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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千里送(大生生)


徐偈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
章圆礼扑通一声栽到地上,原本就烂醉,此刻又撞得晕头转向,直接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没了萦绕不去的酒气,徐偈长出一口气,心道,看来不像什么深仇大怨,虽则此人行径实在可恨,却也犯不着再和他计较下去。
思及此,徐偈抬脚就走。
却突然闻到一股幽香。
是寒梅的香气。
幽幽的,一丝一缕萦绕上来,凛冽中,又带着一股难明的甜味。
徐偈皱着眉往脚下一瞥。
一个手串,散在乞丐的身旁,应是刚才跌倒时扯散的,几颗珠子已滚到不远处。
是抑息木珠!
而那冷梅香,正是从地上的乞丐身上散出来的。
徐偈不可思议地看向地上的乞丐。
他竟是个坤泽。
徐偈看着眼前散发着信香胡乱睡去的乞丐,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酒馆鱼龙混杂的醉汉,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蹲下身将珠子一一捡回,重新串到绳上系好,给他套回了腕间。
梅香登时消散。
徐偈屏息将章圆礼从地上拖了起来,甩到马上,那乞丐也不知道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徐偈掩着口鼻,仍觉酒味萦绕,连马都觉污糟透了,他远远牵着缰绳,拉着挂在马上的章圆礼,一路打听着向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徐偈往店家手里丢了锭银子,便连马带人扔给了店家。
自己从客栈又买了匹干净的马,见天色已晚,也不知太守等了多久,便策马向着驿站而去。
到了客栈,徐偈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遍,直到沾染的酒气散尽,才觉得通透。他策马行了一日,被那乞丐吊了半天,又跟那乞丐折腾了一夜,此刻只觉精疲力竭,一沾榻便陷入沉睡。
章圆礼醒得倒早。
身上酒液黏腻异常,麻布衣服又粗又硬,纵是宿醉,章圆礼也大早早醒了。
他先蒙了一会儿,怎么就醉成这样?他暗暗乍舌,此地酒烈,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环视了一周,应是个客栈,陈设看起来还算讲究,他忍不住沾沾自喜,醉酒了还知道给自己找个好地方。
只是身上实在难受,反正仇已报,犯不着再乔装,他得先去弄身舒适的衣服。
他高高兴兴跳下床。
却忍不住哎呦一声。 怎么膝盖这么疼?
他重新坐回床上,卷起自己的裤腿,两个膝盖红肿异常,一边甚至出了不少血,干涸在衣物上,掀的时候疼得他嘶嘶吸气。
“我怎么受伤了?”章圆礼忍不住嘀咕,“谁能让我受伤?”
忽而一道记忆一闪而逝。
昨夜好像被人踹了一脚。
他皱着眉努力想了半晌,渐渐地,那人的面孔清晰起来。
白面,黑眸,面冷似铁,阴沉可恶。
是徐偈!
章圆礼将眼睛瞪得浑圆,他!怎!么!这!么!讨!厌!
章圆礼看着还没亮的天,从怀里掏出断剑山庄的独门秘药,嘴角狠狠地扯了扯。
给我等着!
章圆礼一骨碌爬了起来,牵扯出膝盖的伤也顾不上,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徐偈因昨日折腾得晚,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就见床边坐了个人。
竟是昨夜的小乞丐。
见自己醒了,那小乞丐温声道:“你醒啦?”
徐偈心中一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就见那乞丐忽而嘴角一扯,伸手在他鼻尖一晃。
其手中扣着一个极精巧的香盒,一股异香钻进鼻腔。
徐偈心中一凛,发现自己已然不能动弹。
那乞丐盖上香盒,狞笑道:“记住你爷爷我,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晋地章圆礼是也!”
章圆礼自认为自己亮了身份,奈何徐偈当日急于退婚,并没有听全章圆礼的姓名,他既惊且怒,冷声道:“你意欲何为!”
章圆礼掰了掰手腕,撕拉一声从徐偈床单上撕下一角,把徐偈两手举到头顶,在手腕上系了个花结。
而后起身拿来一支笔,在他脸上仔仔细细画了一个叉。
徐偈目冷似冰:“此番受辱,他日必报!”
