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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千里送(大生生)


浓黑的药汁蒸腾着热气盈到徐偈的脸上,他垂眸静默了片刻,将手伸进衣襟,将那包渍梅放到了桌上。
章圆礼醒时,晨曦的光已透过窗棂射进了屋内。
章圆礼坐了起来。
晨光中,桌上药碗的冷瓷泛着莹莹的光,几缕热气和着光尘氤氲成一团。
章圆礼撑着身子来到桌前,皱着脸将尚有余温的药倒进了嘴里。
刚放下碗,旁边的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映入眼帘。
章圆礼将纸剥开,里面赫然滚着几个黄澄澄的梅子。
章圆礼盯着那几颗晶莹的梅子,眼圈渐渐红了。
徐偈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
徐偈将门打开后,见那小乞丐站在外面。
不等徐偈皱眉,那乞丐圆圆的眼望了过来。
那乞丐面黄肌瘦,偏那一双眼,又清澈,又真诚,徐偈看到那双眼,一时有些失笑。
“你要干嘛?”
“休战?”那乞丐小声道。
徐偈嗤笑一声,“你别惹我,我自不会和你计较。”
章圆礼那一声对不起在嘴里滚了一圈,在徐偈不算和善的目光下,到底没有吐出来。

章圆礼烧退的第二日,疾风终于歇了。
先前因是逆风,客船只得收帆,纵是已经开船三日,却仍在边陲没行多远。此刻风不仅小了,还悄然转了向,客船连忙鼓了帆,在河面上行了起来。
章圆礼到底是十六七的少年,过了晌午,叫太阳暖烘烘一晒,便自觉什么毛病也没有了。大风刚歇,天无纤尘,河面上碧空万里,凌波浩荡,环堤翠柳逶迤而过,村舍人声渐行渐远,河面愈行愈阔,当真水天一色。
章圆礼的心情随着开阔的景致一并长了翅膀飞了起来。他花了半刻中的时间唾弃了自己病中的脆弱,而后心满意足地溜到了后厨,缠着船娘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炒瓜子,并一碟小鱼干,高高兴兴装了盒。
他拎着食盒回到房间,将窗轩一一打开,仍觉不足,又提着食盒上了屋顶,见景致再无遮拦,方觉畅快。他把食盒里的小食一一摆开,琢磨了琢磨,还是觉欠了什么,便重新翻身下檐,溜回屋里,将床底下的酒坛子掏了出来。
他拍了拍酒坛子,顿时心满意足起来。出门时,正好瞥见桌上那一包梅子,忽觉口齿生津。他心道:徐偈那臭东西也有不讨人厌的时候。于是高高兴兴抓过纸包,出了门。
一出门,就和一人撞了满怀。
章圆礼怀里抱着酒坛子,这一撞,两个人都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你没事吧?”章圆礼自知理亏,率先开口道。
那人冷哼一声,抬手捂着被章圆礼的酒坛子撞到的肋骨,将他肩膀一撞,走了。
章圆礼看着他露出的那一截手腕,一愣。
那腕上有纹身。
因晋国与大梁世代交恶,故章圆礼知道,只有大梁人,才有纹身之习。此地乃晋国与大梁交界的边境,有一两个大梁人或许不足为奇,但上船前往内陆便罕见了。
章圆礼回头望去,那大梁人已没了身影。
章圆礼摸着被撞的肩膀,心道:怎么就和梁人同船了呢,真是晦气。
而后便撂到脑后,爬上了房。
在房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章圆礼往嘴里丢了颗梅子。
渍梅先甜后酸,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一入口,章圆礼登时满足地眯起眼睛,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可刚端到面前,酒味往鼻里一钻,章圆礼的胃下意识痉挛了一下。
他此病到底因酒而致,伤疤未好,痛自然也还没忘干净。
正犹豫喝还是不喝,就见徐偈从身下走过。
方才大梁人的身影在他心里一闪而逝,他电光火石般生了一个念头。
还不等细想,就已出声叫住了他。
徐偈闻声抬头,见是章圆礼,嘴角登时一扯,“这是病好了?”
