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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巴(犹姜)


李翠枝看他磨磨唧唧穿衣服,心里烦躁,抱着胳膊在床尾骂。看他好不容易把衣服换好,就自顾自往前走。走出病房回头,才发现巫澄并没有跟上来。
她大步走回来,发现巫澄还坐在病床上,瞪大眼看墙上悬着的一副住院守则。
这个应该可以称之为衣物的东西布料粗糙,不是丝绸甚至不是棉麻,很闷热的贴在身上。
地上没有鞋,只有木屐一样的东西,可又不是木头做的,而是黑色的不知名东西,踩上去软软的。
巫澄也看到墙壁上悬着的字画,刚刚躺着的时候看不清,可现在坐起来,他仔细看过去,悚然发现,上面小小的方块字迹,明明应该是字,可绝大部分自己都不认识。和字体无关,就只是,不认识。
甚至因为绝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巫澄甚至没办法确定,现在这里的这个字,和自己知道的这个字,所代表的含义是否还是一样的。
如果说刚刚只是简单的惶恐。可现在发现就连字自己都认不得,巫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巫澄缓缓回头,对上折返回来、对自己破口大骂的李翠枝。
李翠枝骂着骂着,看到这个便宜儿子受惊猫崽子一样的眼神。
如果是三天前看到这个眼神,她一定心疼坏了,可现在知道这不是自己儿子,她只剩厌烦。
也懒得骂了,她上前抓住巫澄的胳膊:“赶紧走。别在这儿磨叽了。”
常年劳作的农村妇女力气很大,捏得巫澄胳膊疼。更重要的是,这个动作传达出来的浓浓不耐烦和轻视,让巫澄很没有安全感。
他忍不住挣扎。
下一刻,李翠枝的巴掌甩过来,狠狠拍在他背上:“小兔崽子你还跟我闹脾气?!赶紧走!”
蒲扇一样的巴掌,让巫澄不受控制往前扑。后背上的伤、再加上后脑的伤被这么一刺,火烧火燎的疼起来。
巫澄再没有力气挣扎,被李翠枝揪起来,拉扯着往外走。
拉扯着走过医院走廊、坐上电梯,走到外面等公交车。
完全陌生的世界在巫澄面前铺开,他终于确认,自己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自己不仅不了解这个地方,甚至根本想象不到这些东西。
而认识自己的这两个人,对自己充满厌恶。
公交车到了,李翠枝拉着巫澄排队上去。被推攘着上去的前一秒,巫澄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具身体虽然带着伤,但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轻快安康,分明不应该是自己的身体,可却和自己有同样的一张脸。
车上人多,李翠枝刚好抢到最后两个位置。
如果是之前,她一定会让儿子女儿坐。可现在,巫澄又不是她儿子。于是她招手让巫玉婷过来。
巫玉婷买了票,挤开巫澄,一屁股坐在李翠枝身边。
公交车晃晃悠悠开始出发。
巫澄身上疼,头也疼,胳膊还残留着刚刚被抓住时的感觉,疼得发酸。车辆出发时险些没被甩出去,他仓促拉住身边的东西,勉强站稳。
被他不小心碰到的男人往相反方向侧身,“啧”了一声。
巫澄头疼得厉害,在嘈杂的公交车里听到这么一声,他拉紧栏杆,尽量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
那边巫玉婷拿出手机,兴奋和李翠枝说:“我弟弟是个大明星!他演的这个电影我还看过呢!”
“你看,才这么小就拍电影了,好像还拿过奖!”
巫玉婷搜索宋泊简的名字,拉着李翠枝看视频剪辑。
从小在燕城长大的、自己的亲弟弟!斯文干净,看上去有钱贵气。现在宋家人都死绝了,只要把他认回来,宋家所有东西都是她们的了!
想到这个结果,两个人幸福得头晕目眩。
兴高采烈看了好一会儿,一转头看到旁边站着的巫澄,他握着栏杆,手背上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崩开,血液流出来又干掉,在手背上留下一大片血痕。
李翠枝顺着他惊异的视线看到手机上,一时又是骄傲又是气愤:“看,这才是我亲儿子,又帅又出息。上天怎么这么不公平,让你这个小畜生占我儿子位置这么多年?!”