章圆礼啪的一声将笔掷到地上:“彼此彼此。”
章圆礼直起身来,调整了一下表情,堆起一脸假笑:“此香两个时辰可解,你可以选择在这躺着,或者喊人来。”
说罢,他将手中的醉梦一抛,大摇大摆地越窗跑了。

倒不是冤家路窄。
只因虞国水路不丰,特产旱鸭子,徐偈半辈子没做过船,听闻晋国有运河可直入京城,便生了好奇之心。
而晋国远途航运大多是漕货船,普通人远行多借乘漕船,雕梁画栋的客游船多在城内撑篙短行,能够扬帆的远行客游船,整条运河上只有一艘。
他二人同是微服,又同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同去一个地方——京城,还都不打算长途跋涉,能够相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游船确实奢华,甲板有茶座、茶厅,茶座露天,茶厅垂幔,舱内设有两层楼,间间相隔,窗轩皆备,二楼更有相邻两间,内嵌里屋,纱软褥新,宽敞透亮,陈设皆雅,自然叫那两个天之骄子一人一间包圆了。
只可惜如此陈设,两人皆不在屋内。
徐偈逛至甲板时,章圆礼正趴在船舷上吐。
章圆礼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衣服,故而徐偈一开始没认出来,只看到一人撅着屁股吐得天昏地暗,当即嫌恶地闪进了茶厅。
唤人煮上一壶好茶,幽幽茶香间,风偶卷帷幔,船徐徐而行,若非远处那一直在呕吐之人煞风景,实在是一等一的乐事。
章圆礼也没想到自己能吐成这样。
他原本就有轻微的晕船,加之前个饮烈酒伤了脾胃,今晨上船前又买了份炙羊肉吃干抹净,又逢今日风高浪急,船身摇晃,天时地利人和占了其全,一吐就是两个时辰。
吐得他头晕眼花手脚酸软,胆汁都倒了个干净,撑着船舷晃晃悠悠直起身来,徐偈正好抬起了头。
恰逢风卷帘幔,两厢对视了。
吐得七荤八素的章圆礼慢了不止一拍。
徐偈抄起手边的茶盏冲着章圆礼丢去。
章圆礼还没等看清来物,就被打下船舷,咕咚一声溅起老高的水花。
徐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人直接砸进水里,着实吓了一跳。
他自己是旱鸭子,惧水是骨子里的,见那乞丐挣扎都没有就掉进了水里,连忙提气飞出茶厅,来到船舷。
章圆礼正在水里扑腾。
徐偈连忙解下船舷上的绳索,向着水中掷去。
那乞丐也不知为何,对绳索视而不见,更可怖的是他居然头和腿都扎在水下,背浮在水面,徐偈一瞬间甚至都觉得他已溺亡,二话不说将绳子往身上一系,果断跳入水中。
入水的那一瞬,徐偈一把把章圆礼拽进怀里,另一只手拉着绳子,幸亏此处动静引来了甲板上的人,船上的人拽着绳子把他俩拖上了船。
一上船,两人就跌至一处。章圆礼倒在徐偈身上,张口就骂:“你有病吧!”
刚说完,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口水和身上的水溅了徐偈一脸,徐偈脸都绿了,将章圆礼一把掀倒在地,怒道:“简直不可理喻!”
说罢也不管他,径自爬起来上了楼。
章圆礼湿漉漉地坐在地上,一时有些错愣。他从小被人宠到大,从未听过一句重话,更不曾曾被人厌烦过。徐偈那写满厌恶的冰冷神情,竟像刺在脑中,如何也挥散不去。
此刻天色已晚,冷风一起,章圆礼打了个寒战。余光中那人径直进了屋,门被重重地关上,不知怎的,他的一腔怒火就添了一丝委屈。
船夫的婆娘凑了过来,叹道:“后生快进屋换身衣服吧,那个后生也是好心,不知道你是抽筋了在揉腿。”
说罢将章圆礼搀了起来。
章圆礼眼圈一红,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就着船娘的搀扶回了屋。
徐偈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将擦头的绢布狠狠掷到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却仍觉余怒未消。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又不可理喻之人!那人两度暗害,自己都不计前嫌,在他危难之际施予援手,而他却浑不在意,肆意践踏!他徐偈何苦非要管他之事!
