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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向远(贰卯)


常青倾身向前,侧脸贴近他受伤的左耳,一字一句清晰道,“别装傻,你是不是真的忘了,当初是怎么求我的?”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浓黑的夜,常青永远记得,那个清瘦少年一个人出现在车场,漂亮到让人挪不开眼的脸上没有一丝犹疑,他叫他“青哥”,冷淡的声调却没有半分畏惧,“你能收下我么,我想在你场里骑车。”
“我手底下那么多人,我为什么要用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常青问。
“我能赢,我不怕死。”
常青来了兴趣,伸指挑了挑少年的下巴,“我这儿不差人命,你想赚这份快钱,总得给点有价值的东西做抵押。”
“有人想要我的命,青哥要是救我,这条命就是青哥的。”
少年的脸和眼前重合,常青心中被愤怒填满,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掌握的东西,如今还真有了种抓不住的感觉。
车场比赛的钱向来是有命赚没命花的,没有后台和背景,不死也残。他有意护着,向野也没给他丢脸,每一场比赛都能把第一捧回来。
向野用车场赚来的钱雇人搞程子磊的时候,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但当时他也有意打压一心只想为弟弟复仇,还将势力越搞越大的程子磊,所以干脆放任没管。
直到两个场子连续被查封,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照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弄死敢于欺骗他利用他的人,可当向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我说过你要是救我,我的命就是你的,可你并没有做到。程子磊坐几年牢还会回来,你最后还是帮了他。”
向野太坦然也太平静,丝毫不畏惧死亡和痛苦,反而显得他的怒不可揭那样狼狈丑陋。
杀死一个人太简单,可要驯服一个人,却不是易事。
常青当时就决定,一定要将这阵飘忽难触的风,完完全全困在他划定的领域里。
“我没忘……”喉间的力道越收越紧,向野感到窒息,双手本能地反握常青的手,却没有多余地反抗,艰难道,“当时答应青哥的……我都做到了。比那更多的,我…无能……为力。”他眼里因缺氧而充血赤红,最后干脆合上双目,不再看眼前的人。
每一秒都漫长无比,再次得到呼吸的一瞬间,向野弯腰剧烈咳嗽。
常青动作粗暴地拽起他的衣领,把人推到了砖石墙面上。
向野吃痛地皱眉,缓缓抬眼,带着点刺人的笑意,悠然看面前几乎贴到他身上的人。
熟悉常青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笑面虎,能把这人逼到如此地步,怎么看都算是赢了。
“为什么把头发剪了?”常青右手仍旧粗暴地攥着他,左手却异常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耳垂,“怎么,你觉得做出这些转变,就真的能从这片泥淖里逃走吗?”
向野厌恶地偏开头,冷冷道,“你这次想要我做什么?”
“洪叔要见你。”

他扬眸看向常青,判断对方的话是真实还是试探。
唇边凝出笑意,“别开玩笑了青哥,洪叔那样的人,哪有时间见我这样一个小角色。”
常青缓缓放开了桎梏他脖颈的手,站直身正色道,“洪叔确实知道你,这次把程子磊弄去S省,也是他有意保你。”
向野不应声,静静等着常青说完。
“下个月十一号,A市有一场比赛,洪叔会到现场。你到时候好好表现,我找机会给你引荐。”常青偏了偏头,凝视向野,“你想要彻底扳倒程子磊,就自己来顶上他的位置。”
向野垂了垂眼眸,“我不想再碰摩托了。”
常青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说道:“你自己想清楚,别想着跑,你走了,你那个开修车店的老爹还在长街,你觉得程子磊会放过他吗?”
向野垂在腿侧的手握成拳,“我考虑考虑。”
“别让我等太久。”常青眼神描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饶有兴致,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先走了。”向野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常青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向野,你早晚都得到我身边来。我们才是一路人。”
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向野背靠在门上,看着窗外车灯缓缓驶离,才掏出手机,拆开手机壳摸出了一块新的电话卡,换卡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成熟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
向野吸了口气,平复呼吸道,“许警官,是我。”
“向野?”许定安道,“出什么事了?”
