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一道熟悉的声音,破开教室里逐渐喧杂的响动,清晰地跳进耳朵里。
“你写完了没有?”那人压着嗓音继续问。
俞远没回头,笔下的字却有越写越快的趋势。
终于,最后一字落笔,铃音打响。
桌椅移动,人声躁起。
那人拖着声音喊:“小白——”
俞远没让他说出第三个字,快步走回座位旁,背上书包,把人拉出了门。
“这么急啊?”向野眉梢轻挑。
“没有。”俞远冷着脸否认。
捡星星,没头没脑,多幼稚的话,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早早跑出教室,楼梯上还没来得及拥挤,向野凑近了些,笑着说,“没哄你,去把车骑过来,我在教学楼下等你。”
使唤得挺顺畅,俞远定定看着他,没动作。
“我是伤残人士。”向野晃了晃右脚,“我慢慢走。”
俞远把车骑回教学楼的时候,向野半倚在阶前的石柱上,闲散自在地和人聊天。
聊天对象是四班那个体育课上送水的女生,此刻正目带星光、眼角含羞,向野微微应一两句,对方面上即刻又亮几分,大有聊到海枯石烂的势头。
俞远一把刹车停在阶下,冷声道:“走不走?”
谈话倏然停止,向野朝他看过来,平淡的神情顷刻变得生动,“走。”
车子破开人流,驶出校门,随着向野的指示,一路骑到了隔壁初中的校门口。
“来这干什么?”俞远看着三三两两走出来的学生,一个个面容青涩而欢乐。
“他们的晚会结束了。”向野说,“进去看看。”
“怎么进?”俞远刚问完,就见向野十分自然地和校门口保安打了个招呼,说进去接自己弟弟。
保安大叔看了眼他们身上的校服,挥挥手说,“进去吧。”
向野扯了下他的衣摆,“走啊。”
也太容易了点,俞远听话地往前骑车,心中却想,这学校安保也太松泛了。
“我真有个弟弟在这学校念书。”向野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开口解释,“以前就和保安大叔混了个脸熟,哎,右边。”
俞远应了声“哦”,向右转向,车轮顺坡而下,一路上都是背着书包并排而行的学生,有的手里还甩着晚会上挥舞的荧光棒,一路上追追打打。
远处的教学楼灯光明亮,他们顺畅地来到人群散尽的操场。远处有人在收拾舞台,打扫场地,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残留下一片寂静。
“那要顺路去接吗?你弟弟。”俞远问。
“他去年就毕业了。”向野笑了一下,拍他肩膀,指了指身旁灯柱上的荣誉毕业生照片。“喏,全校第一考进的三中,跟你一样是个学霸。”
俞远刹住车,接着灯柱投下的光,看那张半掩在夜色里的照片,一张有些熟悉的少年脸,抿着嘴角,透着些难以亲近的冷。
“其实是我朋友的弟弟。”向野说。
俞远了然,“那位夜班司机?”
“眼力不错啊,小白榆。”
“他们长得挺像的。”俞远继续蹬动踏板,“贾仝说,他是你师兄?”
“嗯,他是我爸收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我大多数东西都是他教的,算起来不该叫师兄,应该叫师父。”
俞远想起向野在大榆树的超市门口叫那人恒哥,亲近熟稔地覆在对方背上,一言一行都有种难以打断的默契。
“你们关系很好?”
