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少年依旧一动不动,缩在角落里。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被蒸得整个人都在发烫,好像沸腾的水面,不住颤动。
李翠枝没想到他会直接把门踹开。中午碎了玻璃晚上坏了门,可把她心疼坏了,可毕竟还想着把儿子认回来,也没生气,看人进来也就跟着进来。
一片黑暗里她没看清什么,只听到麦粒摩擦声和急促呼吸声,在昏暗寂静的环境里格外响亮。
她着急:“离他远点!他身上不干不净的,再冲撞你了怎么办。”
哪怕刚刚就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现在听到李翠枝这么说,宋泊简还是一阵阵心寒。
扑面而来的愚昧和残忍,光是听着就足够让人心惊,更别提手下的少年亲身经历过。
本就狭小的空间,少年在角落避无可避,此刻听到李翠枝的声音,肌肉绷紧,好像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
宋泊简低声:“别怕。”
少年依旧不说话。
李翠枝趟过麦粒走过来,她站在宋泊简身边,把从门口照过来的一丝光亮全部遮住,角落再次回归黑暗,巫澄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了。甚至因为眼睛刚刚见过那一丝阳光,现在只剩下说不出的虚无。
这个女人在和这个男人说话……他们认识吗?
巫澄记得两天前也是这样。
自己被男人拎回去狠狠摔在地上,莫名就来了很多人,打自己的男人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就表情凝重起来,围着自己站成一圈,好像在看要围猎宰杀的牲畜。
之后他们就点起火,揪着自己要跨火盆。跨完火盆就拿来柳条枝抽打自己,那么多人围着,不知道多少只手把自己按在地上……
侧脸依旧残留着被地上泥土石子硌划的感觉,少年紧闭眼睛,睫毛不住颤抖。
李翠枝弯腰要扶宋泊简,语气带着“不和小孩计较”的宽容。一口方言说起来也是质朴宽厚:“听话,别管他赶紧出去,你城里长大的不知道,这麦堆里有麦芒,呆久了身上痒。”
呆久了身上痒。
可少年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呆多久了。
甚至现在都还在因为害怕,一个劲的哆嗦。得知危险的小动物,知道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怕得浑身炸毛。
宋泊简躲开李翠枝的手,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别怕。爸妈……不在了,他们想来找你,我带你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即使儿子错抱十几年,但得知抱错儿子后,李翠枝自然把身份转换过来。现在看见宋泊简更是满意得不得了,尤其听不得宋泊简说这种话。
要不是那什么专家非要来她们镇上,她至于抱错儿子吗?自己心心念念那么多年才生出来的儿子,巫家的独苗苗,就这么被人抱走了!自己把别人家儿子当宝养了这么多年!现在事情都清楚了,那家人也死了,怎么自己儿子还在口口声声叫别人爸妈?!
谁爸妈?自己才是他的亲妈!
被躲开已经够让人生气了,听到宋泊简对自己没个好脸色却好声好气和巫澄说话,李翠枝也有些夹枪带棒:“你再说他也不知道,都说了他中邪了,听不懂你说话,也不会说人话。”
事发突然,宋泊简对这个和自己互换身份和人生的人并不了解,现在听李翠枝这么说,自然不相信她说的所谓中邪了的话。只是——听不懂说话?
宋泊简想到少年始终的不回答和无动于衷,再次试探着开口:“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手下的少年人依旧没有反应,哆嗦和回避间手臂转了个弯。宋泊简的手指就搭在对方手腕内侧,依旧是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皮肉,脉搏剧烈跳动,昭示着恐惧。
手指一寸寸划过去,能摸到细长伤痕,在平滑肌肤上肿起来。似乎是疼,少年呼吸都停滞一瞬。
“抱歉。”
猜测对方可能听不到,但宋泊简还是道歉,随后移开手指,伸手扶住对方的腰。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自己的腰就被扣住。
害怕被拖出去挨打,巫澄想要挣扎。
但下一秒视线翻转,一瞬间的失重。
巫澄被拦腰抱起,原本挣扎的力度让他整个往前扑,鼻尖和下巴撞在对方肩侧。
少年好像被笼子捕到的猎物,甚至失去了挣扎的勇气,好像只要不挣扎,就能少受一点伤。
他无意识握紧拳头,无助的想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抱着自己的人很厉害。
自己昨天尝试了那么久,每次都要很用力的把腿从麦堆里拔出来,走很久才能从这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可他抱着自己,却三两步就走到门口。
想到自己要面对什么,巫澄更是一阵阵后背发凉。
会不会是发现自己还没被超度,所以想要烧死自己?