“您之前和我说的事,我考虑清楚了,我同意做你的线人。从今天起,我会用这块卡和您联系。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别让俞远知道。”向野缓声道,“你是通过他才找上我,但我不希望他卷得更深。”
“好。”
“就在刚才,常青来找过我,目的还是和之前一样,希望我加入洪厂。”向野顿了顿,“他让我下个月十一号去A市参加一场地下摩托车比赛,并透露‘洪叔’会到现场,到时候他会把我介绍给对方。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下个月十一号,这个信息非常关键。我们这几天会加紧部署,争取摸清更多的情况,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许定安语气严肃道,“洪厂这个组织在兴阳已经盘踞多年,近几年向A市辐射甚广,背后势力不可小嘘,你目前还不需要做什么,别引起他们的怀疑,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挂断电话,向野拖着身体到浴室冲澡,老旧的热水器在寒冬里奋力工作,热水断断续续,随时有彻底截断的风险。
他仰头迎着水流,任由呼吸被抑制,可无论怎样冲刷,那种被黑暗和泥垢裹挟的感觉,却怎么也洗不净。
洗完澡出来,卧室的窗户凝上一层稀薄的热气,视线穿窗而过,窗外的黑夜突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亮色。
情绪就像是被拨动的弦,骤然升起一道高音。
向野脚下一动,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便匆匆套上衣服和鞋,抓上钥匙出了门。
脚步迈上空荡的街,便一刻不停地朝着东门大院的方向而去,风似乎停了,让人感受不到过于凛冽的寒意。
大院保安室亮着灯,但没人出来拦一个行色匆匆的人。
到达那栋带花园的楼房前,天上的雪花终于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雕花的铁艺围栏圈住一栋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建筑,屋里似乎有客人,不时有欢快热闹的人声传出。
夜色里的花园仍有未散的花香,淡淡悠悠地飘进鼻息里。吊椅安静地立在角落,不一会就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向野的呼吸喷薄在米白色的针织围巾间,把下半张脸氤氲出一片温热的潮意,手脚快被冻僵的麻木,这会儿才随着静止不动的站立,迟来地被感知。
可就像是丧失行动能力一样,他紧盯弧形玻璃窗后晃动的人影,怎么也挪不开视线。
心里的渴望像是不可示人的毒药。
自我吞噬,剔骨蚀心。
就好像此刻在雪天驻足,观望一门之隔的别人的人生。
是你明知相隔不远的,却与你永远无关的世界。
那暖黄色的灯光不是你的,沁人心脾的花香不是你的,眉眼粲然的少年也不是你的。
就算很幸运地,他不小心将目光投向了你,看见的也不过是一个沉默着淋雪的人而已。
“哇,下雪了——”屋里突然响起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
“我们出去看看吧。”
紧接着就有人匆匆从客厅跑至玄关,门锁被开启的声音像是敲在心上的重锤,向野慌忙闪身,却还是晚了一步。
“谁在门外啊?”短发女生走下门前的石阶,偏头向这边看来。
紧接着熟悉的高挑少年也从女生身后走了出来,朝这边投来目光。
向野顿时就像是被置于火焰上烧灼,悄然将脸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试图以此遮掩一些难以言说的狼狈。
可俞远还是很快就看清了他,脸上闪现出惊讶的神色,还夹杂着一种向野看不懂的情绪,那种情绪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对方并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
那种让人煎熬的烧灼感顿时褪得干净,只剩下如坠冰窟的冷。
“谁啊小远?”梁君禾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
俞远回身答道,“是我的同学。”
“是那个在医院来看过我的孩子吗?”
俞远看了眼远处的向野,“是他。”
说话间,梁君禾已经来到了门口,“怎么这么不懂事,下着雪呢,快请同学进来坐啊。”
向野走到了门内投射而出的一道光线下,努力扯出一抹笑,“不用了奶奶,我这就走了。”
“来了干嘛要走。”梁君禾走下石阶,朝向野招手道,“快进来。”
俞远没让她走到雪地里,自己穿过庭院来到院门边,眼神瞥了瞥向野半湿的头发,“进来坐一会儿吧,有两个朋友也是来看奶奶的。”
“你不想我进去,我就不进去。”向野道。
“没有不想。”俞远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却没有多余解释,淡淡道,“跟我进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走进温暖的房子里,向野整个人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牛奶和焦糖香气萦满空间,惠姨正端着一盘烤好的曲奇走出厨房,看见向野,和蔼地打了招呼。
向野跟在俞远身后,穿过玄关进入客厅,客厅沙发上好坐着一个少年,俞远说的朋友,应该就是高丹和这个少年。
听到一行人回来的声音,少年回头看来,平静地扫过前面的人,在看到向野的瞬间,眸中神色颓然亮起。
林夏放下手里翻阅的一本相册,不受控地站起身来,紧盯向野道,“是你!”