“算好吧。”向野说,“他来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整天跟着他,跟习惯了。”
俞远载着人顺着操场底边瞎晃,偶尔有几对早恋的学生,躲在夜色遮蔽的角落里,手指勾缠地说话。
“我们到底去哪?”拐过一个弯,他偏头朝后,一道潮湿清凉的风却侧耳刮来,带着水汽和花香。
眼下,向野的脸突然被粼粼水光照亮,他扬了扬头,“到了。”
回转目光,一片荧光环绕的水池在眼前蔚然呈开,池水如一面清晰的黑镜,把池边环绕的树影倒映其中。
那些在黑暗里随风摇曳的树,挂满了灯条,满树荧光,灿若星辰。
“白榆天上落,青桂月中浮。”向野不知何时起身,站到他身旁。
俞远微仰头,对上那双闪烁着细碎银光的眼睛。
“白榆谓星,兴阳以前为了打响南陵‘星榆之乡’的名号,专门辟了一条路种白榆树。”向野散漫地往前走两步,“那路上每隔几米就挂一块榆树的介绍展牌,我上小学的时候天天从那走,几乎把所有写白榆的诗文都背了一遍。”
“有那么多吗?”俞远怀疑,毕竟这有着“榆木疙瘩”之称的树种,在以往的印象里,实在和浪漫沾不上太多关系。
“不信啊?那我可以每天给你背一句。”向野眨了眨眼睛,“我有一肚子关于你的诗,小白榆。”
俞远原地怔愣。
秋风吹来一阵喧笑,不远处,几个学生站在树下,把荧光棒的棉条撕开,剥出一条完整的灯带,奋力甩向枝头。
那些璀璨闪烁的光就是这样来的。
“民中的固定节目,这池塘算许愿池,灯带抛得越高,许的愿望越容易实现。”向野拽了下车把,带着他往池边走。
车停在圆石小道上。
向野从草地里捡起一条灯带,扬手抛高,灯带稳稳挂上枝头,融入一片光海。
他重新捡起一条,递向俞远,用眼神说,‘看谁抛得高?’
“幼稚。”俞远撇撇嘴。
向野“啧”了一声,正准备扬手再抛,手里倏然一空,俞远动作极快地将那根抢来的灯带奋力抛高,一道光飞扬向上,落在了更高处。
俞远收回目光,朝向野扬了扬眉。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一旦开始,就肆意蔓延。
两人目光同时落在了不远处草地里的一条灯带上,两道脚步适时而动,朝前而去。
俞远动作更快,两步冲到近前,弯腰拾起那根灯带,以胜利者的姿态回身看向对手时,眉梢眼角都是恣意笑容。
向野背对着满池星荧倒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秋风落叶和虫鸣,看树下握着光的挺拔少年。
胸膛里传来清晰的跳动。
那颗长久以来向野都觉得已经死掉的器官,诈然复活一般,在此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突然就难以迈开步伐,畏惧靠近,几乎要屏声敛息。
从在长街见到俞远的第一面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和他以往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不属于长街。
他是一棵过于挺拔的树,生来就要向着天空生长,根虽然扎在泥地里,但迟早要长出星簇一样的叶。
他们隔得太远了。
可即使是这样,一个夜路走得太久的人,突然看见一颗暂时垂落的星星,也会惊讶于它的璀璨,试图伸手借点光吧。
远处传来躁响,几道脚步匆匆跑过,是先前躲在角落里拉手谈爱的小情侣。
这架势一看就是有老师趁机来抓早恋。
“我们也走吧。”俞远走近,重新跨回车上。
自行车顺着圆石小道绕池而行,那些没使足力气的“愿望”低垂着晃过眼前。
毫无征兆地,向野突然曲腿踏上后座,摇晃着站起身。动作惹得身前骑车的人一阵摇晃。
“你干嘛?!”俞远稳住车身惊问。
“不是怕黑吗,给你摘点光。”向野说。
车速不快,风迎面而来,他伸手拽下一把灯带,挂在脖颈间。
“嘿!你们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听就是来“逮人”的声音。这老师比起老芋头还是差些道行,隔老远就这样叫,注定要空手而归。
向野顺势坐回后座,“快跑!”
身前人站起来,奋力蹬动踏板。
车轮急速滚动,扬起一阵阵沁凉秋风。
那些风来扬他们的衣角,吻他们的发梢,把少年人蓬勃而热烈的味道,融进凌冽盛放的花香里,挥进灯火摇晃的夜幕里。
向野披着那一身盈盈闪耀的灯带,高扬手臂,肆意地笑。
大多数生物都难逃趋光的天性。他想。
但一个注定要坠进黑夜的人,又实在不该攥着一颗星星。
毕竟人的贪念是与生俱来的,现在不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吗?