巫玉婷幸灾乐祸看巫澄,想到什么,问:“你的手机呢?”
李翠枝从口袋里掏出屏幕碎掉的手机:“这儿呢,他个败家玩意,把刚买的手机摔坏了。”
这还是半年前,巫澄吵着要买新手机,李翠枝为了哄他愿意去相亲,狠心给他买的。可这还没用半年,就被他摔坏了。
李翠枝气得头疼,又庆幸幸好没花钱给他娶媳妇。
又不是自己的种,万一真把所有积蓄都给了他才完蛋。现在好了,一定要趁着他爹妈都没了,把花给他的每一分钱都要回来!
等公交车到站,巫守财开着三轮车来接他们。
巫澄蹲坐在后面车厢,认真观察周围的环境。
巫守财和李翠枝大声说着话,商量怎么把亲生儿子认回来,最好能把宋家所有家产都带回来。
他义正辞严给自己找理由,大声告诉巫澄:“你看,这么多年我们也没亏待你,现在知道你不是我儿子了,不还是把你带回家吗?到时候我认回儿子,我们一家都去城里过好日子。”
巫澄听到声音,不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依旧茫然看着身后的不断退后的小房子。
巫守财等不到回复,又叫他的名字:“巫澄?”
巫澄依旧不说话。
巫玉婷阴阳怪气:“别叫了,谁和你是一家人啊?人家不愿意我们花他们亲爹妈的钱。是不是啊,巫澄?”
巫守财的脸色黑下去。
三轮车一路开到院子里,巫守财停好车就绕到车后。
巫澄看着这个陌生简陋甚至有些脏的小院子,正打算学着巫玉婷的样子下去,面前就站了个人。
刚抬头,巫守财的巴掌就猝不及防落下来。
做惯了农活的男人手劲极大,把巫澄整个人都掼到一边,身体撞到车边的栏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粗喘着,指着巫澄:“兔崽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我说话理都不理了。”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管你身上流的是哪路神仙的血,都是我的人!你就得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
脑袋撞在冰凉的铁块上,疼得发麻。巫澄捂着火辣辣的侧脸,目光看到大开的院门。
李翠枝看到生气的丈夫,不咸不淡的在一边劝架:“别生气,不值当。他个小孩不懂事。”
又看向巫澄,阴阳怪气,“打你冤枉吗?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爹妈都死了,你这么大的小孩能干什么?以后不都还得指望我俩吗?”
可车上的少年还是捂着侧脸一言不发。
巫守财以为他还在赌气,更生气了。揪着他的衣领,一下下抽他的嘴,很快把下巴和脸侧染上绯红。
巫守财咬牙切齿:“小兔崽子说话!”
巫澄被堵在车厢的角落,所有去路都被堵住,只能这么挨打。
不只是疼,还有说不出的屈辱愤恨。
他牟足了劲掰开巫守财的手。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直接从车上跳下去,盯着大门,直直跑出去。
自己根本不认识他们,自己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被这么辱骂殴打?
要逃出去。
要找到父皇母后。
浑身都疼。
刚刚从车上翻下来不小心别着脚踝,跑起来不只是膝盖上不知名伤痕疼,脚踝也好像针刺一样疼。那个黑色鞋也跑丢了,光脚踩着坚硬的地上,被小石子硌到。
但巫澄根本不敢停下来。
不能被追到,不能再回去了。
着急忙慌中踩到个什么东西,精疲力尽的巫澄再也撑不住,整个人仰面倒下去。
面前有人经过,没想到他会摔倒,吓一跳,往旁边移开,问:“这么怎么了?”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巫澄听到男人暴怒的声音。
现在被追上带回去,一定会被打得更厉害。
巫澄仰头,头上的伤口渗出血液,连带着奔跑流出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眼前是模糊一团。他努力朝面前面目模糊的男人求助:“帮帮我。我不想被他们带走……”
脏污血水从睫毛尖滚落下去,在水泥地上砸出圆滑痕迹。
巫澄看到男人脸上的疑惑,心下凉透了——他听不懂自己说的话。
下一秒,男人对追过来的巫守财笑笑,问:“守财,你家崽说什么?叽里呱啦的。”

“咔”的一声,门锁落下。
大门口旁边用来堆放粮食的小房间,小小的一间,往里走两步就是陡峭的坡度,一路往下。越往下就越深越黑,现在里面还堆着收回来的小麦。
巫澄被粗暴推进来,一路滚到最底下。小麦被卷起来,灰尘荡起,他再也忍不住,咳得撕心裂肺。
口腔里满满血腥味,连着鼻腔里都是这个味道。
周围太黑,巫澄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身上的伤口还在疼,一开始的伤、脸上被打出来的伤,还有刚刚添上的伤。浑身都疼,所以居然不知道要先捂哪里更好。
他躺在小麦上,看着窗户处透过来的一丝光亮和飘荡烟雾,再也忍不住,低头抽泣起来。
地下室门口现在围满了人。
李翠枝跟着几个大娘烧纸钱,最中间白发苍苍的老人低声念叨着什么,时不时双手合十拜一拜。
巫守财给几个男人发烟,笑得老实憨厚,又带着一丝愁苦:“谢谢老兄弟帮我。”
“没事,这有啥,都是看着巫澄长大的,他现在中邪要跑,我们肯定不能不管啊。”
“那个墓本来就邪性,巫澄倒霉偏偏遇到了!”