俞远皱眉,不自觉地朝向野身前挪了挪步子。
他知道林夏迟早会找到向野,可却私心地希望那一天晚一点来。
他完全没想到向野会出现在这儿。
看清铁栅栏外的人影那一秒,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想找个地方把这个人藏起来。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向野眼底的神色——浓黑的,绝望到令人窒息的,像永远也不会亮的夜。
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不想让他一个人站在雪里。
客厅里的氛围十分怪异,两方对立而站。
向野完全处在情况之外,他看着沙发前的男生,在记忆里搜寻一圈,除了觉得对方有一点眼熟之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高丹最先反应过来,指了指向野,对林夏道,“你说你想画的那个人,就是他啊。”
林夏点了点头,“是他。”
“都别站着了,坐下来吃点饼干吧。”梁君禾披着一条羊绒披肩,整个人看起来优雅温和,她扶了扶俞远的肩膀,嘱咐道,“奶奶先去休息,照顾好你的朋友们,一会儿送他们回家,开车小心。”
俞远应了声好,梁君禾就在朱姝惠的搀扶下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四个人,在呈直角摆放的沙发上两两而坐。
茶几上摆着林夏刚从包里翻出来的湖蓝色符袋,他已经将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向野这才想起来,自己以前确实在学校里见过这么个抱着画板经常跑行政楼美术教室的同届同学,不过接触甚少。
高丹和俞远挨得近,她膝上抱着个抱枕,手里捧着热牛奶,微微侧身,眯眼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神色怪异的俞远打量了一番,“芋圆,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没有。”俞远否认得很快。
“你真的很不会撒谎。”高丹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你真的很幼稚诶,从小就喜欢和林夏哥较劲,到现在还这样。”
林夏倒还不在意,他坐在高丹旁边,此刻往前探了探身,目光真诚地看着向野,“所以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吗?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我非常喜欢。”
向野:……
高丹:……
俞远皱了皱眉,他知道林夏这个人在表达上天然的缺根筋,说话直言不讳,爱憎清晰,永远也学不会委婉。尽管早已习惯,但恍然间听见他对向野说这种话,还是觉得刺耳。
高丹一时语塞,此刻也侧身道,“林夏哥,讲话不要这么直白,会吓到别人。”
“我有说什么吓人的话吗?”林夏不解。
“不是,你是男生,向野也是男生,你夸人也要含蓄一点,不然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你是说他会误会我喜欢男生吗?”林夏又往前坐了坐,高丹立刻就意识到他又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但还来不及阻止,林夏就看向向野道,“虽然我不觉得这对我邀请你做我的人体模特有什么影响,但我不是同性恋,你是吗?”
“啊——”高丹崩溃地叫了一声,红着脸道,“这话题扯远了吧。”
比她更听不下去的人是俞远,他站起身,顺势拽起了沙发上的向野,跨步从茶几前绕了出去,“跟我走。”
向野被俞远带到了一楼楼梯下的一间卧室,两人没有任何的对话,俞远便松开了手,自顾自走进浴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吹风机走了出来。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俞远把吹风机递给他,“头发都是潮的。”
向野沉默着接过。
“为什么不进来?”俞远看着他,因为他的沉默而略显焦虑,“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突然想来见你。”向野有些疲惫的勾了勾嘴角,走进浴室吹头发。
吹风机温热的风吹拂向野长长了的柔软发丝,耳后的伤痕和齿轮纹身若隐若现。
俞远没有离开,他站在门边看着镜子里的向野,这种只有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才会出现的场景,带着暧昧亲近的生活气息,让他的心莫名熨帖。
“把围巾摘下来吧。”注意到向野动作别扭,俞远提示道。
向野一顿,镜子里交汇的眼神躲闪避开。
俞远立刻就捕捉到了异常,上前一步,抬手扯开了向野围在脖颈间的针织围巾。
入目的景象令他心中一紧,白皙细长的脖颈间,一圈青紫色的淤痕醒目至极。
俞远呼吸重了重,语气冷厉,“谁干的?”
吹风机的声音骤然静止,向野后退一步靠在瓷砖墙面上,没再遮掩,反而微微仰起头,任由那淤痕暴露在俞远眼前,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常青。”
俞远目光灼灼,一种暴戾到难以压制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仿佛只有撕毁些什么才能重归平静。
忽然间,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侧,拇指上下滑了滑安抚道,“别担心,没事。”向野另一只手重新围拢围巾,“出去吧。”
走出卧室没再坐,高丹和林夏都已准备要离开。
这初雪只是一道深冬的预告,还下不出铺天盖地的架势,飘了一阵,这会儿已经悠悠转停。
林夏就住在大院另一头的公寓区,又和向野说了些关于画画的事,便独自告别离开。俞远去车库开车出来,高丹爬上了车后排,把副驾驶座让给向野。
俞远开得很稳,先把高丹送回大榆树的面馆,随后转出长街,去最近的药店买药。
向野昏昏欲睡,恍惚间视线透过窗户,看见站在药店柜台前扫码付钱的少年,再清醒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出租房的楼下。
向野打开车门下车,俞远也跟着下来,把装着药的塑料袋递给他拎着,自己则打开后备箱的门,从里面提出了一个大袋子。
“我陪你上去。”俞远平淡地说。
向野没有拒绝,掏出钥匙开门上楼。
俞远上一次到这间出租屋,还是向野刚搬过来的时候,那时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还没戳破,还用“朋友”的名义保持着平静和谐的相处。
墙上的开关被摁下,冷白灯光照亮不大的屋子。
俞远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从里面拿出了一条崭新的电热毯,牌子是向野在商场看见只会匆匆掠过的那类。
“是闲置的,你先用着。”俞远说着,就要上手掀开床上的被褥,打算把电热毯铺上。
向野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道,“你放着,我自己来。”
俞远伪装了一晚上的疏离冷淡有些岌岌可危,他挣开了向野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探进向野被围巾遮挡的脖颈,终于低声道,“傅宁之前找过我,他说你最近可能有麻烦……”
“和你没关系。”向野当即打断他,“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没有人该为一时的善心而负责终生,我不要你出于同情和善良的救助。”
他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你给我擦药吧。”
刺鼻的药膏用棉签一点点涂抹在伤痕处,俞远动作很轻,但仍能感受到向野皮肤上不受控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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