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曲肘捅了一下徐偈,“当初你说陪我去看花灯,结果跟着迎亲师团走了,所以没跟着我去开封,我们开封有一座停云楼,不比这里差。”
徐偈淡笑,“那就请朝阳候赏光瞧瞧,这里的酒,是否能及的上贵地?”
章圆礼拉着徐偈进了酒楼。酒楼三楼视野最为开阔,泰半华安坊收入眼底,两人选了一处可凭栏远眺的雅间,徐偈颇熟练地叫了一串菜名,便等着章圆礼点酒了。
这里酒品极多,章圆礼唤来掌柜一问,掌柜蹦豆子似的报了一串,什么羊羔酒,果子酒,还有西域的大红葡萄酒,绵软的、酷烈的、醇厚的、清甜的,真是要什么都有。
把章圆礼听得心痒,让掌柜一样来了一坛,自己好拣爽口的喝。
他眼睛晶亮地看着徐偈,“我喝醉了不要紧吧?”
徐偈对他笑,“你醉了,我背你回去。”
章圆礼道:“上次你背我,还是在宿州的小镇,你告诉我你要退婚,我自己跑出去,遇到了大雨,你背我回来的。”
徐偈随着他说的想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逐渐蔓延,“那你知道,我上上次背你是什么时候吗?”
“你还背过我?”
“是啊。”
章圆礼想了片刻,“我怎么不记得?”
“在合欢树下。”
章圆礼这下有了印象,“我记得我们在树上喝酒……然后,是你背我回去的?”
徐偈笑着点了点头。
“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徐偈看着他道:“你还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问我,我为什么要退婚。”
章圆礼愣了一下,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捂住眼,笑得无奈,“我那时怎么那样?”
徐偈冲他扬了扬眉。
“你别得意!”章圆礼放下手,“我那时并不中意你。”
“嗯,没错。”徐偈替他应下。
章圆礼自桌下踢他,“真的!”
“好,是我先心悦你的。”
章圆礼眼中流光一闪,热意方褪的脸复又红起,看他一眼,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两人一直饮到天黑。
齐王府的车架静静候在楼下,直到章圆礼醉意醺然,徐偈背着他,带他来到马车旁。
章圆礼朦胧睁开眼,“怎么出来了?”
“你醉了。”
“我们要去哪?”
“回家。”
“回家?”
“嗯,回我们的家。”
章圆礼迟缓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觉得家理应在千里之外,可徐偈的话令他安心,于是圈紧徐偈,闭上了目。
徐偈将他背进马车。
车轮辘辘,穿过街道,穿过高门,驶入寂静的齐王府。
徐偈将章圆礼抱到榻上,紧跟着坐在了榻边。
在齐王府所居第二日,章圆礼睡得酣然,徐偈静静看他的睡颜,心想,希望不是得益于醉酒。
徐偈的七日婚期倏忽而过。这七日,徐偈没再带章圆礼进宫,反带着他将都城京畿的好去处游了个遍。虞国秋晚,章圆礼估算着晋地已近寒冬,虞国仍时有暖阳。虞地山川秀丽,两人玩痛快了,干脆连都府都不回,在民家借宿,好不自在。
七日后,徐偈带着章圆礼再次进宫,在车中,告知了章圆礼晋国使团即将辞行。
章圆礼沉默下来,没说话,徐偈将他揽进怀中,悄然握上章圆礼的手。
至宫殿,拜见,饮宴,晋国使团尽皆入席,席上高朋满座,管弦盈耳,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章圆礼与晋国使团隔了遥遥一座歌舞池台,在歌舞管弦之间,将视线落到了他的母族家人之上。
歌舞管弦来了复去,章圆礼生出一缕彷徨,在那端的母族家人萦来绕去,最终低下头,和入杯中酒灌入喉间。
宴席再好终有尽,别绪再藏也相迎。
章圆礼与徐偈,一齐将朱邪鹏送至都城外。
使团即将开拔,朱邪鹏仍絮絮个没完。
章圆礼含笑听着,最后将他一推,“快走吧。”
章圆礼的寡言叫朱邪鹏不安,朱邪鹏试探道:“表哥走了?”
“去吧。”
“表哥真的走了?”
