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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巴(犹姜)


但巫澄只是低着头装不知道,亲生儿子倒是看他,不过脸色冰冷,眼里几分讥讽。
巫守财气得说不出话,指着两个人呼哧呼哧好一会儿,一甩胳膊:“好!你把人带走。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两个才刚十几岁的小孩,能怎么样?能撑起来吗?而且他见多了亲生兄弟为了一点家产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宋家两口子去世,这两个一个是宋家亲生儿子一个是宋家养了十几年的人,真能好好相处?肯定要不了几天就打得你死我活,到时候还不是需要找自己?
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他拉着李翠枝,转身离开。
两个人离开,病房安静下去。
隔壁床母亲还在教育儿子:“要听话,以后叛逆期千万不能这样,小小年纪就学着离家出走。”
巫澄听到了但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宋泊简是听懂了,却看也没看一眼。
抬头看一眼,少年正在吊的水已经滴晚了,就剩输液管里的一点点。
他松开拉着少年的手,出去叫护士过来拔针。
这一次护士的动作依旧不算轻柔,但手背没有流血。护士还给他贴了敷带,保护输液针的伤口。
巫澄低头,看看左手的棕色布料。他还记得昨天这里流了多少血,护士和那个女人又是怎么斥责他的。
可现在,他没有流血,也没人骂他。东西被拔走后只剩闷闷的疼,在周身其他伤口的衬托下,几近于无。
巫澄原本的摔伤就只有脑袋上那个伤口严重,但上次在医院已经包扎过了。这次昏倒主要是中暑、情绪波动过大,再加上轻微低血糖。
医生给开了药,看巫澄醒了也没有强制要求住院,只是叮嘱后续好好养着,别再像现在这样,又不吃饭又在太阳直射的小房间里蒸着。
金沙县这两年虽然因为那个墓开发得差不多而稍微发展了经济。但毕竟有个穷底子,基础建设一般,县医院的病房条件比较简陋。而巫澄在那个铺满小麦的房子里呆了一天,身上沾上了不少泥土和麦芒。他昏倒的时候宋泊简用湿巾给他擦了擦,但一定不如洗澡舒服。
医生说可以不住院,宋泊简也就不非得在医院呆着,订了间评价最高的酒店想带巫澄出去。
巫澄失去语言理解能力,宋泊简也就不再一直说话,更多的是用动作引导对方。
把在医院楼下便利店买的拖鞋放在床前,轻轻拉住少年手腕示意他看拖鞋。少年就懵懵懂懂移到床边,把脚放在拖鞋上。
脚背上还沾着在地下室里踩到的泥土,灰蒙蒙的一层,但又能从脚趾缝里窥见原本该有的嫩白。
只是脚掌真的踩进拖鞋的那一刻,右脚动作稍稍凝滞。
注意到这一点,宋泊简蹲下身,拉过少年右脚仔细看。这才发现脚踝处有一道淤青,现在那一片都肿起来,雪白皮肤鼓起来,像个小馒头。
巫澄也是刚发现自己脚踝还有点疼。
男人的意思应该是让他穿上鞋走路,他踩到实地才发现脚踝针扎似的胀痛,不自觉的放缓动作。看男人蹲下来检查确定伤处,有点惶恐。他害怕男人是要带自己走,但自己现在脚受伤了走不快,男人就会不管自己,把自己重新扔给那两个人。
左脚还是好好的,伶伶仃仃的细瘦一节。右脚的小肿馒头就格外明显格外引人怜惜。
宋泊简放下拉着脚踝的手,想出去买药。刚转过身,衣角被拉住,细瘦手指隔着衣服戳到侧腰,羽毛一样划过去。
宋泊简回头。
少年马上松开拉住他的衣角,眼神怯怯的,用手指了指自己。
好像在问:“我呢?”
