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时栖站在一树盛开的海棠花下隔着窗户探出头。
那是粉色。
漫天黑暗里,顾庭柯抱紧双膝紧紧盯着窗外。
想象着不远处的时栖此刻做的是什么样的梦。
他不害怕,顾庭柯想。
只要有颜色,他就不害怕。
时栖一直认为顾庭柯是永远懂事听话从来没有叛逆期的。
可原来不是。
顾庭柯的叛逆期比任何人都早,他在十一岁的那年就过早地叛逆,且来势汹汹。
像命中注定会踏进的河流和被好奇的神明射中的那一箭。
避无可避。
之前关了一天就会反思认错的人依然我行我素——顾庭柯在第二天去找时栖。
“凤凰!”时栖一个人坐在自己家的桔子树下,穿了一身暖黄色的T恤,那只偷吃的小山雀被他抓在手心里,明明是个雪白的毛绒团子,时栖偏要给它起了个这样的名字,一只手指戳着它的脑袋,“你说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已经把她的电影看了两部了,看到第三部可不可以呢,”时栖说着又咬了咬了下唇,有些为难地后退一步,“那要不然,第四部也可以吧。”
“我好想她啊。”
时栖说着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手上的力气一松,凤凰立刻啾啾啾地飞了出去,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呆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七七!”
听到唤声,时栖立刻抬起头,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惊喜,大步朝着顾庭柯跑过去:“庭柯哥哥!”
柑橘味钻进鼻腔,暖黄色的T恤衬得时栖像是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原来还有暖黄色,顾庭柯想。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顾庭柯问,“王姨呢?”
“她有事回老家了。”
“那怎么不来找我?”顾庭柯俯身摸摸时栖的头发,“吃饭了吗?”
时栖摇摇头,但很快又垂下脑袋,他那个时候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失落:“我昨天去,阿姨说你在学习,让我不要打扰你。”
“你没有打扰我。”顾庭柯不由分说地牵起时栖的手,“走吧,带你去吃饭。”
时栖还有些不放心,但是本能地跟上顾庭柯的脚步:“真的吗?”
“嗯。”顾庭柯点头,“不用担心。”
时栖当然不会打扰他,顾庭柯想。
时栖是他的颜色。
是他可以在黑暗里反复想念的事情。
“是我有点饿了,”从昨晚到现在未曾进食的胃部仿佛在见到时栖的那一刻才开始提示,顾庭柯握着时栖的手,“景明路上有家芒果糯米饭,你可以陪我去吃吗?”
“庭柯哥哥,你真好。”
糯米饭一份太多了,被时栖分了一大半给顾庭柯,他孩子气地感叹道:“要是你是我哥哥就好了。”
顾庭柯接过来的动作一顿:“你很想要一个哥哥吗?”
“我不知道。”时栖垂下眼睛,拿勺子扒拉着自己碗里的芒果,“但是如果我有一个哥哥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每天自己吃饭了。”
“我之前听到有人说,我妈妈在嫁给爸爸之前还有一个孩子,我有一个哥哥,这是真的吗?”
时栖的声音带着变声前的童稚,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彼时已经11岁的顾庭柯却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是,”顾庭柯将自己的芒果全都送给时栖,“你不要信。”
“阿姨只有你一个小孩。”
时栖碗里的芒果很快盖过了糯米,顾庭柯似乎是觉得这样他可能不太容易吃到,又拿叉子给他搅拌均匀:
“没关系的,”顾庭柯说,“我来陪你吃饭。”
果然,满满一整份的芒果还是让7岁的时栖成功吃撑了,他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是顾庭柯蹲下身把他背下楼梯。
时栖紧紧地勾着顾庭柯的脖子,阳光下的两道影子拉得很长,说不清是谁更需要谁一点。
至少那个时候,他们一起从家里逃出来,相依为命般贴在一起——
“庭柯哥哥,”时栖的下巴搁在顾庭柯的肩上,“你去过游乐场吗?”
“没有。”
“我也没有,不过叶潇说新区刚开了一个,很好玩。”
时栖的小腿晃了晃,想象着其中的样子,脸上笑眯眯的,轻声撒娇:“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啊?”
