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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瑜飒飒)


秦冬阳眼睛湿了,不忍打断水隽影,也不忍听。
“懂了就来不及了。”水隽影叹口气,“他已经长成那么老高个子的大男人,谁也不信,把他爸爸当成仇敌,把我……”
“伯母。”秦冬阳轻哽,“不会晚。”
“他靠一口堵狠活着,活过了幼年童年和青少年。”水隽影摇摇头,“就那么成人了,父母再幡然悔悟,对他来说是另外一种残酷,等于推翻他独自建立起的一切防御,逼他为了不值当的亲情自毁长城,那会抽掉他的脊骨毁坏他的意志……改不了的错误就维持原状吧!绝大多数人都是带病生存,遇到我们这样的父母也是他的宿命。”
秦冬阳消化不了这些,无法解劝。
“我看那些东西,是学习是了解,是自我诊断和寻求方法,希望自己少愚执些,不再往他身上加码。”水隽影继续说,“他爸爸成功在刚直上,也失败于刚直。夫妻之间的债与欠无从衡量,两相耽误彼此折磨,没有对错得失,不用算了。林巍是个无辜生命,来到这个家庭,是我和他父亲的亏负。我懂得晚,老林懂得更晚,但懂一点总不不懂要强。”
秦冬阳心痛喉酸,难以言语。
“谢谢你肯陪他。”水隽影最后说,“受苦的人总是古怪,像那个小猴子,尖叫阴鸷,远远不如同类可爱。林巍被我们弄走了形,太难解脱。你肯陪他,是他不幸之后的幸运。”
作者有话说:
被妈妈抱大的孩子就是最幸福的孩子

林巍对这场交谈一无所知。
他只发现那之后的秦冬阳看自己的时候眼睛越发水汪汪的,总是含着一丝忧伤,为此警铃大作,动不动就询问,“不开心吗?”“不高兴吗?”
两个人都心疼对方,都舍不得扯开了说,林巍尤多一份忧切,生怕秦冬阳的情绪波动是疾病变化的体现,时刻紧张。
“您开心吗?”秦冬阳也会问。
他的心里也没答案——陪伴是否有用?爱情真的能温暖一个人吗?沈浩澄与林巍同肩并进了十余年,那么耀眼那样优秀,也没能令林巍丢掉自我苛求和愤世嫉俗,秦冬阳可以吗?
解救依然是隋萌给的,她听秦冬阳复述过水隽影那番话,认可说,“深度残疾终生卧病,心理上有些问题太正常了。难得她能明白,明白就是良好开端。”
“可我不只要开端,”秦冬阳直白地道,“姐,你帮帮林律。”
“冬阳!”隋萌坦诚地说,“心理问题和心理疾病的界限虽不清晰,到底还是有区别的。粗暴地扯开一个健壮男人不愿公之于众的隐匿也不恰当。不考虑目前的干预手段是否百分百有效,强迫他承认自己不对劲,强迫他自我解剖就一定有益吗?我不认为林律那样的人,愿意向我,或者我的导师敞开心扉,把伤口血淋淋地翻出来给人看。如果是能慢慢自愈的创痛,何妨让他捂着些呢?姐常怀疑你的敏感也是因为遇到了我,有些问题被咱俩无意识中联手放大了。这份怀疑虽然没有依据,足够令人自扰,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必须加倍谨慎。水女士的话很对,大多数人都是带病生存,冬阳,咱们当不知道,可能也是一种遏制呢?”
“会吗?”秦冬阳不敢信,不敢不信。
“答案在生活中。”隋萌思索地道,“科学没有尽头,它出现的意义,在于懂得预防知道警惕,从而在意,包容,不是过渡医疗,务必整治出绝没问题的人。与生俱来的缺陷,命运给的苦痛,也许都是上帝造人的必备材料呢?它安心要通过这些物质来锻造谁,或者焚烧谁。你爱上的就是一个伤于父母家庭的林律,那就爱下去吧!经久的温柔即便无法治愈沉疴,必然可以缓解他的疼痛,你想要什么样的林律呢?安然生活,不就行了?”
安然就行了。
秦冬阳想起数年前的林巍,除了没跟沈律分手,别的东西都已在了,可他能笑啊,能开心,能不可一世能雄心勃勃,自己爱的不就是那个林巍吗?
他能安然酣甜地睡在自己身边就行了啊!