橘黄色光线从门外照过来,好像跳动的火苗。
就剩最后一步了……
巫澄心脏跳得飞快,过于紧张甚至开始头昏,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但又不甘心不情不愿不明不白的死掉,于是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最后一步还是迈出去。
没有火把。
夏日夕阳照在身上,带着新鲜空气,还算得上炙热的温度,却因为流动的空气,细细卷上来,带走巫澄身上的暑气。
屏住呼吸终于通畅,甚至因为刚刚过于紧张,现在呼吸越发急促,终于在某个时刻,过快呼吸导致眼前一黑。
巫澄彻底昏过去。
再醒来依旧是满目白色,耳边传来说话声,依旧是陌生的语言。
恍惚间好像和不久前的场景重叠。但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些扑面而来的冷淡恶意,那些听不懂语言也能清楚认清的辱骂,落在身上的掌心拳头、七手八脚的阻拦按压。
无尽的畏惧惶恐袭来,巫澄下意识坐起来蜷起膝盖,手忙脚乱抱住身上的被子。
他实在是太慌乱了,甚至有种下一秒就会被拖进地下室的恐惧感,于是也就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就在他给自己搭起简易版小帐篷、打算一头钻进去的时候,手臂被拉住。
不像上次那个女人拉住自己胳膊把自己带走时的力度,轻轻的扣在胳膊上,并没有让巫澄觉得疼。
可怎么都挣不开。就这么握住他的胳膊,放在被子外面。
掌心热热的贴在手臂上,巫澄听到略微低哑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他还记得这个声音,是把自己抱出来的人。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又回到这里,但自己身上现在不痛,他没有打自己。巫澄从自己的被子帐篷里露出眼睛,小心翼翼看一眼。
先对上一双瞳如点漆的狭长凤眸,睫毛垂下,带着些许疲惫,却没有看到那些明晃晃的恶意。
宋泊简看着少年紧紧抱着被子,好像真的有危险发生时,这床被子就是最后一层盔甲。被自己拦住躲避动作,小心翼翼看自己,又在和自己对视后,飞快移开视线。很明显的畏缩躲避,却也没有再挣扎了。
放在手臂上的手松开,凉爽空气卷过来,带走属于旁人的温度,有些细微痒意。
巫澄不自觉看向自己的胳膊,骤然发现手背上又多了东西。就是自己上次醒来后手背上的东西,后来被拿走后,自己的手还流了血。
不过上次是在左手,这次却是在右手。
上次左手流了血,可现在右手没有伤口,只是说不上来的酸疼和微微的肿胀感。
巫澄认真观察自己,发现左手现在被贴上了一块浅棕色的布料,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牢牢粘在手上。右手白色布料下的、比针粗很多的管状东西还连接着柔软的透明管。顺着管一路看过去,是一瓶挂在高处的水。他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敢看床边坐着的人,好像只要不看,对方就不存在,也不会对自己做任何事情。
手机振动两下,宋泊简低头看过去,是外卖员打电话过来。
他接起来。
外卖员操着一口浓厚方言,告诉他,医院病房不让外卖员进,需要他下楼拿外卖。
没等宋泊简说什么,外卖员就自顾自挂掉电话。
收起电话,宋泊简对少年说:“我下去拿外卖。”
他在对自己说话。
少年好像受惊的小动物,肩膀都几不可查的缩一下。看着透明的管子里一滴滴落下的水,觉得周围一片宁静,静得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巫澄依旧想躲避,又害怕躲避会引来更严重的怒火,于是屏住呼吸,惊恐看过来。
宋泊简对上少年的眼神,看到里面满满的恐怖畏缩。
他张口想说话,但外卖员又打电话过来,催促他赶紧下来,自己还要去送下一单。
巫澄看着和自己说话的人又拿起黑色小方块说了什么,然后居然没再看自己,而是转身出去。
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他悄悄松了口气。这才放松了手里攥着的被子。
和刚醒来时一样,房间有两张床,现在另外一张床上躺着个小男孩,床边坐着个女人。两人手里都拿着黑色小方块,一边不停的划着,一边说着话。
从巫澄醒来,两人就是这样。但不知道小男孩说了什么,女人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然后女人收走男孩的小方块,男孩直起身子想和女人争夺。
动作间,透明管子崩到最紧,下一刻,直接断开。
小男孩愣了一下,嚎啕大哭。
女人连忙放下手里的小方块,去看男孩的手。
巫澄看到男孩白胖的手背上,只剩白色方块布,底下大股鲜血流出来。
所以刚刚他握住自己的胳膊,是怕自己因为挣扎流血吗?