笑声消散在风里,向野将目光从俞远背影上挪开,荡进颠簸移动的夜色里。
理智在暗处默默发声——
也许,是时候离这个人远点了。
餐桌上正在交谈的两人话音一顿,两张眉眼相似的面容同时朝门口看去。
穿着简约却气质不凡的女人微微一笑,朝服务生点了点头。
上好餐的隔间重新恢复安静。
霍佳微微倾身,朝桌对面的俞远笑了下,“尝尝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这里的松鼠鳜鱼。”
“嗯。”俞远拿起筷子夹菜。
霍佳说的那些小时候,其实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几顿饭的时间,他们是一对相处太少的母子,对彼此的喜好都知之甚少。
“我打算回M国了,今天晚上的飞机。”霍佳说,“来不及到兴阳去看望你奶奶,她最近还好吗?”
俞远点头,“精神好了很多。”
“她和你爷爷一生相濡以沫,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爱情。”霍佳垂首浅笑,“但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能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侣。”
碗盏轻歇,俞远淡声道:“妈,谢谢你帮我回兴阳,我会照顾好奶奶。”
“傻孩子,母子之间说什么谢。”她目光柔和地看向俞远,“你长大了,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陪你长大。”
“怪只怪我自己能力不够,当年没办法从俞启东手里,把你带走。”她眼里有无尽的惋惜和哀伤,“现在只要是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会拼尽一切去做,小远,我希望你过得轻松一点。”
饭局结束,俞远送霍佳回城南的别墅,这房子长久不居,尽管定期有人打扫,仍透着股难掩的清冷。
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要直接去机场。
“我送你。”俞远说。
“不用了,我已经叫好了车。”霍佳接过自己的行李箱,从身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盒,递给俞远。
盒子打开,是一把车钥匙,俞远眼里闪过一抹惊喜。
霍佳将他的喜欢收入眼底,笑道,“送你的成人礼物,七月在忙你爷爷的葬礼,一直没机会给你。你之前不是说很想自驾去西藏吗,这车就很合适。”
“谢谢妈。”
“车已经在地下车库里了,手续是前段时间帮你办转学的时候一并办理的。但你驾照才拿了不久,出行要当心。”霍佳抬手扶了扶他额角的头发,“等你明年毕业,可以和同学一起去毕业旅行,在兴阳和新同学相处得好吗?有没有交到朋友?”
俞远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向野的脸,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不是怕黑吗?给你摘点光。”
他想起那个人将一身的灯条取下来,塞进自行车前的筐里。于是他乘着一筐明明暗暗的光,走别无二致又与众不同的回家的路。
“是有遇见个…特别的人。”俞远回答。
“特别?很高的评价啊。”霍佳莞尔,“你今天挑的那个礼物,是送给你这位‘特别’朋友的吗?”
俞远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中午他陪霍佳逛商场,趁霍佳试衣服的时候去隔壁的Zippo专卖店里给向野挑了只打火机。
他原以为霍佳不知道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男孩子抽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适量。”霍佳抬手看了看腕表,倾身上前拥抱俞远,分开时眼里有离别的不舍,“时间快到了,妈妈要走了。”
无论经历多少次,和霍佳道别仍是俞远最难受的一件事。
小时候代表着生日的结束,代表着又要在规定的时间,回到俞启东的掌控里。而现在则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的怅然。
相聚如同幻梦,分别才是必然的常态。
他活了十八年,身边除了一个如影随形的魔咒,再没有一份长久稳定的关系。
黑色轿车消失在别墅区宽阔整洁的道路上,垂落的红枫在渐暗的黄昏光晕里飘零晃荡,勾勒出一片萧瑟寂寥的秋意。
俞远独自走到地下车库,摁下手里的车钥匙,兰德酷路泽宽大霸气的车身在车库中点亮解锁。
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有些疲惫地倚在靠背上,目光瞥见轻搁在仪表盘上的卡片。
伸手拿起来,上面是霍佳潇洒飘逸的字体,“祝我的宝贝生日快乐,妈妈希望你顺心而为,自由而丰盈地度过一生。”
俞远嘴角勾起笑意,细细收好那张卡片。
熟悉的铃音在车内空间震响,颓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在暗色空间里醒目非常,贾仝的微信头像一个劲儿跳跃闪动。
是个视频电话。
俞远滑动接通,对面卡了一下,光影晃动,出现一张烟熏火燎的小方桌。
各色小串并着贾仝一张挨近的大脸,逼得俞远下意识把手机离远了些。
“学霸,烧烤,来不来?”贾仝嚷嚷,“哎你在哪呢,黑灯瞎火的。”
“车里。”俞远目光落向屏幕右下角的身影,向野身前摆着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缩在桌子和墙壁的夹角里看手机,
不是说不喜欢?