因此秦冬阳偷偷地替林巍原谅了水隽影,虽然有点儿没道理,却不再觉得她可怕,还如从前一样请她陪她,没事儿的时候推着她在客厅和院子里面转,说些无关紧要久远没用的闲话。
水隽影的脸上多了几分神采,开始无意识地期待秦冬阳下班,越发在意他的饮食偏好,非常珍惜一起吃晚饭的时光。
林北得敏锐地发现了这份变化,他觉得很神奇,询问妻子,“那么喜欢小秦?”
“我和这孩子有缘分。”水隽影点头,之后又惘然,“可惜什么也给不了他。”
林北得一生酷烈,不懂温柔,但他心中深爱着妻子,若非如此,也守不住一个存了几十年死志的倔强女人。这句怅惘刻在老政委的心头,终于逮着儿子不在秦冬阳身边的机会时,他立刻问,“你对我们家有什么要求吗?”
秦冬阳怔住,“要求?”
“嗯!”林政委异常严肃,“要求。什么都行。我的意思是,什么都可以说,我和你伯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可能实现。做一家人,当长辈的总得有点儿表示。”
秦冬阳没回答上,日思夜忖了好多天,不敢再往林北得身边凑,试探性地告诉给水隽影,“您和伯父能接纳我就是最好的表示,非得问我要求,我就想长长久久地做二位的家人。”
水隽影凝视他一会儿,忽然说,“冬阳,我倒有个要求。”
“哦?”秦冬阳措手不及,“您说。”
“林巍很多年没叫过我妈妈了。这是一个生育过孩子的母亲最大的遗憾,你能替他补上这份遗憾吗?”水隽影缓缓道。
秦冬阳登时湿了眼眶,他猛地低下头,蹲在水隽影轮椅后面。
水隽影回身摸摸他的发顶,“总不能硬抢人家的孩子,咱们约约你父母的时间,一起吃顿饭吧!成为亲人,可以有个被见证的仪式感,多好啊?我们那个时代,两个人结婚成家,不过是亲友见面吃一顿饭。”
话说到这个程度,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秦冬阳过分雀跃,也过分忐忑,动不动就望着林巍发傻。
造物诡谲,林巍恰巧听到了水隽影唤的那句“冬阳”,于她抚摸秦冬阳发顶的瞬间真的原谅了母亲。
当然,面上并无任何表示。
秦冬阳的期待成了他的期待,当年不敢去见沈浩澄的母亲,是怯是怕是不自信是抗争不过父权的绝望感作祟,如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谁能不贪心呢?
师父都喝过沈浩澄和池跃的定婚酒了,谁不想给自己的爱人同样的祝福同样的亲长接纳?
秦大沛听林巍说出来时也呆了会儿。
他没得到过肖非艳家里的认可,勉强来往,靠的是强大的承受力和消化力,靠他对爱情的执着付出,角色转换成哥,自然想给弟弟一切自己没机会得到的东西,不要婚书不要典礼,一起吃顿饭还不行吗?
“我叔和婶有点儿保守。”思索一阵,秦大沛说,“老派,固执,而且还没什么心理准备,这事儿不好办。”
林巍略觉失望。
秦大沛把话拐回来,“再不好办也得办!交给我吧!你俩自己上,弄僵了不好。”
林巍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对象的父母,闻言真心实意地感激秦大沛,“关键时刻还得是你,够哥们!”
秦大沛又吓唬他,“有一天你会知道,最难缠的也是我,小心点儿。”
秦冬阳听说秦大沛要替自己去顶雷,不同意,“这种事情我也缩着?光指望哥?太不地道了。我跟哥一起回去,挨骂听着呗!真打我,哥护着点儿!”
秦大沛担心叔婶反应过激,心理犯嘀咕。
肖非艳说,“到底是冬阳的事儿,躲不过去。早晚受一次,有你陪着还能好些。”
媳妇永远是最劝得动秦大沛的人,他梗了头,“咋挑日子也得硬上,冬阳你咬住牙,哥肯定不能让你挨揍就是了!”
秦冬阳在林家得了爱护,信心大涨,轻忽了父母可能给的伤害,他想反正有哥在前面挡着,至多搞不定,还能怎么样呢?
总得开头,家里人才有可能慢慢接受啊!