放在床单上的手不自觉握紧又松开,巫澄听着旁边的鸡飞狗跳,看着床尾洁白的床单,微微失神。
李翠枝巫守财跟着亲生儿子一路追到城里医院,但之后就没见到人了。
不管是一开始在电话里还是傍晚在家里,他们都能感觉到儿子的陌生和排斥。现在看儿子抱着那个便宜儿子到了城里,生怕两个人就直接去燕城再也不回来。
现在还在金沙县,勉强还算在她们认识的地方,如果到燕城,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哪怕不知道他俩现在具体在哪儿,两个人还是不敢走,一个守在医院大门口,一个在医院面诊楼前不断游荡,甚至不敢看手机,就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想找到儿子的下落。
不知道等了多久,看到住院部那边有人下来。
巫守财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自己从城里回来的儿子!
儿子站在外卖员面前,好像在确定订单。
巫守财马上跑过去,大声喊:“儿子!”
外卖员和他确定过手机尾号,马不停蹄的离开了。
宋泊简拎着外卖,看到朝自己跑过来的中年男人。
没一秒停留,他转身回住院部,乘上电梯。
他和所谓亲生父母仅有的两次沟通里,对方提及的除了血脉亲缘,就是养父母去世后留下的财产。而他们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就因为不是亲生的,就能残忍的把人关到地下室不管不顾。甚至在自己明确表示要带这个孩子回去,参加养父母葬礼后,首先想到的也还是让自己别管对方,先把养父母财产继承过来。
宋泊简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和他们说的。
等巫守财跑过来时,就只看到空荡荡的楼梯间,两部电梯都正在运行,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到底在哪一层。
巫守财急得抓耳挠腮,一面骂这不是自己养的儿子果然就是不亲人,一面又暗悔下午不应该把便宜儿子的身份证给对方。
如果不给对方,现在他们想来医院都看不了病,自然也不可能住院,就只能跟自己回家住。等到了自己的地盘,还用愁他们不听自己的?
他充满懊悔,自然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巫澄身上。
都怪这个便宜儿子,要不是他装模作样假装晕倒,现在也不会这样!