没想到少年会主动拉住自己询问,宋泊简动作一怔。但拉住他这件事已经花光少年所有勇气,他垂下头,再次把自己缩起来。
宋泊简蹲下,拉住少年的手在自己肩膀上放好,反手环住细瘦大腿。
他没再多说一句话,背着巫澄往外走。
这一次,没有被人拉着踉踉跄跄往外走。
巫澄变得很高,他趴在男人肩膀上,看着这个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地方。自己的胸膛紧贴在男人背上,隔着薄薄两层布料,他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还有属于自己的心跳。
不再提心吊胆,而是缓慢跳动着,好像不用再担心突如其来的危险。

宋泊简背着巫澄出了医院,在门口的药店买上跌打损伤膏,给巫澄涂上药,这才打车去酒店。
路上想到什么,又带巫澄下去,买新衣服和新鞋子。
巫澄全程呆在他背上,又轻又软还不说话,像个棉花娃娃。
棉花娃娃呆在宋泊简背上,眨着眼睛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金碧辉煌,来来往往很多人,说着陌生的话。
衣服倒是好买,宋泊简径直找到导购,问她自己背上的小男孩可以穿什么尺寸的衣服,让她拿了两套过来。
鞋子是要自己试试的。
宋泊简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指着柜子上很多的鞋,示意他挑。
但巫澄只是睁着眼茫然看着这些陌生的东西,最后又把目光放在宋泊简身上。
导购看巫澄被宋泊简背过来,被放在椅子上就不说话只看着人,看上去又乖又软,和宋泊简攀谈:“你弟弟啊?”
宋泊简不想解释,只是说:“想给他买双鞋。”
导购自然偏头问巫澄:“小伙子,你穿多大的鞋?”
巫澄依旧睁着那双漂亮眼睛,看着导购,一句话不说。
导购意识到什么,看宋泊简,很惋惜的样子:“他听不到吗?多漂亮个孩子啊,真可惜。”
宋泊简顺着导购惋惜的视线看过去,巫澄坐在试鞋凳上,店铺明亮的灯光打下来,他像是个最精致的琉璃娃娃,睁着透亮的眼睛,无声观察着。
并不附和导购的话,他问:“他大概穿多大的鞋?”
导购那这双鞋,在巫澄的脚边比量一下,又换了一双:“大概是这个码,需要具体试试。”
说着,就蹲下来,握住巫澄的一只脚:“乖,孩子抬脚……”
巫澄不知道背自己来的人和这个女人说了什么,只看他们没说两句话,女人就在自己面前蹲下,要来拉自己受伤的脚。
和男人刚刚给自己上药时不一样,她动作有点重,直直的把自己的腿拉起来。
但还没拉起来,就听到男人说了什么。
宋泊简也没想到导购速度这么快,看她拉着少年的腿就要把伤到的脚往鞋里怼,马上叫停:“别动他。”
导购被这凛冽的声音喝住,茫然收手回头看。
宋泊简把她挤开,拿过鞋盒里左脚那只鞋:“试这只。”
脚上还有点脏,导购给巫澄裹了层袋子,这才把脚放进鞋里。手指在鞋跟后面摸了摸,确定穿着正正好,这才去看宋泊简,问:“这个码数可以吗?”
宋泊简也不知道,看着巫澄,下意识想问他可不可以。
对上那双眼睛,又把话咽下去。
一瞬间失落。
对着导购点头:“可以,就这双吧。包起来。”
导购疑惑:“不穿上吗?”
宋泊简摇头。
他依旧背着少年,买过衣物,又打了车,这次直接到了酒店。
办理入住时需要两个人的身份证和联系方式。宋泊简倒是有巫澄的身份证,但没有他的电话。现在也没法问少年要他的电话。宋泊简索性把自己的备用号说出来。
一个长得很帅、甚至有点像她追的明星的男生带着另一个男生来住酒店。被带着的男生还一直不说话。酒店前台很狐疑的看着宋泊简,好像误会了些什么。
但对方确实很配合入住流程。前台只能把房卡给宋泊简,看他把那个乖乖呆呆的少年背起来,坐上电梯。
顶配双人房,除了两张单人床还有沙发桌椅。
宋泊简把少年放在沙发上,自己跟着在沙发上坐下,摸出手机来,订了两个人明天离开的车票。
明天要早起,去医院办出院,之后坐高铁去父母出事的地方。
爸妈都是独生子女,姥姥姥爷退休后返聘在大学教书每天忙于工作,爷爷去世了,奶奶身体不好去年刚做了手术。几个老人都还在A市,根本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宋泊简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们。
但生死大事瞒不住,总归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更何况,根据要求,尸体需要就近火化,没有特殊情况不能运回燕城。总要让老人再看一眼他们的孩子,而不是冰冷的骨灰。
可如果要说,又该怎么开口呢?