屋顶上的章圆礼连忙双手往前一撑,“你过来,有一事需和你说。”
徐偈抱着臂来到檐下,“在这里说就行。”
章圆礼翻了个白眼,往前凑了凑,“船上有梁人。”
“哦?”
“我们两国都与大梁交恶,你身份特殊,小心些总没错。你要在我们晋国出了事,得益的岂不是大梁?”
徐偈见他趴着,一双眼圆溜溜地睁着,煞有介事的,有些可笑。干脆靠近了一撑,翻身上了屋檐。
那乞丐果真一副你上来干嘛的戒备模样。
徐偈见那乞丐身前杯盘俱全,忍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大喇喇一坐,用下巴点了点酒坛子,“嫌自己病好的太快?”
章圆礼原本就纠结喝还是不喝,见徐偈有此一言,干脆把酒坛子往徐偈怀里一推,断了自己的念想。
“给你的。”
“哦?”
章圆礼拧了拧身子,别别扭扭道:“你……照顾我,这个当谢礼,我们就两清了。”
却见徐偈似笑非笑,有嘲弄之意,那星点别扭登时抛到云霄云外,他啧了一声,“我吊你一次,你踹我一脚,你打我下水,害我生病,又给我喂药,现在我又还了一坛子酒,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徐偈冷笑道:“奇了怪了,那把我绑床上的人又是谁?”
章圆礼一愣。
徐偈继续道:“你不如这样算,我救你三次,你害我两次,怎么两清?”
章圆礼瞄了徐偈一眼。
“真的是你把我送回客栈的?”
“不然你自己爬过去的?”
章圆礼下意识转了转自己腕间的手串。其实昨日听闻是徐偈将自己送回客栈的,他就看过自己的手串。手串确实有一个新系的小扣,叫一颗木珠藏了个严实,需要拉扯才能看到。那手串此刻就贴着自己的手腕,稍一捻动就能摸到那个小结,说不触动是假的。只是他死鸭子嘴硬,对着徐偈这明码标价清算的架势,肚子里的话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罢了。
徐偈见他扁着嘴,眼珠子往自己这里一瞄就垂了下去,一时有些失笑。自昨日这人主动求和,他就没了再和他计较的打算。不过因他蛮不讲理而顺口反击两句,见他这般局促,便缓了声道:“我得罪你也好,你算计我也罢,既已休战,便已成过去。我不欲再与你争执,不知你意下如何?”
河面忽而起了风。
吹皱了粼粼的河面,吹斜了两岸的垂柳,吹扬了二人的头发。
章圆礼的心,好似一并叫这风吹起了涟漪。一股不肯叫人探明的歉疚,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漫上了心头。他没再看徐偈,反而低下头,嘴里小声泄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顺着暖风钻入了徐偈的耳中,徐偈的嘴角,罕见的,带了点和煦的味道,他也学着章圆礼斜靠在船顶的房檐上,感受着江上的微风拂面,给自己到了一碗酒,就着怡人的景致,饮了一口。
“确实好酒。”
见章圆礼不说话,他把渍梅往章圆礼那边一推,“不必耿耿于怀,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权当有缘吧。”
谁知章圆礼直起身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有缘。”
徐偈挑挑眉,理都不理,听着船下摇撸,慢慢饮尽了碗中酒。
十六七少年的情谊确实有些奇妙,这两人前日还喊打喊杀,一副冤家模样,今个并排坐在一处,倒好似也能安然相处片刻。
夕阳悄然西斜,浑圆的红日在长河尽头藏了半个头,徐偈突然起了身。
章圆礼正不知该说点什么,就见徐偈回过了头,扬了扬酒坛,“多谢你的酒。”
而后跳下房檐。
章圆礼见他走了,重新躺回了屋檐。风有些凉了,他盯着半红半紫的天空,将一条小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半天。
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这鱼干还有点甜。
他看着水天相接处渐渐沉没的夕阳,望着失了粼光的瑟瑟河面,感受着最后一道余晖逝尽,晦暗逐渐笼罩,莫名的,感受到一丝怅惘。
好似叹息落日,好似惋惜逝水。