病房里,旁边那张床上的两个人又哭又吵,最后女人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贴在小男孩手上。布料完美融入皮肤,看上去和自己左手手背上贴着的一样。
小男孩还抽抽噎噎的哭着,但当女人把小方块甩给他之后,他又马上破涕为笑重归安静。
余光小心翼翼观察那两个人,直到视线被遮住。
刚刚离开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站在床头,正在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柜子上。
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许久没进食过的肠胃蠕动起来,巫澄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现在很饿。
昨天睁开眼就被带回去,之后挨打、被关起来。
身体疼得让他来不及辨别汹汹来袭的不适里有没有饥饿感,而把他关起来的人,也从没给他送过饭。
现在看男人打开餐盒,只看一眼就匆忙收回视线,害怕自己多看两眼,对方就会看出自己的渴望,更怕男人会因为自己的渴望生气。
他垂下眼眸,好像一个不会动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想法的布娃娃。
男人好像收拾好食物,在床头坐下。
老旧病床不堪重负的摇晃两下,发出吱呀声。
巫澄攥紧被子角,因为男人的突然靠近屏住呼吸。
太近了,只要一抬手就能碰到自己。现在自己根本没有反击的力气,如果他真的要对自己做什么……
余光里,男人抬起手。
少年的心狠狠提起,甚至闭上眼睛试图逃避。
下一秒,嘴唇被什么东西触碰,轻轻一下马上收回去,反而是温热气体蒸腾,萦绕在唇边。
巫澄睁开眼,看到伸到嘴边的勺子。勺子里,是香喷喷的热粥。
愣一下,缓缓抬头看举着勺子的人。
把人送到医院时,少年还昏迷着。
宋泊简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医生,医生很快下了诊断。
除了身上的外伤、头上摔伤磕到的内伤外,还有中暑,甚至可能还有点低血糖。
晚上吃饭自然也是找好消化的清淡粥品。
只是少年一只手上满是淤青现在还贴着创口贴,另一只手上挂着针。这种情况下让他自己吃饭也是强人所难,宋泊简干脆拿起粥,决定自己喂。
第一次做这么伺候人的活,没轻没重把勺子撞到对方嘴唇上。宋泊简意识到,马上把勺子退回一寸。
随后就对上少年似惊似疑的目光。
宋泊简解释:“没下毒。”
少年依旧惊疑,甚至因为他说话,添了几分紧张。
宋泊简想到在地下室时李翠枝和自己说的话。
说少年中邪了,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也只会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自己当时问少年能不能听到,对方没有反应,看上去好像确实是听不到的。
可宋泊简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中邪肯定是假的,他们都能做出用柳枝抽人再把人关到地下室的事情来,大概率极为迷信,遇到事情都推到神神鬼鬼上面很合理。但宋泊简却不觉得这能简单粗暴的推给中邪。
养父母要去找亲生儿子时没有避着他,甚至和他提起过一些。并没有说到亲生儿子有生理上的缺陷。
宋泊简也不觉得,像李翠枝和巫守财这样的夫妻,能耐心的教养一个聋哑小孩。
勺子里的粥已经凉了,宋泊简往前送送,用眼神示意巫澄吃。
少年像只小雀,看到食物怯怯走上前,想填饱肚子,又怕是捕捉自己的陷阱,一旦踩下去,就会被关到笼子里。
但还是微微低头,苍白嘴唇张开,把勺子里的粥含到嘴里。
是煮得很烂的黍米,之外还有黄色的块状物,巫澄之前没吃过这种食材。软烂香甜,一抿就化开,香甜四溢。刚刚好的温度,不凉不热,刚刚好足够熨帖。
原本干裂的下唇被汤渍打湿,腮帮子随着每一次咀嚼轻轻鼓起。少年终于把那一口粥咽下去,他垂着眼,长卷睫毛跟着顺下来,看上去好像有些失神。
宋泊简又舀了一勺粥,再次递到嘴边。
半碗粥吃下去,原本饿得直打结的肠胃舒展来,热热暖暖的很舒服。
男人又递过来半个包子。
同样的黄色馅料,牛乳香味很浓。
巫澄低头,像刚刚喝粥似的,轻轻咬一口。
这种没桌子的情况下,喝粥需要一手拿碗一手拿勺很不方便,宋泊简就自己喂了粥。但包子就小小一个,又很轻,就算左手有淤青也没关系,完全可以自己拿着吃。宋泊简原本是想把包子递过去让他自己吃的,没想到他没伸手,只低头咬了一口。
乌黑的头发从绷带上散下来一些,看上去毛茸茸的。被汤粥完全打湿的唇瓣不复一开始的苍白,微微张开。看上去脆弱易碎的少年也和看上去一样没有杀伤力。
一口只给包子留下个皮外伤,甚至没咬到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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