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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向远(贰卯)


俞远看着向野手指轻拨发丝,把疤痕重新掩住,喉间滞涩,“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向野眉梢弯下,像是听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迈近了一些,轻声道:“你不是喜欢看吗?”
像是被一把重锤猛敲了心口,俞远愣在了原地。
他知道。
那些有意无意的窥探,向野一直都知道。
被揭穿的尴尬,凝成一股热,从脊背处蔓上来。俞远想要张口作一些解释,但好像无论怎样开口,都立不住。
向野很乐意欣赏他此刻的模样,倚着门框,视线描摹他的窘迫,淡笑不语。

第20章 画面中央
夜色里,一阵欢快跳跃的声响越来越近,终于,一条金色大狗径直冲入眼帘,朝着门边直扑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破滞涩气氛。
“我操!”俞远心脏猛跳,下意识地吼了一声,跨下车,打算以车身做遮挡。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金毛朝向野扑腾了两下,兴奋劲仍没过,立刻就把目标转向了他。
“卧槽。”俞远见势不妙,扔下车,有些无奈地扯了把向野的衣服,乱着步子往对方身后躲,“你的狗,拦着点啊。”
“哈哈哈哈,”向野毫不掩饰地嘲笑,好一会才扒拉过金毛的大脑袋,“行了风筝,别闹了。”
金毛居然很听话,很快就安静地坐下来,仰着脑袋吐着舌头,眼睛晶亮亮地看人。
“它不咬人。”向野迟来地解释,声音里笑意不散。
俞远有些尴尬地从他身后挪出来,仍有些警惕地看着那条体型巨大的金毛,清了清嗓子问:“它叫风筝?就是你微信头上的那只?”
“嗯,”向野俯身摸金毛的头,“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它还小,现在都快七岁了。”
俞远给自己找补,“这两天早上接你,也没见它出来。”
“我爸不喜欢狗,前两天他在家,风筝都被关着。”
“哦。”俞远看着向野一下下抚摸金毛柔软的毛发,心底冒出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样慵散摇动的腕骨,纤长漂亮的五指。
许久,他移开眼神,扶起地上的车,“我回去了。”
向野抬眼看他,“一个人敢回去吗?”
俞远一时没懂,却见向野揶揄而笑,“怕猫怕狗怕黑,一会儿要是又窜出来个什么,你打算躲谁身后去?”
“谁怕……”俞远正欲否认,有什么却在脑里一闪而过,瞬间清明,“那天在行政楼天台的人是你?”
向野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刚才借来点烟的白色Zippo打火机。
“接着,”他把东西扔给了俞远,摊了摊手,“我的呢?虽然不值钱,但也得物归原主吧。”
这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可俞远看着那只朝他摊开的手,一时无奈,“你当时说了不用还。”
“我当时说话了吗?”向野耍赖。
俞远有点想揍人,但碍于蹲在向野脚边的金毛,只能憋闷气。
“哦,扔了啊。”向野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是。”俞远否认。他确实没扔,只是没多在意,完全不记得自己将那无人认领的打火机塞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那还我。”向野晃晃手,讨债大爷似的。
俞远不说话,挺无奈地看着他。
“啧,”向野撇撇嘴,“真叫人伤心呐,那还是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俞远讶然。
“是啊,从外壳到内芯,连打火石都是我亲手磨的。”向野说。
俞远不太相信,但回想那个没有任何商标的镀铬外壳,又觉得这话不假。
向野迈步跨进门内,风筝也立刻起身摇着尾巴跳了进去。
门一点点合了起来,最后只上下露出一人一狗两颗脑袋,上面那颗不依不饶地发声:“扔了我的东西,你得找个更好的赔我。”
这人是个赖子。
俞远回家把房间翻了一遍也没找见那只打火机时,冒出了这个想法。
一旁的手机弹亮,是向野发来的一个视频链接。
俞远躺倒在床上,点开,链接很快就跳转到软件播放。
整个视频时长长达四十多分钟,没有配乐,没有剪辑,画面里只有一张工具齐全的工作桌,和一双纤长漂亮的手。
俞远反应过来,这是那个打火机的制作过程,向野居然拍了视频发布在视频平台上。
他点进他的主页,发现居然有几千个粉丝,视频零零散散地发了十来个,大多数是手工制作,做得东西每一件都还很有质量。
打火机视频是第一个,发布时间在四年前了,是贴吧里所描述的,向野漂亮得扎眼又清冷不爱搭理人的时候。
俞远偏身侧躺,视线继续盯着画面中央。
那双比现在更小一些的手,熟稔地抛光外壳、裁剪棉芯、切割毛托、安装凸轮……
像准备一个礼物那样,带着细致入微的虔诚。
按三中的规定,不放月假的那周,高三实行周六周考制,上午语文数学、下午文理综、晚上英语。
说是考试,但其实就是掐时间做张试卷。
考场不设,每个人就坐在原班原位,桌面上的书随意收一收,仍抄得满天飞,讲台上负责监考的任课老师搬个椅子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考完下午的文综,贾仝头晕眼花地站起身,伸着懒腰朝向野他们这桌走过来。
“卧槽,政治最后一题抄得我手疼,早知道学理科了,至少不费手。”
“那是不费手,费脑。”刚走近的胡志成一本正经地怼人,“就你有那脑子,够费的吗?”