“我还在A市,现在赶回去要一个多小时。”他接着说。
“你还真有事啊,我以为你昨天顺口胡诌的呢。”贾仝戳了戳手机,“地址发你了,打个顺风车四十分钟就回来了,等你。”
俞远略一思虑,想起那个等着送出去的礼物,点头应下。
视频挂断的前一秒,俞远再次看向画面右下,那个斜倚在角落的人,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朝这边投来视线。
回兴阳的路跑起来比想象中更快。
俞远把车停在烧烤店对面的停车位时,连四十分钟都没到。
他拉开车门跨过街道,一路走向那个烟熏火燎的小烧烤摊,不少人都隐隐投来目光。
烧烤摊生意挺红火,店里坐满了,门面外紧张地支了三张桌子,人群满溢地挤在一处。
俞远朝最右那张走去,近了才发现桌上不止三人,还多了之前见过的彩虹糖军团里的“橙黄蓝”,此刻以贾仝为首,一桌“糖人”都愣神看着他。
“你说的车是那个?那是你的车?”贾仝终于开口问。
俞远看了眼街对面的酷路泽,过于高大的车身像一个白色巨人,在那一排小轿和小型SUV中间确实有点过分显眼,他回身解释,“我找不到这附近的停车场。”
“这是重点吗?我要有这玩意儿我得摆路中间。”贾仝一脸的‘上帝不公’,摇头道:“有钱可真太牛逼了。”
俞远视线在桌上逡巡一圈,淡声问:“我坐哪?”
贾仝回神,即刻起身让了个座,“来来来,你坐七哥旁边。”
向野坐在矮处,仰头与他对视。
俞远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只觉得那眼神里含着些悄然变化的东西。
手里的黑色礼物袋侧身掩了掩,风衣擦着桌沿走过,俞远在向野身旁落了座。
贾仝给他抓过来一盘肉串,“吃这个。”
俞远反手脱了外套,却发现压根没有能挂衣服的地方,只能有些尴尬地抱在臂弯里。
向野顺手从角落扯出个闲置的塑料凳,“放这儿吧。”
这是他今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往日的调侃戏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仿佛昨晚亲近和谐的相处从未发生,他们仍是两个泛泛之交的陌路人。
“啧啧,”贾仝倒是没心肺,“学霸,你开着豪车,穿成这样来吃烧烤,刚走过来我们还以为拍电影呢。”
桌上就贾仝一个活跃气氛的,嚷嚷着把人都介绍了一圈,就开始上酒。
俞远眼看着那盛满液体的玻璃杯摇摇晃晃朝自己递来,心理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还来不及推拒,那杯酒自己先洒了。
“卧槽!”贾仝一瞬惊诧,眼看就要摔翻整张桌子,被胡志成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
俞远就没那么幸运了,退无可退,被淋了半身。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任由那些液体被黑色高领毛衣的下摆吸收了大半,视线下移,又立刻弯腰,一把提起了搁在脚边的礼物袋。
“不能喝少喝,喝多了就少晃。”身旁,向野声音含着冷意,对贾仝道,“把人家东西浇坏了你赔?”
俞远闻声动作一顿,朝向野看去。
不是错觉,这人对他的态度,就是有意在竖屏障。
贾仝被怼,自觉理亏,满脸抱歉地把纸盒抓过来给他擦衣服,“对不起啊学霸,什么东西,没弄坏吧?”
酒气并着油腻的烧烤香混沌大脑,衣服湿哒哒贴在身上,成为一片难以忽视的触觉,迫使这混乱的一切都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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