当夜,客船驶入荒无人烟的河段,四周黑幢幢的,客船仿若在浓墨间穿行,舱内的灯火渐渐熄了,千里之内再无光亮。
恰逢初一,月黑无光,唯余满天星斗,愈发衬得四周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分明。
章圆礼将满盘的瓜子花生米小鱼干都打扫进肚,往嘴里丢了颗梅子,摸了摸肚子,准备回屋睡觉。
还不等动作,忽见一个银钩钩上了船舷。
借着船头晃动的灯笼,泛着幽幽的冷光。
章圆礼一愣。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银钩,纷纷挂上船舷,在起伏的水声掩映下,发出微弱的声响。
徐偈豁然从榻上坐起。
他一直没睡。
自半日前那乞丐告诉自己船上有大梁人,他就一直在等。
等梁人偷袭的那一刻。
他自虞国千里迢迢而来,穿行整个大梁,居然安然无事,他便在等这一刻。
虞国和晋国之所以交好,全因两国中间夹了大梁这个强国,两国谁也不能和他抗衡,只得结成死盟,叫大梁腹背受敌,两厢顾及,不敢贸然发兵一家,从而断了他逐一吞并之路。
故而大梁想尽办法也要破坏两国结盟。
自己在晋国出事,便是最好的契机。甚至不出意外,他们还会假冒晋国侯爷之名行刺。纵是虞国精明,不肯落入圈套,也会在两国国君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还能让晋国丢个领兵打仗的皇子,百利而无一害。
故而自上了船,徐偈就一直在等。
前几日风高浪急,必然不会有刺客冒险上船,今天止了风,又离大梁相距不远,更值新月,夜色如墨,正是杀人放火好时机。
徐偈听着船舷挂上铁钩的细微动静,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窗棂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徐偈倏然转身,手中暗器一动,却见章圆礼从窗外探进了个头。
“嘘,有人要杀你,先躲我屋。”
作者有话说:
先躲我屋~

密密麻麻地脚步声已至二楼,就在此时,一束烟花陡然炸上天空。
徐偈不再犹豫,一撑窗沿,翻进章圆礼的房间。
刚一落地,就被章圆礼拉到桌前,往椅上一按,便不知做什么去了。
徐偈凝神细听,脚步声即轻且稳,绵延不断,以细微的声响从章圆礼房间纷纷而过,向着自己的房间移去,不知持续了许久。
徐偈神色愈发凝重,刺客人数众多,且都是练家子,正面冲突自己绝对讨不了好,需得设法躲避。
待听闻所有人皆进自己的房间,徐偈豁然起了身。
和抱着匣子的章圆礼撞了个正着。
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谁,章圆礼一把把他拉住,小声道:“你做什么去?”
“找地方藏身。”
“你躲我这里不就好了!”
“首领!人不在!”正在此时,隔壁突然响起人声。
接着传来一人冰冷的声音:“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章圆礼连忙把徐偈推到离墙最远处,压低声音道:“为什么要走?”
“他们现在都在我屋,外面防守最为薄弱,我必须这个时候走。”见章圆礼仍紧抓着他不放, 徐偈耐着性子添了句,“他们早晚会搜到这里的。”
章圆礼却毫不在意地将怀中的匣子往上一抱,“我给你易容不就好了。”
“你会易容?”徐偈诧异道。
章圆礼有些得意,“保准认不出是你来。”
纵是徐偈心志坚定,却也不免意动。可他略一忖思,却仍沉声道:“不必了,船上无路可逃,易容与否,不过时间问题。”
章圆礼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外面至少五十余人,你要是不易容,一旦被发现,会被围困的!”
徐偈缓缓摇了摇头,“你知道,如果找不到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见章圆礼懵懵懂懂的,徐偈冷声道:“烧船,沉船,或者把船上人全部杀尽,让我死,不必非要亲自杀我。我若躲避不出,会让全船跟我陪葬的!”
章圆礼呆住了。
突然,隔壁传来一句声响:“他不在屋内,搜全船!把所有人赶到甲板!”