何其愚也!
思及此,徐偈暗道:此人实不值善意以待,很不必再自取其辱!
而章圆礼回了屋,只觉浑身冷得要命,他哆哆嗦嗦换下湿衣,钻到被窝里去,抖着身子躺了半天,仍觉冷得厉害,便又把外间的被子抱了过来一并盖上,方觉略略好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仍觉冰冷,想起来唤船娘要床被子,却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第二天傍晚,徐偈从茶厅饮茶归来,正见船娘提着食盒站在隔壁房门前踟蹰。
徐偈是视隔壁如瘟神,当即理也不理,向着自己房间走去。
却被船娘唤住。
“小公子请留步。”
徐偈脚步一顿,“何事?”
“此间公子一直闭门不开,老妇恐生意外,但实不便擅入,还劳烦小公子进去看看。”
徐偈冷声道:“与我无关。”
船娘急道:“那小公子从昨天夜里至今水米未进,他昨天吐成那样,又落了水,恐怕是病了。”
“他是坤泽,你不必避讳。”说罢径自向屋内走去。
“可我实在打不开门!”
徐偈一顿,转过身来。
下一刻,紧闭的房门被徐偈一脚踹开。
章圆礼直挺挺地躺在屋里。
船娘连忙搁下食盒走了进去,将手往章圆礼额间一探,惊道:“怎么这样烫!”
见徐偈还站在门口,便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也不知烧了多久,亏着小公子把门打开,我得去给他熬药,这样烧下去可不行!”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了。
徐偈转身刚要离开,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嘶哑的声音:“……水。”
徐偈脚步未停地回了屋。
他在屋里坐了片刻,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幼弟小时高烧,嗜睡得厉害,奶娘不忍唤醒小儿,却被太医斥责,说高烧嗜睡乃脱水之兆,恐有性命之忧,必得叫醒喂水。幼弟被强行叫醒后极度渴水的样子在他眼前不断浮现,他犹豫再三,到底站了起来,重新推开了隔壁房门。
他从桌上倒了一碗水,来到了床边。床上的人眉头紧锁,嘴唇青白一片,已然干裂。
他似乎还有意识,听到有人进来,口中又泄出一串嘶哑的声音,反反复复念叨着一个字。
“水……”
虽气力已竭,却说不出的焦躁迫切。
徐偈皱着眉将他扶了起来,把碗递到他的唇边。
那人就着徐偈的手,大口大口地饮了起来。
一连饮了两碗。
见那人还要再饮,徐偈却道:“你等等,我去加点盐。”
却被那乞丐一把抓住。
徐偈无法,只得又喂了他一碗,直至船娘折回,徐偈才站起身来。
“公子留步!”
“还有何事?”
“船离码头还有两日行程,叫不来大夫,而他这样需得有人守着,我还有一船的人需要照料,实在顾不过来,你们所住相邻,可否劳烦公子帮忙照看一二?”
“喂他喝点盐水。”徐偈垂眸道。

交代船娘喂盐水后,徐偈抬脚就走。
船娘却幽幽叹了口气,“可怜见的,要不是落了水,也不会病成这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偈不由地脚步一顿。他先前只顾厌恶,却忘了他生病确实有自己一分责任,若袖手旁观,实非君子所为。
思及此,他对船娘道:“我照顾他吧。”
船娘有一船人照料,自是求之不得,千恩万谢后,将药递到了徐偈手里。
徐偈端药来到了章圆礼床边,章圆礼已然又睡了过去,徐偈也不惯他,二话不说把他晃醒,把药直接搁到了床头。
正要去取盐,就见那乞丐巴巴地看着自己。
徐偈心中一声冷笑。登此船,住此间,哪里是什么乞丐。只是徐偈厌烦于他,又察觉他对自己并无威胁,故懒得猜测他的身份,便冷声道:“怎么?还要等人喂?”