“嘿你个胡狗成,冲别人闷声不响,嘴皮子功夫全扔我一个身上了。”贾仝跳起来打人,“看我不锤得你叫爸爸。”
胡志成习惯性地挨了两下,制住人往后门拽,朝向野道,“今晚叫的炸鸡,我们去校门口拿外卖。”
贾仝已经走出去了,扒着门框朝俞远看了过来,“学霸一起来哦,说好了今晚请你报恩。”
他说的是他早上一小时写完数学试卷,然后大施全班的“英雄”事迹。
俞远没应声,贾仝又道,“你先跟七哥去老地方等我们…你不会不去吧?”
贾仝眯着眼睛等话,凝着‘你不去就是看不起兄弟’的审视眼神,任胡志成拽了三下仍岿然不移。
“快滚吧,他会去的。”向野被闹得烦,说完撑着下巴朝俞远看来,“是吧”
他正如老秦所说,除了语文认认真真答完,其他科目的试卷全都几笔勾勾选择题,然后蒙头就睡。
俞远和那双睡意未散的眼睛对视,然后略显僵硬地点头,应了个“嗯”字。
贾仝话里的“老地方”,正是行政楼的天台。
俞远顿步在楼梯尽头,伸手扒了门上的链条铁锁,回身朝双手插袋动作迟缓的人看去,“你确定没走错?”
“嗯。”向野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定脚步。
“怎么进去?”
向野走到一旁的窗边,从积灰深重的窗台缝隙里扒出一根小铁丝,刷一下拉开了窗户。
室外的风鱼贯而进,吹乱他披散的头发。
向野瞄了眼自己的脚,笑着说,“过来,把肩膀借我搭一下。”

第21章 天台
若把时间拉回一周以前,俞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向野比肩接迹地越过一扇积满灰尘的窗,跳进一个“明锁禁止”的天台。
把一件违规出格的事情,做得这样平静又自然。
可他们此刻确确实实并排而立,在可以俯瞰整个校园的围栏边,看夕阳一点点收敛它的光。
傍晚的天际,淡紫和橘红交汇,云霞漂浮。
俞远胸腔里鼓动着莫名的快意。
秋风过耳,猎猎声响都仿佛在诵唱自由。他终于在俞启东看不见的地方,肆意妄为地“堕落”。
“你们经常来这?”
“嗯。”向野轻答,“前年楼下的音乐教室装修,一部分废桌椅要搬上来堆在那边的杂物角。我们被老秦抓来当苦力,无意间发现那扇窗户的锁坏了。”
目光落下去,是那片随风摇晃的榆树林,树影被橘红色的夕阳投映在左前方凸出的楼墙上。
俞远想起向野视频账号里发布过一段几十秒的树影视频,拍摄的位置大概就在此处。
- 『黄昏在杀死树的影子』
那视频下方是这样写的。
俞远朝向野微微侧目,他站在这里的样子,和那些冲着教室窗外发呆的时刻很是相似,有种难以触碰的不真实感。
俞远莫名觉得,这块被围栏坚实保护着的边缘也开始变得岌岌可危。
喉咙里迸发出打破沉静的欲望,他开口问:“你那天就是站这给我扔的打火机?”