徐偈看了章圆礼一眼,而后二话不说向窗外移去。
却被章圆礼再一次拉住。
“你到底要去哪!”章圆礼压低了声音道。
“船顶!”徐偈将袖袍一扯,翻身上了窗沿。
船顶果然无人。
徐偈没有赌错。
他们会挨户搜索,翻遍可能藏匿的角落,但往往会忽略毫无遮蔽一览无余的船顶。
徐偈小心地趴下身子,将自己藏在暗夜之中。
身后突然传来窸窣之声。
徐偈蓦然回首,却见章圆礼笑盈盈地站在身后。
徐偈不及言语,连忙将他一扯,捂着嘴把他按到地上。
章圆礼扭了扭身子和他并排趴好,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好地方啊!视野开阔,地势高耸,即可偷袭,又可防守,你还真有两下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危险!”
楼下传来阵阵恐吓声,推搡声,惊呼声,哭喊声,船客被刺客从被窝中掏出,一个个撵到了甲板之上。
章圆礼耸了耸肩,“我要不上来,难道也要和他们一起被撵出去吗?”
见徐偈皱着眉瞪着自己,他撞了撞他的肩,“好啦,别皱着眉头,我刚才放了烟花,岸上都有驻军,一会儿就能过来。”
“烟花是你放的?他们可识烟花?”
“我问船娘讨的,行船的若遇水贼,都用这个,军队是认识的。”
“你何时要的烟花?”
“天黑前呀!你走后,我就去要了烟花。”说罢,他忍不住有点得意,“瞧你那副我只会添麻烦的样,你好歹是异国皇子,我怎么能让你在我们这里出事。”
“……没有。”
章圆礼轻哼了一声。
徐偈忍不住看向章圆礼。
夜太黑,只能看到他一双晶亮的眼,映了满天的星,闪着细碎的芒。那人突然转过头去,悄悄往外探出个头,嘴里小声嘀咕着:“幸亏我上来了,把他们都吓坏了。我们这一船的晋人都被你牵连了,回头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们。”
徐偈不再理他自言自语,思索起接下来的局面。
若是能等到救援,自是万幸。
可若等不到。
徐偈看着那兀自抻着脖子的乱蓬蓬的脑袋。
若是等不到……
若是等不到,总……不能牵连到他。
此地的确易守难攻,可若在此地偷袭,难免要把此人牵入战局。这场仗,他无全胜把握,不可牵连无辜之人。要么设法把他引开,要么……只能换地偷袭。
正思索着,那人突然扭过头来,“要是——”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
徐偈一愣,“要是什么?”
章圆礼万万没料徐偈一直在看他,登时心中一紧,要说的话卡了壳,“要……呃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就——”
“就什么?”
夜色下,那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先是突然顿住,而后渐渐瞪大双眼,“你是不是不会水?”
徐偈没料他突然旧事重提,纵是情况紧急,也不免有点失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圆礼一咬牙,“要是情况紧急,你就跳水,我带你游上岸!”
徐偈一向波澜不惊的面上总算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份神情太过于不加掩饰,以至于章圆礼原觉无比坦荡的心好似凭添了一股局促,他瞪了徐偈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以为我会弃你不顾?你下水救过我,我虽然不用你救,但也很该还债的!”
徐偈赫然收回了目。
他忽然在这个冰冷糟糕的夜晚,意外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想说不必,可话到嘴边,又觉伤人,转圜再三,干脆闭口不言,嘴角却渐渐挂上一抹温润的笑。
章圆礼看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嘟囔道:“有病。”
徐偈不可置否地垂下了眸。
河面渐渐止了风。
时间在流逝。两人看着船客被一个个押至甲板,刺客们仍在四处寻找,不知何时就会发现他们。
而驻守的军队却至今杳无音讯。
二人逐渐紧张起来。徐偈将手指扣满梅花镖,另一只手扶上了腰间佩剑。而章圆礼亦将袖中的春阴细雨针掏出,紧握在手中,凝神盯着船下的一举一动。
一刺客忽捧着一个匣子跑至甲板,递到刺客头目的手中。
章圆礼惊道:“糟糕!我的易容匣子!”
果见那刺客头目将匣子一掀,转身看向甲板上的人群,笑道:“原来齐王殿下喜欢易容,你既不愿相认,我便只好一个一个杀了。”
话未落,那人踱至一船客身边,忽而伸手一拧,那船客不及惊呼,便断了气。
章圆礼登时骂了一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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