
注意到他的目光,林夏道,“这是提前为你准备的。”
言毕,林夏迈步走到沙发旁,打开了那盏落地灯,那灯是一个全彩的RGB补光灯,灯光颜色和色温都可以调节,林夏很快就调出一道幽蓝色的光线,斜斜照向沙发的一角。
他回头看向向野,“你先去洗澡吧,绘画的主题和海洋相关,头发不用吹干,身体也不用擦干,房间有暖气,不会冷。”
向野听完,站在原地没有动。
林夏想了想,补充道,“要是一开始不适应的话,你可以先穿着内裤出来。”

被人长时间注视的感觉并不舒适。
向野躺在沙发上,长腿弯曲着耷拉在扶手边沿。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也可能就是作画需要,房间的主光源并没有开,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有身侧那一盏补光灯,幽幽蓝光洒在他额前的发梢,在视网膜上投射出丝丝缕缕的海的颜色。
林夏坐在画架前,他那边的光要亮一些,足够照亮画布。
房间里只有簌簌的落笔声,偶尔停顿的间隙,便是林夏抬眼而来的注视。
向野身上的水很快就干透,使他仿佛变成了一只离水的鱼,裸露的皮肤缓慢地生出一种皲裂似的渴燥。
“我可以抽烟吗?”向野问道。
“随意。”
向野翻身起来,顺手抓过地毯上的浴巾围在下半身,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一角窗帘,倚着墙上点燃了手里的烟。
火光一闪即过,烟抽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林夏的声音,“你身上的这些疤……”
话音未完,向野便回头吐了口烟雾,“影响你画画了吗?”
“没有,它们很漂亮。”
“漂亮?”向野冷笑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林夏顿了顿,叙述道:“那不勒斯在意大利南部,从罗马出发,向南只有200多公里。我们到卡布里岛看了蓝洞,那片海水在阳光照射下形成的颜色,为世界贡献了最深邃神秘的宝石蓝。但卡布里蓝不足以概括Napoli,它是一座情绪浓烈的城市,雪峰、火山、海湾,居民区杂乱局促的深巷、斑驳鲜艳的涂鸦,让它看起来混乱,躁动,又鲜活。”
向野静静听着他的陈述,仿佛真的身临那个遥远的国度。
“我站在海湾看对面的维苏威火山时,阳光不足的天气让它看上去是安静的灰蓝色,但它里面沸腾着足以淹没整座城池的熔岩,像炽热血液供养着的振聋发聩的心跳。那种灰蓝色,和你的眼睛很像。”
赤红的火点燃至指尖,烟雾入肺,向野低头笑了笑,熄灭手中的烟。
“至于你身上的疤,我觉得那是点睛之笔,非常贴合Napoli的气质。”林夏道,“我不感到意外,是因为俞远提前和我提过。”
向野走回沙发的脚步倏然一顿。
“他说你经历过一场车祸,身上留过疤,如果介意或是今晚还征求不到你的同意,就让我别再缠着你。”林夏在调色板上混色,暗自疑惑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并不想你接受我的邀请。今晚他能同意,我也感到很意外。”
向野心里的阴云被拨开,阳光一点点透进来,照亮那一寸见方之地。他放松地躺进柔软的沙发里,躺回那片海一般深幽的蓝色光芒里。
认真完成那样一幅大尺寸的人体油画,哪怕是技艺娴熟的画师,也要八九天,林夏需要向野过去的时间只是前三天。
最后一节晚自习还没开始,林夏就发来了消息,是约他放学之后一起走。
向野看了眼身旁俯首做题的人,把手机随手放在桌肚里,起身叫贾仝一起去卫生间。
身侧一下子空了,俞远写题的思绪随着桌上传来的振动,倏然断了一下。紧接着连续的几道消息提醒,贴着铁皮抽屉,传来嗡嗡的鸣响。
俞远失力地往后靠在椅背上,视线缓缓下移,探向那只堪堪放在边沿处的手机。
屏幕还停留在和林夏的聊天界面上,对方接连发来的几条消息,大概地讨论了画的进度和今晚需要的时长。
俞远看得出神,直到屏幕变黑。正打算移开视线,熄灭的屏幕突然被点亮,又跳出一条消息。
傅宁:『宁江好像有动作。』
俞远反应了一下,程子磊离开兴阳的事他是知道的,自从下定决心打算帮向野解决那些事后,他就了解过常青和洪厂,也一直在暗中调查,自然知道程子磊离开之后是去了S省宁江市。
后面的消息被省略,俞远知道向野的手机是没有锁的,轻轻上划就能打开。没等他犹豫,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傅宁:『十一号你打算……』
目光只来得及扫完前半段,忽然出现的脚步声,让他匆匆收回视线,重新拾起桌上的笔。
向野和贾仝一起走回教室,在上课铃响起的前昔,坐回了座位上。
最后一节晚自习还要坚持讲题的地理老师已经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地开讲,俞远却有些出神地看向了身旁的人。
- 十一号 -
什么时候的十一号?十一号要做什么?