顾庭柯把他的腿向上托了托,让他更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好。”
但是到了约定的那一天,顾庭柯并没有来。
楼上的房间失效了,在发觉原本懂事优秀的儿子不受自己控制之后,顾程孝学到了针对顾庭柯的新的惩罚方式——
他给一个11岁的孩子用了MECT。
时栖坐在长椅上等待的那个下午,顾庭柯的手腕束缚带被扣在椅子上,每一次超出常规的念头都会遭到歇斯底里的疼痛感。
一直到房间里的光线几近消失,顾庭柯冷汗津津,一头从椅子上栽倒下来,他握着前来扶他的管家的手,牙齿都在打颤:“你去……告诉七七……让他不……不要等了。”
顾庭柯的脑子甚至迟钝到为自己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只是想让那个和他约好的人快点回家:“就说……我……我有事。”
时栖被通知顾庭柯临时有一个大赛的集训。
那是暑假的末尾,时栖一连在家里等了七天,顾庭柯才回来。
他们匆匆开了学,游乐场不了了之,顾庭柯开始变得很忙。
顾庭柯永远有数不清的题目、竞赛、乐器、国学……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顾庭柯见到时栖依然还会叫住他,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蹲下身温柔地抚摸时栖的头发。
可时栖那时候还太小,还没办法发觉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指。
他一开始还会试图去找顾庭柯,不过很快……叶馥晚去世了。
那之后时栖就开始变得很会讨人喜欢,他渐渐长大,笑起来越来越漂亮,有很多人会争着陪他去游戏厅,饭桌的对面也从来不缺人。
而顾庭柯则日复一日的冷静、缄默、优秀得仿佛一块机器模版,每节课都留到最后一节,然后一个人离开。
他们各自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一个逃课、飙车、打架,跟各种各样的人谈恋爱,像个风流又张扬的纨绔。
一个特训、领奖、保送,永远都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将自己活成一个装点门面的工具。
时栖不再叫顾庭柯哥哥,顾庭柯也丢失了面对他的态度。
值日的那一天,看到时栖和一个混混伤痕累累地翻墙回来,顾庭柯很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发背起他。
但是最终,时栖越过他挡在了他那个人的面前,而顾庭柯也只是握紧了值日本,冷着来转过身:“我不记名。”
顾庭柯说着将外校的人不能进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向校医院的方向:“跟我过来。”
身体的保护机制让顾庭柯在疼痛中学会了克制与自持。
学会剔除所有不该有的念头,学会令人赞叹的礼貌温和,学会将所有事都加入有条不紊的计划,学会让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台按部就班的黑白机器。
顾庭柯不再伸出手,不再试图参与,只是日复一日过着毫无意外的生活,坐在窗前,等待着一只喝醉了的飞鸟捧着满怀的橘子一头撞在了全景玻璃窗上——
“草……怎么又翻错墙了。”
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又伸出手,将金灿灿的橘子递给他,像小时候那样:“顾庭柯,请你吃橘子,要不要嘛?”
顾庭柯一直等到18岁那年。
18岁那年,他来到时栖家中送请柬,看到屏幕上纠缠在一起的男生画面。
那是父亲言语嫌恶呵斥过的同性恋。
是本该按照模版走下去的顾庭柯绝对不能踏出的一步。
可是一个人吻上另一个人的那一刻,顾庭柯的脑海中涌现出时栖的脸。
强烈的、久违的失控感攥住了他的心脏,身体的保护机制在警告,不该越界不该偏移不该有任何有超出常规和计划的想法。
疼痛让顾庭柯弓下身,他听到时栖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顾庭柯在满头冷汗里握紧了他的手腕。
柑橘味钻进鼻腔的那一刻,顾庭柯感受到自己沸腾的血液,他想,顾程孝错了。
他需要戒断的并不是低等的口腹之欲和毫无用处的游戏,而是一个人。
事件可以被清除,但是一个从7岁时就出现过的人,要怎么剥出自己的身体里呢?