“快走。”说完章圆礼又笑,“再不走,咱们家大雪就要封路了。”
朱邪鹏忽而狠狠一叹气,一把把章圆礼抱进怀中。
“好表弟,记着给你娘写信。
“要有什么委屈,告诉我们。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回家看看。
“表哥走了。”
章圆礼绷了一路的泪瞬间盈满了眶。
朱邪鹏也落了泪。
章圆礼背过身去,不给他擦。
徐偈上前和朱邪鹏交换了个拥抱。
“王爷放心,圆礼交给我照顾。”
朱邪鹏热泪沾襟,和徐偈抱拳送别。
“一路顺风。”
徐偈说。
章圆礼始终没有回头。
直至音尘渐绝,使团马蹄在官道上再无踪迹。
徐偈握上了章圆礼的手。
“走了?”章圆礼仍不敢回头。
“走了。”
徐偈低头一瞧,“哭了?”
章圆礼先是躲,躲不过,便抬头瞪他,“还不准我难过?”
徐偈将他抱进怀中,“还难过吗?”
难过又能怎样呢?怀中是对自己体贴有加的新婚丈夫,章圆礼将此心按下,推开他,冲他迎面一笑。
“不难过了。”
至于真假与否,既无人替,又无可解,何必叫他难堪?
少年人总有一笑,叫你恍惚他已长大。
徐偈朦朦胧胧察觉,他二人总要经历这一步,在往后人生的无数次,隐了彼此心事,以不肯言苦而相互扶持。
他总觉自己比章圆礼成熟。挑更厚的担,抗更重的事,却未料那个他想护在身后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已卸下娇憨,学会隐忍。
徐偈摩挲他早已隐去的泪痕。
“咱们回家?”章圆礼歪头问。
“我再进一趟宫。”
“不是刚出来?”
“我想和父皇商议白衣的事。”
这下轮到章圆礼吃惊,“我以为你想瞒着做。”
徐偈笑了,“不是太子私卫,能在父皇眼下光明正大地做,我为何要偷偷摸摸?”
章圆礼睨他,“怕我委屈?”
“就你机灵。”
章圆礼刚要张口,徐偈却截口道:“圆礼,白衣这支军队,师出何名,很重要。自古做情报侦探之事,师出有名便尊如御史,师出无名便视为奸佞,是忠是奸,你的心不能剖出来给人看,我必须从一开始就让它正名。”
章圆礼沉默片刻,“可白衣毕竟行暗杀监察之事,我担心,你进了宫,白衣就不能按我们想象的发展了。”
“若不能,便不如不开始。”徐偈瞅左右无人,偷亲了一口章圆礼的鬓角,“我自有办法,相信我。”
章圆礼眼底含笑,“那你快去,我等你好消息。”
“回来带你去城西酒楼?”
“在外面吃?”
“听你的。”
章圆礼笑嘻嘻地挥了手。
徐偈二度进宫,将与章圆礼的设想一一告知虞国国君。
国君兴致极浓,听后亦十分赞赏:“易容,潜伏,探听,刺杀……圆礼竟是这般人才,真是咱们虞国请来的福星!”
徐偈忍不住有些得意,板下脸道:“上不得台面,父皇谬赞。”
国君横他一眼,“不必忙着自谦,去跟圆礼说,尽管放手去干,为父支持他。只是——”
徐偈心中一紧。
“这等本事,用到战场上,可惜了。”
徐偈将眉一皱,便听国君道:“既是好剑,做国器,不如收为己用。”
“父皇当真这么想?”
国君抚着他肩笑,“并非驳你俩意思,你们少年心性,一心为国,好事,值得肯定。只是偈儿,坐在这把龙椅上,敌人,可不仅仅是疆土之外的。。”
徐偈抬头看他,“强敌环伺,梁国未灭,父皇倒想起安内了。”
国君拍肩的手一顿。
自应允徐偈求亲以来,国君可谓事事顺着他儿子,父慈子孝一长,忘了他儿子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国君的火蹭蹭上窜,“你讽刺朕?你翅膀还没长硬,世面没见几回,就先讽刺开你爹了!?”
徐偈冷笑,“话柄递到我手,我还得替你藏起来?”
国君指着他抽气,“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也是看史书的,你告诉我,自古乱国亡国,几个是因为外敌?汉唐那般显赫,或乱于外戚,或困于兵者!纵是那些个文官,光靠嘴皮子也够算计你一壶!谄媚的问你讨好处,奸诈的向你讹权力,纵是那几个刚正的,也天天做梦一头撞死在大殿上,好踩着你的脸面成全他的美名!你光风霁月,你高风亮节,等你坐到这个位上,你就知道,龙椅之下,哪个不算计你?哪个与你同心?”