兄弟二人自以为作足了心理准备,就那样去冲锋陷阵了。
他们还是太过年轻,完全没有预料到最猛烈最有杀伤力的炮弹会从哪个方向射过来。
秦冬阳爸妈见儿子和侄子一起回家挺高兴的,笑吟吟地埋怨哥俩一条心,自己在外面住得高兴,不知道惦记爹妈,养大的孩子想不起来父母,有什么用。
秦大沛先问了几句缺什么少什么的家常话,又聊了聊自己的腿伤,敷衍叔婶说是一场交通意外。
秦冬阳妈啧啧啧地,“真是车祸猛如虎啊!你们小年轻们就非得开那玩意儿?自己都伤了,还要给冬阳买一辆,让我们多担心?真那么需要吗?我和你叔一辈子没开过车,也过来了。”
秦冬阳爸更说,“可不是?那老多钱,不浪费?犯不着的。有那积蓄也给你爸花花。老人借不上你们别的光!”
秦大沛心里搁着事,不想计较这些,耐着性子说了通“不能因噎废食”的话,等两个长辈的注意力从他的腿和他的钱上转移开去才给秦冬阳使了个眼色,进入正题,“叔,婶,我和冬阳一起回来,还有个事儿。”
“啥事儿啊?”他叔道,“说呗!”
“冬阳有对象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秦大沛不想再拐弯抹角,玩痛快的。
“啊?”秦冬阳他妈惊叹,“这是好事儿啊!多长时间了?哪家的姑娘?人咋样啊?”
“时间不短了!”秦大沛说,“人不错,但不是哪家的姑娘。”
“啥意思?”他叔糊涂,“不是姑娘是媳妇啊?离过婚?”
秦冬阳转开脸。
秦大沛豁出去了,“我没说明白。冬阳这个对象你二老认识,见过几回面。”
“谁啊?”秦冬阳妈越发疑惑,“我咋没印象呢?”
“就是林巍。”秦冬阳生平第一次在叔婶面前视线游移。
“林巍?”秦冬阳妈依旧没反应过来,思索地看丈夫。
秦冬阳爸也皱着眉头想,想了几十秒,突然之间瞪起眼睛,“你说啥?林巍?那不是个男的吗?”
“嗯!”秦大沛垂了目光,“是个男的。”
屋里寂了片刻,秦冬阳爸使劲儿一拍桌子,大骂侄子,“你放屁!”
秦冬阳身体一抖。
秦大沛伸手攥住弟弟手腕,示意他别害怕。
秦冬阳爸瞅瞅侄子瞅瞅儿子,“你俩特意气我来了?”
兄弟俩默不作声。
秦冬阳爸等了一会儿,不闻回答,蓦然狂怒,抓起手边的茶杯就朝儿子脸上砸,“我问你话呢!”
秦大沛虽然腿伤未愈,反应极快,拔起身子护住弟弟的头。
带水的茶杯猛地磕在他的背臂之间,随后铿然坠落,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秦冬阳在哥的身体下面愕然回头,惊恐地看向五官变形的父亲。
“老秦!”秦冬阳妈呆了呆后喝止丈夫,“话还没说完呢!”
“说什么说?”秦冬阳爸胸口起伏面红颈粗,随时会爆裂一般,“你听听他俩说的是不是人话?”
秦大沛神情严肃,伸手拽过拐杖,轻轻拨开脚边的碎茶杯,而后又放回原处,重新坐好,坦然道,“叔别激动,您不接受挺正常的,但我说的是正经事。”
“正经事?”老秦身体抖起来,还想找什么东西砸人,“你跟我说是正经事?”
秦大沛毫不迟疑地望住他叔,“冬阳的感情问题,怎么不是正经事?”
老秦突然变得颤巍巍地,有点儿不知怎么办好,这人从来就没拿捏住侄子,此时下意识地饶过秦大沛去,“秦冬阳?我们养了你二十三年,你跟我们说这种正经事?”
秦冬阳心里乱七八糟,没注意到父亲的纪年有问题,习惯性地应对,“爸,对不起……”
“对不起?”他爸更暴怒了,团团打转,想找个顺手的家伙什来砸死这个不孝子,“我就知道是白养,就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赔本货……”
“老秦!”秦冬阳妈虽然也没从震惊之中调节过来,理智还在,但见丈夫一个劲儿地想砸人,心疼东西,也怕出事,自然而然地阻挡,“你消停些。打是办法吗?”
“什么是办法?”老秦太生气了,想也不想地冲妻子去,“我说没说过他肯定指望不上?说没说过捡来的没有好玩意儿?你非养非养,就养出这么个离经叛道丢人现眼的臭东西来!”
“老秦!”秦冬阳妈使劲儿吼了一声。
秦大沛和秦冬阳终于品出味儿来——这种骂法太可疑了。
一个叫,“婶儿,我叔说啥呢?”