“要我说啊,就是你们太惯着他了,怎么能大晚上的去爬那种地方呢?”
“你没看刚刚葛大娘打的时候,那个鬼动静多大,我们三个人一开始都差点没压住,后来不就不动弹了吗?肯定管用。”
“多给烧点纸钱,让大仙别怪罪,赶紧走吧。”
巫守财赔笑:“没事最好。劳烦你们操心了。”
“没事,村里人来人往的,我们都给你看着。”
“一有点不对劲马上喊你。”
巫守财还急着赶紧联系自己亲生儿子,把儿子认回来。现在和几个人寒暄一会儿,就借口天晚了,叫上李翠枝回家。
至于门外地下室的巫澄现在怎么了,根本没人在意。
窗棂外的光亮离开又出现,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太阳直直射在房顶,房间里不透风又装满小麦,现在好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巫澄躲在角落里,看着窄小的窗口,意识混沌。
他觉得很热,又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自己在发热。模糊间好像又回到自己的宫殿,每到夏天,自己殿里的冰块从来没断过。可自己还总是生病,母后急的直冒汗,坐在床头给自己摇扇子,柔软手掌抚上自己额头。轻薄纱衣拂过脸侧,带着夏日驱虫香薰的味道。
“母后……”
麦堆里的少年轻声呢喃,晶莹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划过脸侧因过敏产生的细小红点、被柳条枝打伤的伤痕,刺刺密密的疼。
窗外传来声音,有人在拍打窗口。
巫澄缩得更小,惊恐看着颤抖的窗户。
孩童的声音传来。
三五个不想午睡偷偷跑出来的小孩聚在这里,叽叽喳喳说话:“我妈妈说这里面关着一个傻子!”
“才不是!我爸爸说他晚上不睡觉,被鬼抓走了!”
“都不对!这里面是一只鬼!是我奶奶抓住的!我奶奶会抓鬼!”
“就是傻子!”
“我才不信!”
小孩们说服不了彼此,于是一个个用小手拍打着窗户,小声问:“有人吗?”
“是人还是鬼?”
巫澄听着这叽叽喳喳的声音,张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孩们得不到答案,又困惑又好奇,围在一起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从路边捡了石块,狠狠朝窗户砸过去。
一下、两下……
小孩们觉得好玩,笑嘻嘻的往玻璃窗上扔石头。不知道第几次,玻璃碎开,落在地上,反射着阳光,好像粼粼水波。
小孩们尖叫着散开,很快又围在一起,看着破开的玻璃窗,垫着脚头挤头往里看。
“里面有个人!”
“你会说话吗?!”
“喂!”
巫澄仰头,看到几个陌生小孩,他张嘴想要说话,下一刻,又是一块石头扔下来,落在他身边的麦堆里,麦子四溅,洒在他身上。
扔石头的小男孩失落:“啊,没砸到。”
他又捡起一块石头丢进去,“他为什么不说话?砸中了就会叫吧?”