那些对于色彩的热烈感知重新回到顾庭柯的身体,他抬眸望着时栖那张变得更加惊艳漂亮的脸。
今天是大红色的,顾庭柯想。
很好看。
顾庭柯脸色惨白,却很轻地笑了一下。
生锈的心脏缓慢地跳动在他的胸腔,顾庭柯像是个迷途重返的旅人,他想——原来我喜欢他。
从7岁时的弹琴被中断的那一面,海棠树下仰着头的身影,喝醉时窗前递出的橘子,还是他自己偷偷跟到了赛场,看到时栖从车上回眸的那一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顾庭柯的身体还在叫嚣着疼痛,比以往每一次都强烈,于是他也能比以往每一次都更清晰地感受到——
他在爱着时栖。
“别哭,”顾庭柯心疼地望着时栖微红的眼睛,“不想今天告诉你,就是因为这个。”
“过生日呢,不可以难过。”
顾庭柯很轻地吻在了时栖的眼睛上,将他还没溢出眼眶的泪给抹去了:“既然Taylor准备了这个,我们去看完好吗?”
顾庭柯俯身摸摸他的头,隔了七年,他终于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地哄着时栖:“给个机会吧,时少?”
“给谁机会?”时栖才不吃这招,何况他向来是想去也不会主动,“我又不认识Taylor。”
“给我,给庭柯哥哥。”
那就只好顾庭柯来哄,好在他也很擅长:“是我想吃柑橘糖,是我想出去玩,是我想去游乐场。”
就像当初带时栖去吃芒果糯米饭却说自己想吃一样,顾庭柯道:“庭柯哥哥想去,七七陪我去吧?”
可是谁二十多了还像小孩子那个哄法啊,时栖捂住耳朵:“顾庭柯,你好烦。”
“好,是我烦,”顾庭柯看着时栖终于带上的淡笑,无声地松了口气,“不哭了?”
二人这才一起出门。
顾庭柯带着时栖重新回到那个VR厅,帮他打完了那个摘橘子的飞鸟游戏。
时栖没想到这个游戏通关了还会有奖励,工作人员将那袋跟恋综上一模一样的橘子糖递给他。
这是时栖八岁那年,顾庭柯去英国游学的时候带回来的。
可其实当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淡了许多了,时栖只有在来顾家做客吃到糖的时候才变得特别高兴,兴冲冲地拉着顾庭柯:“庭柯哥哥,这个糖是哪里来的啊?”
“逛街的时候顺手买的。”
他并不说自己在一条万圣节的时候一家一家问了许久。
不过当时顾庭柯控制得还不是很好,看到时栖脸上惊喜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你喜欢吃的话,下次出去,我再给你带。”
但是时栖看起来也不是如何在意,一边点点头一边道:“好啊!那我可以拿给小沅哥哥一起吃!”
路沅,当时时栖的好哥哥们之一。
门卡打开,刚要踏进第二个乐园的门口,时栖迎面见到一只硕大的孔雀——正开着屏,造型花哨且骚包,身上起码有其中七八种颜色,像是谁把颜料给全倒上去了。
时栖刚刚还红着的眼眶彻底止住了,他抬眸望了一眼:“所以为什么这个是长这样?”
第一个乐园的主题还是可爱的雪白团子,到了这里简直是画风突变,跟换了个设计师似的。
“确实换了个设计师,”顾庭柯望了时栖一眼,时栖的眼眶还红着,于是顾庭柯故意道,“但是你不觉得很像吗?”
“一样的……招蜂引蝶。”
不知道到底是有多少好哥哥。
时栖横他一眼:“你泄私愤。”
“是有点。”顾庭柯点头,他有意哄人,“不过既然是我投的钱,他们也只好按我的想法来了。”
“或者——”
顾庭柯望向时栖:“下一个你来监建。”
“把你的名字和我的放在一起。”
这话说得实在有歧义,时栖抬眸打量了顾庭柯一眼:“顾庭柯。”
“你这真是我听过最烂的表白了。”
顾庭柯一愣,旋即低头无奈地笑了下。
好哥哥那么多,普通哄人确实打动不了他。
“好吧。”顾庭柯说,“那进去,我重新表白一下?”