章圆礼一愣,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药是要自己喝的,他别过脸去,也不知是跟徐偈有仇还是跟药有仇,鼓着眼睛,梗着脖子,一口气灌了进去。
喝完后,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把碗放桌上。”
说罢,转身去找厨娘取盐去了。
章圆礼把碗往床头一撂,直挺挺地倒回被窝。
嘴里太苦了,还没有蜜饯……章圆礼心道。日已落,屋内昏昏暗暗的,章圆礼看着黑洞洞的屋顶,感受着船身的摇晃,和着满口的苦涩,只觉头疼欲裂,浑身酸痛。
他想到自己在这陌生的客船上病了一天一夜。
起不来,睁不开眼,无人照料,无人问津。他渴得好似陆上的鱼时,身体难受地好似被巨石碾过时,所能听到的,只有枕下起伏不定无休无止的水声。
他想家了。
为什么一定要出来呢?
被退婚,被羞辱,被那人扔到地上,打到水里,和他争执,和他吵架,被他责骂。
为什么有人对自己这么凶。
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跑出来遇见他。
如果不认识他就好了。
他怀着满心无法排遣的悲伤,再一次,被病魔拖入了梦乡。
徐偈归来时,屋内已经昏暗一片,无一丝光。
他燃起了一根蜡烛。
端着这根微弱的烛火,他重新来到了床边。
却看到那闭目不醒的人眼睫上挂了几颗晶莹的泪珠。
或许是这两颗水珠,让徐偈晃醒他的力道不再那么粗鲁,声音也不像先前那般冰冷。
“醒醒,喝水。”
那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自己,那浑圆的眼睛突然红了。
徐偈端水的手一顿,“坐起来,喝水。”
章圆礼把头偏向一边,蓄着一眼眶的泪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徐偈将碗递到了他的唇边。
章圆礼抬着泪汪汪的眼看了他一眼。
“要不你自己端着。”
章圆礼就着他的手喝完了这一碗微咸的水。
咸味跟口中苦涩的药味混杂,章圆礼心想,为什么没有蜜饯……
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饿了?”
章圆礼嗯了一声。
徐偈起身,将船娘先前放到桌上的食盒打开,见菜还没凉,就把食盒搁到了章圆礼面前,而后抱着臂站到一边。
章圆礼看着眼前的食盒,鼻子一酸,抬头看了徐偈一眼。
“有话就说。”
章圆礼瘪着嘴,喘着气,憋了半天,突然红着眼道:“你为什么骂我?”
徐偈登时气笑了,“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
徐偈漠然地摇了摇头,“你果真不可理喻。”
章圆礼的眼泪刷得一下掉了下来。
徐偈原本已然生气,可见他这样,突然想到前几日这人醉语,自己好似无意中得罪过他。他实在不知此人这番委屈从何而来,可这样子却难免令人触动,他尽量平静道:“我不欲与你争论,我得罪过你,你也羞辱过我,只是你醉酒,是我把你送到客栈,而你却在第二日将我捆在床上,我实不知,你在委屈什么。”
“是你把我送到客栈的?”章圆礼瞪大了眼道。
徐偈没再吭声。
“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客栈?”
“你手腕上的手串,断了。你醉倒在路上,我要不管你,你知道你的后果吗?”
说罢,用下巴点了点章圆礼身前的食盒,“既已吃了药,我也没什么可帮你的了,你吃完了自便吧,我明日把药送来。”
见那人不吭声,徐偈扫了一眼手中的烛台,转身将它重新放回桌上,推门出去了。
烛火离开了床畔,周围晦暗了下来。
章圆礼看着眼前的食盒,心底涌起一股酸胀。
第二日一早,徐偈前往后厨取药,一进屋,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皱起了眉。
“怎么味这么冲?”
船娘从药炉上抬起了头。
“良药苦口,船上不比陆上,有大夫可寻,须得重药、苦药,病才能好。我今晨去看了看那后生,已然退烧了,多亏了公子昨日相帮。”
“还有多久?”
“别急别急。这就好了。”
说罢将浓郁的药汁倒进碗里。
徐偈端起碗就要离开。
“公子等一下。”
船娘将一个小油纸包塞进了徐偈手里。
“这是什么?”
“渍梅,那后生瞧着怪娇气的,你给他压一压。”
徐偈实在不想接,但船娘的目光过于殷切,他只好收进怀中,端着药向章圆礼的房间走去。
进了屋,章圆礼还在睡着。徐偈想他已然退烧,便不准备与他交涉,直接将药搁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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