一枚疑虑的种子生根发芽,缓缓在心底长出忧虑不安的藤蔓。
下了晚自习,向野在教学楼下等到姗姗来迟的林夏,扯着人快步往校外走。
赶着最后一刻登上了和俞远同趟的公交车,向野擦着人流走到熟悉的人旁边,抬手勾住头顶的吊环,垂目看着俞远头顶的发旋,嘴角挂笑。
可怜林夏付完两个人的车费,转头已经找不见人,等第一站靠站下了不少人之后,才找着机会挪到向野身边。
“向野同学,刚才和你说的你应该没听清……”林夏道。
“听清了,今晚最好能给你拍几张照片,免得后期补细节的时候没有参照。”向野顺畅地重复完,眼睛里忽然一亮,朝正垂头看手机的俞远点了点下巴,“对了,这不就有个现成的摄影师么。”
“谁?”车厢内光线昏暗跳跃,又全是穿校服的人,林夏这会儿才看清楚座位上的俞远,颇惊讶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俞远摁灭手里的手机,无奈抬头,目光把站在自己座位旁喋喋不休半天的两个人左右扫了一遍,不耐道:“没时间,你们找别人吧。”
“其实……”林夏站在两人中间的位置,企图插话。
向野松开吊环,手搭上俞远的椅背,身子朝对方俯近,“你有那么好的设备,这点忙都不帮,怎么那么小气。”
“我可以把相机可以借给你们。”
“其实我……”林夏再次企图插话。
“你就这么不敢来啊?怕看见什么?”向野几乎把脸贴到俞远脸上,两人在窗外流动的光线里近距离对视,火药味十足。
公交车在长街的站台停下,三人一前两后,不远不近地走着。
走进东门大院,向野心情好得有点不正常,光是看着前面那个背影,都能感受到蓬勃的愤怒和怨气。
他很想冲上去胡撸一把对方的脑袋,还未付诸行动,俞远就推开自家院门走进了那栋带花园的漂亮房子里。
剩下的两人站在门边等着,向野饶有兴味地收回视线,这才突然想起来回问林夏:“你刚刚在公交车上想说什么?其实你怎么了?”
林夏是不太懂如何灵活运用自己的表情表达情绪,不然这会儿白眼都该翻上天了,老实道:“我想说其实我也有相机,基本的摄影我都会,只是昨天忘了拍而已。”
“哦……”向野有点不好意思但不多,在俞远带着相机走出玄关的一刻站直了身,举起手指朝林夏比了个“嘘”的嘴型,眨眼道,“白捡一摄影师,别告诉他。”
画画前的准备程序和前一天几乎没有没什么差别。
浴室里的水声淅淅沥沥地响着,趁着向野洗澡的时间,林夏布置好沙发上的物品和补光灯的颜色,和俞远打了个招呼,说要下楼去快递驿站取刚到的颜料。
俞远暂时没什么事,调整好相机的参数,便坐在高脚凳上观察那幅还未完成的画。
画布上已经显现出大致的布局,深色调的背景上,熟褐色块起出基础的人体结构,脸部已经有了具体的填充和勾勒,能看出人物深邃的眼窝和线条流畅的颌角。
愣神的间隙,浴室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几秒之后,房间里弥散出一股沐浴液的香气——浴室的门被打开了。
俞远下意识看过去,丝缕未着的年轻躯体呈现在他眼前。大脑过电般一闪,他这才恍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向野好像早就知道,径直走到沙发上躺下,扯过靠背上的纱质长巾,散乱地遮在自己腿根处,摆出和画作上相同的姿势。
“画画的时候,不会用这么亮的灯光。”向野道。
俞远还陷在惊讶里,他不是没见过向野赤裸的样子,小池塘的黄昏,向野虽然没有脱光,但下身潮湿单薄的布料已经等同于没有遮挡。
可那时的向野和当下这一刻仍是不同的,他躺在那束幽蓝灯光下,像是蛊惑人心的塞壬,水珠滚过每一寸皮肤,留下沸腾的痕迹。
他不再是青涩的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在这一刻变成一个湿漉的大人。
“开始吧。”向野道,“在他回来之前。”

第62章 镜头里
- I am laying here,in the blue light. Wating for you to turn around…… -
悠缓的外文歌从音响里传出来,笔刷扫过画布,在暗光的房间里簌簌生响。
向野躺在沙发上,较前一天更加放松自然,他有些出神地盯着房间的某一处,耳边停留的,仿佛还是相机“嘀嘀”的聚焦声。
被俞远注视着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房间正中胸背挺拔的少年,手上端着的相机遮挡住眼睛,向野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穿过小巧精致的机器,聚集到他的身体上。每一次快门轻响的定格,都能激起浑身细胞的战栗。
俞远镜头里的他,会是什么样的?
“微微偏一下头,我看一眼你耳后的刺青。”林夏在画板前说道。
向野照做,房间里的歌曲还在放,婉转空灵的女声,仿佛能用音符描摹一切空荡又连绵的心意。
- ……I wish we had more time.There's no tomorrow,there's no past. -
“图案设计得很精巧。”林夏像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般喃喃自语。
- There is nothing but this feeling.And this feeling,I want it to last…… -
被俞远聚精会神看着的感觉好像还萦绕在周身,向野的注意力渐渐落在歌曲上,脑海里拼凑出单词,汇聚成句子——
- 我躺在蓝色灯光下,等你转身。 -
- 我多希望我们一直如此,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
- 什么都没有,只有此刻。 -
- 此刻,我想要直通永恒的此刻。 -
冬日的夜色,是灯光也照不亮的密的黑。
寒风从不知名的角落吹起,落在皮肤上,砭人肌骨。
俞远却像是感受不到一丝寒意似地,由内向外散发着一股燥意。这种感觉在踏进家门的一刻升至顶端,隔绝了凛凛寒气的屋子就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烘焙窑,要把人烤熟一般。
他匆匆回房,摘下了脖颈间挂着的相机,埋头冲进了浴室。
再出来的时候,只在腰间围了一条单薄的浴巾,凝结的水珠顺着结实流畅的肌肉向下流淌,他余光瞥向搁置在书桌上的相机,并没有勇气去翻阅那些由自己亲手拍摄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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