向野没应声,只像是笑了一声。
俞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声响,想起自己那天被吓到的样子。
大概真的有点可笑吧。
“那白猫是你喂的?”
“嗯。”向野语调轻扬,“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被别的猫从食堂那边赶过来的,蹭了我半根香肠,然后就甩不掉了。”
听起来好像很无奈,但俞远想起那双手一下下抚摸风筝柔顺毛发的样子,便也能毫不费力地想象出,这人把那只受尽欺负的小白猫被带到此处照料的画面。
和高丹口里的“危险份子”、老秦心里的“特殊对象”、论坛帖子里的“深情校霸”全都相去甚远。
抛开那些广为流传的不甚清明的过往,这个人,是不是也算不上太糟糕。
腰侧倏然一轻,俞远低头看见向野手法熟练地从他校服口袋里掏走打火机。
皱了皱眉,俞远想,或许还得在不算太糟糕前面,加一个“手零脚碎”的属性。
火光一晃而灭,还回来时,向野淡声道:“兴阳其实挺小的。”
他的目光眺向远处,向着老城区密密麻麻的屋舍和街道,向着城郊荒芜旷荡的空地。
右手抬起来,夹在指尖的烟被风快速地消燃,“长街那边,看上去是不是小得可怜?”
俞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长街趴伏在入秋后泛黄变色的山脚,夹在那片密集和荒芜的中间,像是一块被拉扯着的零散破布。
“小时候觉得它挺大的。”
“小时候?”向野来了兴趣,“你以前在长街待了多久?”
“三年。”俞远说,“我五岁的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七岁那年爷爷正式退休,我跟着他们回了兴阳,在这儿上了三年小学。”
“那也不短啊,我怎么不记得你。”向野盯着他的脸,笑道:“你小时候是不是没现在好看啊?”
俞远面上一讪,“那我也没见过你,你小时候是不是比现在还惹人厌。”
“谁说的。”向野挑了挑眉,“我小时候可招人喜欢了,整条街的小孩都抢着和我玩。”
俞远嘴上嘀咕一句“要点脸”,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向野小时候的模样。
一个蓝眼睛白皮肤的漂亮男孩,在长街一众光屁股哭鼻子的熊孩子中间,大概真的很与众不同吧。
要是自己没有离开,在更早的时间和这个人认识,会不会也是“抢着和我玩”行列中的一个。
“为什么回来?”向野突然问。
其实这不像个提问,更像是一句因为不理解而生发的感叹。
为什么回来?俞远却在心里重新问了自己一遍,不算回答的回答脱口而出,“兴阳再小,至少是我自己选的。”
“看来是为了自由。”向野顿了顿,语调轻缈,“可生活处处是牢笼,你怎么知道这里不是第二个。”
俞远没听清,向野却已经灭了烟,转过身拢了拢外套,“走吧,他们回来了。”
绕过柱子,是堆着旧桌椅的地方。
两道脚步接踵而来,贾仝提着两大袋香气浓郁的炸鸡,一脸要事急禀的模样:“卧槽,七哥我和你说,刚才上来的时候我们差点就撞上老芋头了,幸亏我躲得及时。”
老芋头原名于中蒲,是三中教导主任,一等一的抓人好手。
外卖摆上桌,贾仝朝俞远张了张手臂,“欢迎来到我们的根据地。”说完神秘兮兮地笑了下,“给你找点好东西。”
“又来了。”胡志成颇无奈地摇头。
很快俞远就明白“好东西”是什么了,贾仝从靠墙的一张废课桌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袋子扒开,两罐啤酒显露出来。
“可惜,只剩俩了。”贾仝把东西放在桌上,“我和大成搞一个,你和七哥搞一个。”
俞远皱了下眉,拒绝的话还没出口,一旁先传出声音。
“不搞。”向野斜倚在桌边,伸手扒拉炸鸡袋子。
“啊?为啥啊,不为明天庆祝一下啊?”贾仝丧着脸。
“明天是教师节,你庆祝个什么劲?”