“不去,”时栖不仅表白很难打动,连寻常的项目也很难吸引他,“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里面是什么了。”
这引擎声实在是过分熟悉。
而且……顾庭柯刚刚才说过,他在这里建了一个卡丁车跑道。
“好吧,”顾庭柯点点头,“那就闭着眼去。”
话音刚落,顾庭柯抬手遮住了时栖的眼睛。
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覆在时栖的眼皮上,长长的睫毛扫在手心,顾庭柯另一只手握着时栖的手,带着他稳稳地跨过了门——
“下午好,七号领航员,欢迎进入飞鸟空间站。”
欢快的机械音响起,视觉被剥夺,于是时栖可以很容易听到众人的议论——
“为什么是七号?”
“因为今天的日子就是七号吧,八号就是八号领航员?”
“怎么可能,我之前就来过,一直都是七号。”
“应该是这个乐园有什么故事背景什么的,背景就是七号领航员吧。”
时栖闻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顾庭柯指尖的缝隙,发现讲话的正是刚刚站在自己旁边说Taylor背景的那个青蛙帽:“不过我猜,故事设计者应该挺喜欢这个七号领航员的。”
“因为只要有赛车手做出什么漂移擦地高速弯超车的高难度动作,都会触发一句隐藏语音条。”
“比如漂移是万事顺遂,至于高速弯……”
青蛙帽正说着,一辆赛车便从他们身边的弯道完成超车,顾庭柯松开手,轰鸣声从耳畔擦过,时栖听到了那句隐藏语音条——
“很棒!七号领航员!”AI冷静沙哑的声音掠过耳膜,好似什么人不经意的夸奖和祝福,“一路如风。”
时栖一瞬间想起关越的那本杂志上对Larkar的评价:“赛场上的雄鹰,天生的高速弯掠食者,能在正规赛上玩漂移的炫技天才。”
赛场在下面,时栖倚着栏杆向后一靠,车辆驶过的风吹动他额前的发,顾庭柯靠近一步:“听说时少从来不玩双人赛车,要玩副驾也只带一个人,是不是真的?”
时栖笑了,他的眼眶还有些红,只是笑容张扬漂亮:“是啊。”
“这样,那个人是谁?”
“顾庭柯这件事都打听到了,”时栖眨了下眼睛,“你话没听完吗?”
“那个人是……”
时栖缓缓靠近顾庭柯,领口处被风鼓动,露出白皙漂亮的脖颈,刚被顾庭柯吻过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我男朋友。”
想起当时碰上的柔软触感,顾庭柯眼神一深,喉结滚动了下。
但是顾庭柯还没来得及试图提出要求,时栖却在这个时候移开视线,连话题也转了一个:“那这个园区出去不会要拿了冠军吧?”
顾庭柯盯着他因此露出的修长侧颈,最终还是选择跟着时栖的话题走:“不会。”
寿星最大,更何况他对时栖的任何事情向来无可奈何。
“不需要拿冠军,”顾庭柯道,“只需要说句话就好了。”
“什么话?”
出口的地方便有一个麦,顾庭柯拿起来,目光温柔,却是望着时栖的:“祝七号领航员……”
“生日快乐,”顾庭柯的声音像极了刚刚那个赛车上的AI语音条,他轻声道,“一路如风。”
门锁应声而开。
时栖微微垂下眸子,跟着想要效仿去,顾庭柯却走过来:“但是如果是当天生日的人——”
顾庭柯将旁边的耳机带到了时栖的耳朵上,那一瞬间,时栖听到无数个不同音色的:“祝七号领航员生日快乐。”
“万事顺意。”
“一路如风。”
“永远快乐。”
“平安、喜乐。”
那些祝福足足持续了一分钟才结束,七年前顾庭柯错过时栖的生日。
七年后,他补给了他无数人的祝福。
耳机握在手心,时栖转头望向顾庭柯:“顾庭柯,我一直忘了问你,七年前,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国?”
顾庭柯很轻地笑了一下。
有些事一但开了口,其实后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讲的。
那个时候顾庭柯已经和顾程孝闹翻,吵架的那一天,他那个温婉贤良了二十年的母亲头一次跟父亲争吵,让他出了家门,代价是不接受顾程孝的任何资金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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