宋泊简看着手机,目光虚无落不到实处。
他身边,巫澄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看他。
他也有小方块,也在看小方块。可是和其他人看小方块时的高兴愉悦不同,那种如影随形的寂寥阴沉又出现了。
他是在不高兴吗?
察觉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宋泊简从忧虑中抽身,回头看过来。
少年欲盖弥彰的侧过头,发梢因为过快的转动,微微打着颤。
太精致的身体线条,只这微微动着的发丝,提醒着这是个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类。
各种问题乱麻一般找不到头绪。
宋泊简索性不想了,顺着巫澄的目光看过去,最终钉在浴室门上。
起身,把巫澄扶起来,半搀半抱的带到浴室门口。
酒店打扫得很干净,但宋泊简还是打开淋浴头,把浴缸、洗手池都冲了一遍。
拿出一次性洗漱用具,在牙刷上挤上牙膏递给巫澄。
巫澄茫然接过,愣愣看着手里的东西。
宋泊简做了个刷牙的动作。
巫澄试探着把牙刷伸到嘴里,刷了刷。
很刺激的凉意直冲上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有些惶恐的把牙刷又拿出来。
但等了一会儿,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嘴巴里的刺激渐消,变成了一种有些熟悉的味道。好像是夏天宫里常种的一种观赏植物的味道。
巫澄又把牙刷伸进嘴里接着刷。
刷牙的时候,小心观察周围。
能把人照得非常清晰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灰扑扑脏兮兮的,露出来的胳膊上青青紫紫布满伤痕。
带自己过来的男人在盛水,他把一个把手往前一拧,就有热水涌出来。
弄完水,他就出去了。
巫澄有点好奇他刚刚弄水的地方,想过去看看。
但嘴里出了泡沫,越来越多,多到含不住。
巫澄也不知道这要怎么办。但没忍住咽下去一小部分,感觉到那股凉意顺着喉咙往下,几乎能把人凉透的刺激。
他没忍住,低头把其他泡沫都吐出来。
宋泊简调整好淋浴头的水温,出去拿了些药品,再回来就发现巫澄把牙膏沫吐在地上。
当事人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牙刷,嘴边残留牙膏沫,乌亮眼睛小心看自己,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闯祸是不是要接受惩罚的小孩。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宋泊简把牙膏沫冲到下水道,拉着巫澄来洗手池,接了水递给他。
巫澄看着水,茫然低下头就要喝。
看到宋泊简做了个漱口然后把水吐在池子里的动作。
他听话漱口,感觉到嘴里的味道越来越淡,直到只剩下微微清凉。
漱完口,宋泊简示意巫澄躺到浴缸里。
巫澄乖乖躺进去,根据宋泊简的指示把头放到外面。
宋泊简拆开他头上的绷带,用在药店买的防水带包住受伤的地方,这才小心翼翼撩着水,把少年其他地方的头发打湿。
很费力的洗了头。
宋泊简没敢耽搁,马上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涂上药裹上绷带,然后用防水发包把头包起来。
这些事很繁琐。好在巫澄是个很听话的娃娃,一动不动的任由他摆弄。
洗完头发,他把巫澄扶起来,示意浴缸里坐着的巫澄把衣服脱掉。
巫澄很听话。
但他上辈子穿衣服都有专门的嬷嬷服侍,又真的对这种服装很陌生。上次在斥责下换衣服就花了他一些功夫,现在要脱下来也异常困难。
他还记得他穿的时候,是先把脑袋伸进一个很大的洞里,然后又把胳膊从两个小洞里钻出来的。
那脱下来,应该像男人给自己演示的,从底下捞着衣服,先把头拿出来,再把胳膊弄出来。
巫澄很费劲的扯着衣服往上拽。
宋泊简一个没注意到,再回过头,就看到巫澄拽着T恤往上扯。胳膊还在袖子里,脑袋升出来一半,被防水发包卡住。
一半脸漏出来,一半脸被黑色T恤遮住。少年鼓着腮帮子,很用力的往上扯,甚至上半身都因为用力左右晃动。
有点呆。
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宋泊简嘴角往上勾了勾。