徐偈抬眸直视,“人心不附,非区区白衣能遏;人心若附,要白衣何用?”
“太天真!”
徐偈知道跟他说不通,干脆翻了个白眼,“我就问父皇,我决不允许白衣为帝王私用,你答应不答应?”
“你逼宫?”
“少来这套,我逼没逼宫你很清楚。”
国君抚着胸口直喘,宫婢宦官跪了一地,只恨不得自己是个死物。国君喘了半天,见无可回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太幼稚,此事日后再说。”
徐偈不下,“你答不答应?”
“忤逆!不孝!大逆不道!”国君转身就去找剑。
徐偈干脆直梆梆跪到地上。
“父皇,御史台监察百官,虞国律行令禁止,又何必再弄个窥私百官的妖孽?我不明白,当皇帝不考究行迹,反倒要去看心!”
“妖孽?”国君拔了剑,颤巍巍,好半晌才指向徐偈,“你倒疼你妻子!庸才!”
徐偈权当那宝剑是无刃的玩意儿,“公器私用,皇权肆行,百官噤口,乱国之始!父皇若不答应,这个白衣,我不办了!虞国断剑山庄弟子就我妻一人,大不了,父皇自己再去断剑山庄讨个妃子吧!”
国君拿剑背狠狠抽在徐偈臂上,那剑削铁如泥,刃薄如纸,破衣,入肉,血肉模糊。
徐偈哼都不哼,知道自己赢了。
把老父逼得撒泼动手,徐偈正事办完,孝心闲生,膝行到国君面前,叹气,“这么大岁数了,还和我动怒,你哪回吵得过我?”
国君目若铜铃,呼呼直喘。
“我没有讽刺父皇,是我幼稚少虑,不及父皇思虑周全,才叫父皇气怒。父皇于我如高山,圣君之德,慈父之心,仰之无极。若非我忤逆,父皇如何会说违心之话?”
虞国皇帝在怒极中生出了老父的委屈,可不就是这回事?他原本只是想以过来人身份劝慰徐偈几句。他是明君,又不昏聩,好商好量自己也未必不会再考虑考虑,怎的就叫着逆子诳出了真心话?好生丢人,好生丢人!外敌环伺,若不思后顾,白衣确系一把插入敌军的好剑。至于以后的事,他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灭梁,替这浑小子操什么心!他也配自己这颗慈父之心!
良久,国君的视线落到徐偈皮开肉绽的臂膀,扬声道:“都是死人?不知给齐王传医?”此话既出,关怀之语顺溜就往外跑,他忍不住叨念:“你也是,非迫我动手,回头史官一记,我成什么样?”
徐偈舔着脸笑,“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国君挥手懒骂,“此事你自己看着办,莫再烦你老子爹。”
“那不成,”徐偈连忙站了起来,“还请父皇明旨,设司,昭告,以示明路。”
国君微叹,“真的不给自己留个余地?这白衣,将来你也是要用的。“
徐偈声音坚定,“白衣若敢窃权御史,剑指百官,以谋反论!”
此话既出,彻底断了白衣众将走上佞臣之路。
国君倒不至被少年意气所折,谁不曾少年坦荡,恨不得与日争光?倒是他对他那小妻子的回护之心,叫他生了点艳羡。
他与皇后琴瑟和鸣,三宫六院,皆以他为尊。只是他时常却觉得少些什么。罢了,国君颇会自宽,至少他儿子,将来不至于孤家寡人。
作者有话说:
文文快完结啦!!!!一定会圆圆满满哒!
雪白缎面渗出血红,又被白布层层掩埋,放袖一遮,了无痕迹。
国君脸上逐渐有些讪讪,正等着徐偈说句软乎话宽慰受惊挨愧的老父,结果徐偈放下袖子就要辞行。
国君连忙轻咳一声,“你要去哪?”
“跟母后辞别,出宫找圆礼。”
国君顾盼了一下左右,期艾道:“莫叫皇后知道。”
徐偈转身离开的身形一顿。
他看了国君一眼,福至心灵般,又重新坐回了椅中。
在国君诧异的目光中,他将袖一卷,冲太医道:“再解开。”
太医当先把目光求助到国君身上。
国君莫名道:“刚包好解开作甚?”