一个则道,“爸你什么意思?”
老秦的发作戛然停止,很明显怒气未消,却抿上了嘴,瞪着眼睛不言语了。
秦冬阳妈神色大变,狠狠地盯着口不择言的丈夫,眼神深处却有藏不住的慌张焦急。
“妈!”秦冬阳的声音打了颤儿,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妈,“我爸他什么意思?什么叫捡来的?什么叫你非养?”
秦冬阳妈负隅顽抗,“别听你爸瞎嚷嚷,他让你气糊涂了。”
老秦终于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喊,“是!现在是揪我毛病的时候吗?说你的事儿!”
“我的事儿不着急。”秦冬阳固执起来,他摇头,一直看他妈。
他妈躲开了眼,“那就都喘口气儿,平静平静。”
秦冬阳再看他爸。
他爸呼地坐下去。
这不对劲。
秦冬阳将目光移到秦大沛的脸上,“哥?”
秦大沛瞧瞧弟弟,而后也问老秦,“叔你话里有话,之前还说什么养了冬阳二十三年,他今年二十六,您记不住他的岁数?”
“大沛!”不等老秦开口,秦冬阳妈制止地道,“你当哥的,怎么跟着裹乱呢?”
“怕乱咱们拆明白不就得了?”秦大沛冷静地说。他过分聪明,没长含糊性格,不喜欢帮人粉饰太平,觉得有问题的第一反应就是抠根问底。
“拆个屁拆!”他叔仍旧强硬,“我养了他,又不是他养了我,谁欠谁的?你们想怎么拆?”
“爸!”秦冬阳的声音抖得像穿单衣站在零下几十度的室外,“我不是您和妈亲生的,对吗?”
都在心头和嘴边的话,却都不能听。
室内死一般的安静。
“小时候爷领着我,”过分颤抖令人皮肉疼痛,秦冬阳忍耐着说,“曾经有老辈人开玩笑说我是‘外来人员’,爷的脸色特别难看,差点儿没和那人打起来,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对吧?”
“冬阳!”他妈的声音也抖,“别瞎猜。”
秦大沛并不感情用事,他很认真地观察着每个人。
秦冬阳闭闭眼睛,“是瞎猜吗?妈,我问过您,为啥哥叫大沛我叫冬阳,按理说我不该叫二沛或者大霖什么的么?不得和哥的名字有点儿关联吗?您那天多激动啊?使劲儿骂我就会胡思乱想。为啥会那么生气啊?小孩子有点儿奇怪想法,不正常吗?”
秦冬阳妈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咳……”秦冬阳爸清了下嗓子。
“老秦!”秦冬阳妈立刻道,震慑之意分外明显。
秦大沛心里有谱了,他再次开了口,“叔,婶,按岁数推,冬阳出生那年我都八岁了,很记事了。但我没看过小婴儿时期的他。当然,那些年我爸我妈把我放在爷爷家养,也不怎么往您们家里来,硬推脱的话也推脱得过去,但这事儿要真有什么隐情可抗不住查!我头一次见冬阳他就会走路了,蹒跚磕绊的小不点,看谁都怕。自己家的孩子咋那么怕人呢?我爷说是我弟弟,指着我让他叫哥,他瞪眼看,看半天也不吭声,我那时候特别混蛋,说他是小哑巴,婶儿也不生气,哈哈笑……”
“大沛!”秦冬阳妈颤声拦。
“他不是您生的,”秦大沛确定地说,“是领养的,对吗?婶儿,冬阳都当律师了,见识过多少错综复杂的大案子?您觉得,他发现了什么疑点会不弄清楚吗?还能骗得了他?”
秦冬阳妈用手捂住了脸。
秦冬阳胸臆冰凉。
竟然是真的。
“行了别质问了!”老秦烦躁不堪,“领养怎么了?生恩没有养恩大,我们伺候了他二十多年,还有罪了?”
“没说有罪。”秦大沛的心也有点儿凉,“既然提起来了,那就弄清楚了,不耽误感情。”
“屁感情!”老秦怒哼,“你是亲的,也没有用,不记挂爹妈,更别说叔婶,就知道帮他难为人!是,他是我们领回来的,那怎么了?咱家虐待他了?吃不饱穿不暖么?救了他呢!叔不能生,你妈认识妇联的人,说刚收容了一个流浪小孩儿,合适,劝我和你婶领。谁不觉得两三岁了不好养?收容所说他脑子笨,不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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