怕少年过于用力把头上的包扎一同弄掉,宋泊简连忙握住巫澄的手,轻轻晃了晃。
少年坐在浴缸里,他在外面俯身去握对方的手,手肘伸进去,顶在少年单薄胸膛上。
巫澄愣了一下,顺从的松开手。
宋泊简一手按住巫澄的头,一手扯着T恤,慢慢把衣服脱下来。
黑色T恤被扔到地上,少年赤着上半身坐在浴缸里,像个被剥开糖纸的小奶糖。

简单洗过澡,给伤口重新涂上药,穿上新衣服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巫澄看着屋顶吊着的水晶大灯,思绪越飘越远。
等宋泊简洗完澡出来时,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酒店的大床柔软,整个人都陷进去,再被被子一裹,看上去小小一个。只剩胳膊露在外面,几乎是和床单一样的白,带着几道尚还红肿的伤痕。
酒店空调冷气太足,胳膊放在外面吹一晚上会疼。
宋泊简走过去,拉住那条胳膊,收回到被子里面。
被子掀开一角,上半张脸露出来。
可能是灯光太刺眼,眉头微蹙,睫毛也颤抖着,好像马上就要醒过来。
宋泊简起身,关上大灯。拿拿起手机看一下,发现很多消息和未接电话。甚至就在他看手机的这一刻,还有电话拨过来。他走到房间窗户边,接起这个电话。
身后,在屋子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巫澄睫毛颤抖更快,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噩梦似的,终于在某个时刻猛地睁开眼。
黑暗潮水般淹过来,把他带回到昨天晚上。自己在那个小房间,也是这样,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稍微动一下,身下的麦粒就发出窸窣声音,好像有虫子在爬。到后面,就算是不动,麦子好像也一直在发出声音,黑暗里好像有无数东西,自己却什么都看不到。
带自己来的人呢?
自己闭上眼的时候他好像在沐浴,还没出来吗?还是扔下自己跑了?
黑暗里突然响起声音,很低,几乎没比自己的呼吸声重多少,沉沉的听不清楚。
巫澄心里一跳,险些要惊叫出声,眼睛却先一步移过去,看到房间里唯一一点光亮。
眼睛习惯了这片漆黑,也就能看到一点东西。
比如站在窗口的那个人影。
他背朝自己站着,小声说着什么话,声音沉得不像样子。
整个房间都是黑的,只有小方块散发的一点微弱亮光,好像透过小窗照过来的月光,柔柔的照在自己身上。
巫澄不敢出声,躺在床上看着这个萧索的背影。
父母是两天前得知儿子抱错的,当时下班回家后还和宋泊简说过这件事。
那时候他们的语气有三分疑惑还有七分笃定,宋泊简不知道为什么。
宋泊简当时只觉得这件事像极了不好笑的恶作剧。
所以在第二天父母说他们想请假,去看看那个小孩,并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的时候,下意识拒绝了。
半天后就收到警察的电话。
告诉他父母在高速路上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追尾,当场去世。
宋泊简一直以为在自己的刻意隐瞒下,姥姥姥爷和奶奶不知道。但看到家人群里的未读消息,还有他们拨给自己的一个个电话,心里清楚,他们还是知道了。
手机对面三个老人围坐在一起,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宋泊简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从一开始的身世、到他们出发找亲生儿子,再到车祸去世警察通知自己、尸检、尸体不能运回A市只能就地火化。再到自己来金沙县找到了他们的亲生儿子。
短短两天发生这么多事情,现在说起来宋泊简都带着几分恍惚。
他低着头,看酒店厚重窗帘下坠着的流苏穗子,在空调冷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
对面老人涕泗横流:“糊涂啊!别人说孩子抱错了就是抱错了?我看你就是我亲孙子!到底是谁说这么荒谬的传言?要不是这个消息,他们怎么会年纪轻轻就遭受意外?”
宋泊简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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