徐偈一扬眉,“我有妻子。”
“然后呢?”
“有人疼,不必藏。”
国君一口气登时噎在胸口,见徐偈得意洋洋摘了白布,那张牙舞爪的伤口好似专在眼前晃,心中愈发郁塞起来。
徐偈将袖一放,长身而立。
“父皇,我不去母后宫中了,您自己可把您干的事儿藏好了。”
徐偈扫了眼皇后宫殿的方向,神清气爽地走了。
他满面春风归了府,拿胳膊往章圆礼的胳膊一放,章圆礼掉了泪,发了怒,也不顾约好的出门玩耍,卷起袖子要进宫。徐偈将抱住,将门一关,陪圆礼一并骂了一回老子,而后将圆礼抱进榻上。
徐偈臂上那伤宛若巍峨泰山,将章圆礼老老实实压得不敢动弹。腿也不好踹,手也不好推,半推半就叫徐偈入了门,翻过来覆过去来回折腾,膝盖都跪得通红,只为徐偈一句“胳膊使不上劲。”
最后哑了嗓,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接旨都是徐偈替他接的。
那旨非别的旨,便是任命章圆礼为白衣司镇北将军的旨。
于是章圆礼在床上当上了小将军。
章小将军很快投入了自己的新工作。
立司,开衙,建府,“白衣司”三个大字明晃晃挂匾正门。
章圆礼有主意,达官贵族之子一律不受,只自寒门贫户、流民乞儿中选拔,不出一月,招来千名苦命孩子,于校场习起了武。
半月一小校,一月一大校,千余人很快刷成五百人、二百人、百十人,章圆礼新授玄色虎纹服,并一把快剑,一柄春阴细雨针,一套易容妆奁,第一批白衣将士正式入编。
百名孩童,年岁皆七八岁左右,脱了胎,换了骨,迅速磨砺成刚毅男儿。
章小将军着黑衣,束高发,黑色腰带将细腰一束,立于其间,眼中的寒光比宝剑更甚。
这百十个小将,白日是下属,是将士,夜晚是徒弟,是孩子。吃穿用度,章圆礼一一过问,有几个惊梦的,哭泣的,章圆礼挨个疏导,尽力关怀。
时间长了,一帮小子们也处出了感情,一个叫李晓琼的,镇日目光倾慕地黏在章圆礼身上,还一个叫钱羿的,竟敢央章圆礼给他讲故事。
烦得章圆礼生生动了继续刷人的心。
章圆礼被百十个孩子缠得头痛,全然忘了当初要和徐偈争谁做主,踹了五十个丢给徐偈。其中就有那撒娇精钱羿。
徐偈面对章圆礼若和风细雨,转脸就成玉面修罗,那五十个孩子在徐偈手下过得痛不欲生,本领蹭蹭涨,望章圆礼的弟子如狼视羊,恨不得啖肉替之,重回章圆礼羽翼之下。
就这样,以钱羿为首的徐偈一派本领高出一截,将李晓琼等人踩在脚下。李晓琼羞愧难当,主动请辞,求章圆礼将他除名白衣,只望能当牛做马,随侍章圆礼左右。
章圆礼怒火中烧,先发作徐偈一通,将五十只狼崽收回,重新丢他五十只绵羊,而后奋发图强,教习愈发严苛,绝不允许自己这边再次败落。
好景不长,章圆礼自己斗得正酣,虞国在数度预热之下,正式立徐偈为储君。徐偈当上太子,两人搬了住处,章圆礼齐王府还尚未新鲜够,便又住进了更加轩丽的太子东宫。章圆礼适应东宫居所倒在其次,倒是徐偈内政缠身,事物冗杂,能勉力陪章圆礼已属不易,白衣这边再无暇插手。大权重新归章圆礼独揽,百十个生龙活虎调皮捣蛋的孩子岂是常人能生受?章圆礼累得直念郎君。
手头的事物忙了,给家里的信也就少了,寄给母国的信件一封少似一封,对故国的思念也一天浅似一天。远在千里的长公主盼了半月的书信,在无甚音讯后,反而放下心来,对丈夫笑:“没信好,忘了咱们才好,说明他在那边过得极好。”
章圆礼亲娘都没顾上写信,倒抽空忙闲,给他师父去了一封信。
内容无他,只将大虞创立白衣司事宜,原原本本,平平直直,如数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