“我庆祝上午的课取消啊。”贾仝理所当然,“能睡懒觉,这不得干一杯。”
“不干。”向野翻出一块金黄的鸡块,朝俞远使了个眼色,“他有洁癖。”
“洁癖?”贾仝审视俞远。
“嗯...对,”俞远恍然接过话来,“我有洁癖,没法和别人喝同一罐东西。”
“啧,真讲究。”贾仝略一思索,把一罐啤酒直接递过来,“那就你一个人喝嘛,放心,七哥不爱喝这个,不和你抢。”
身旁立刻响起笑声。
意识到自己上了套,俞远侧目,看见向野猫一样地咬着鸡块,看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也不善良的细碎黠光。
还是得防着点他,俞远自我劝导。
那两罐啤酒最终还是没开,酒鬼贾仝被“晚上的英语试卷还想不想抄?”给镇住,彻底偃旗息鼓。
吃完东西,清理干净根据地,天色已经黯了下来。
“今晚没喝成,咱明天约,”贾仝拍俞远的肩,“学霸,记得来啊。”
“明天不行,我有事。”俞远说。
“你怎么…”贾仝正要发作,一阵烟火骤然升空,瞬间在天幕中炸开数道绚烂流光。
“卧槽,这是干嘛?”贾仝一怔。
脚步向围栏边聚集,四双眼睛齐齐朝紧邻的初中看去,那方烟火燃起的操场上,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音响震动,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仍旧强烈律动着敲击他们的耳膜。
“今天隔壁初中军训结束,开迎新晚会。”向野趴在栏杆上,注意力却不在那片操场,而是饶有兴致地落在身旁的俞远身上。
面容清朗的少年呆呆注视着那方,像一个从没出过门的小孩,第一次偷跑进了游乐场。
远远的,那密集的人群方阵里一点点亮起来,是长条的荧光棉棒,逐渐汇成一片摇晃的星海。
“还挺像模像样的,你说三中怎么不学学,”贾仝不乏羡慕,“今年连军训都没搞。”
“三中场地不够,一直都是到县体育馆军训。”胡志成说,“今年体育馆暂时腾不开空,听说军训得等到学期末才能补上。”
“我去,太拉了,连人家初中都比不过。”
正说着,身后的教学楼里响起熟悉的预备铃,叮叮当当地荡过来,是催促他们结束晚休时间的音符。
“走了。”向野说。
贾仝垮着脸被胡志成拖走,仰面长叹,“太惨了吧,人家开演唱会,咱们还得去考试。”
俞远低头走在最后,快到窗口的时候,身前的人突然回身。
分不清是他来不及止步的惯性,还是向野故意向前凑了一点,总之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被拉得很近。
“羡慕那帮小屁孩啊?”向野问,“你以前的学校,只知道埋头读书?”
俞远顿了顿,挣扎道:“有过朗诵比赛。”
“啧,一帮书呆子,抬着个黑书夹,在台上一个个排队念诗?”向野极短地笑了一下,“你念的是什么,歌唱青春还是礼赞祖国?”
俞远定定看了他一眼,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辞来驳斥对方毫不讲理的观点。
“别羡慕他们了。”向野在他沉默的间隙,突然压低声音,哄人似的说,“等会儿带你去捡星星。”

“哎,学霸,这题选什么?”
红色粉笔从后黑板上移开,俞远转身,看向后排压着声音朝他问题的男生。
“这题。”男生抬起桌上的试卷,用笔尖指着题目。
“谢了啊兄弟。”男生喜笑颜开,继续压着声音说,“你这星星画的不错。”
俞远一怔,看向身前的板报,一个五角星端端正正地落在文段末端,代替了原本的句号。
反应过来的瞬间,他立刻朝后门边的座位看去——向野抄完试卷,正埋头在桌前玩手机。
他松了口气,抬手抹去那颗“星星”。
讲台上,英语老师站起身,宣布考试时间不足五分钟。
“别躁动,要是谁敢给我作文交白卷,就把俞远同学这篇当模板给我抄一百遍。”英语老师晃了晃手里已经批完的满分试卷,“我就奇怪了,你们都坐在一间教室里,怎么脑子就差人家十万八千里呢?看看人家,四十分钟做完题,正确率能达到百分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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