几个小孩马上有了攀比心似的,争相捡石头往里扔。
一块块石子扔下来,落在巫澄身边,小麦飞溅,有的溅到脸上,刺拉拉的疼。
外面的石子很快被捡光,小孩没砸到人又找不到石头,就把心思放在碎玻璃上,捡起玻璃渣想接着丢。没成想没扔出去,先被玻璃割伤了手。
小孩哇的一声哭起来。
没一会儿,午睡的李翠枝就被吵醒,她急匆匆赶来,看到家门口的一堆小孩,还有小孩脚下的玻璃碎片,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把小孩全部赶走,看着碎掉的玻璃,恨得牙痒痒。她站在窗口,指着里面的巫澄狠狠骂了一通。
听着上面传来的尖锐骂声,巫澄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虽然根本听不懂,他还是徒劳的捂住耳朵不想听。而根本捂不住,声音还是穿过指缝到达耳朵,一声声提醒着他,他现在的绝望处境。
阳光越拉越长,直到照到身上的阳光变成橘黄色。巫澄意识到,今天的太阳下山了,又一天就要过去了。
窗外又传来烟雾和呢喃声。
巫澄知道,这是她们在做法。
时间好像被分成好几块,越来越长。
巫澄在呛人的烟雾味道和恼人的呢喃声中,意识越发昏沉。
可能自己真的就是中邪了……自己是什么孤魂野鬼,误入这里,现在要被超度了。
昏昏沉沉间,听到外面嘈杂声音。
吵闹声中,好像有个陌生的声音。
不同于这两天在自己耳边的所有声音,同样是自己听不懂的话,但也和其他人说的话不一样。清清朗朗的男声,冷得像自己贪凉多吃的那口绿豆沙。
是他们请来超度自己的神仙吗?
外面声音越发吵闹喧杂,巫澄却只觉得头嗡嗡的,好像蒙了层纱,听不到耳边的声音,眼前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
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巫澄顺从的想闭上眼睛,又被巨大的声音吵醒。
他悚然一惊,顺着声音看过去。
就像中午窗户被拍动似的,巨大铁门微微晃动,还没停下,又是更大的一声。
这一次,门被踢开。铁门撞到墙壁,按照惯性要弹回去,又被一双手扶住。
空气和阳光一同照进来,巫澄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先看到门口探身进来的人。
是来接自己的神仙吗?
下一秒,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照在巫澄身上,提醒他,这是人。
会骂自己,会打自己,会把自己关在这种地方……
巫澄想逃,但身体酸软无力,屈了太久的膝盖提不起一点力气,只无力的踢起几颗麦粒。
他无措往角落里躲,却避无可避,只能看到来人钻进来,弯着腰很快走到他面前。
巫澄害怕得直哆嗦,甚至不敢看来人,想说出求饶的话,又想到他们听不懂自己说的话。
听不懂自己的话,会把自己当鬼怪,会让自己跨火盆,会用柳条抽自己,会把自己关起来。
巫澄咬牙把嗓子口的话咽下去,抱住脑袋,试图用这个应对新一轮的殴打辱骂。
下一秒,战栗的手腕被拉住,被蒸了一天的滚烫皮肤贴上微凉手掌握住,不轻不重的力道。
巫澄还缩成一团不敢抬头,可鼻尖却察觉到一股陌生味道。
不同于醒来时空白房间的清冽呛人的酒味,也不同于现在黑暗房间混着血腥的尘土味道。好像冬日吹过竹梢的风,清幽凛冽。
这阵风停在清透白瓷腕上,似乎意识到手下少年不同寻常的体温,另一只手背贴上少年额头。
手掌翻转间引起细小气流,好像柔软轻纱抚在脸侧,而此刻贴在额头的手掌也是一样的轻凉柔软。
巫澄忍不住抬眸,在昏暗房间里对上陌生的狭长凤眸,于是嘴里的话变成短促气音,巫澄本能想躲开。
额头上的手收回,巫澄没来得及松口气,手腕被握住,手掌翻转。
来人轻轻拍掉巫澄手里沾上的麦粒和泥土,声音清冷:“别怕,我带你走。”

地下室昏暗沉闷,少年躲在阴影里,在黑暗里好像沉默的影子,只有往后退缩时麦粒发出的窸窣声。
宋泊简察觉到手下少年的惊恐抗拒,稍稍卸了力气,低声说:“我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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