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午膝行上前,用两手捧着一物恭敬地奉上:“教主,您的扳指。”
江雪澜掀了掀眼皮,看了面前的桌子一眼。
赵午小心地将扳指放到桌面上。
“说说吧,”江雪澜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在桌面上轻敲两下:“本座不在的时候,教中是如何乱了套。”
开始了,要告状了!闻人语咧了咧嘴,心中莫名有些兴奋。
赵午后退了两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声音低沉地开口:“回教主,您不在教中的这段时间里,薛长老派他的人接管了教内不少分坛。”
他语气冷漠,将这段时间以来教内各个长老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
“还有齐长老,有薛长老做前例,他也做了不少小动作,不过没有薛长老那么张扬罢了。”
“哦?”
江雪澜挑了挑眉,“齐长老不是一直保持中立吗,怎么也不老实起来了。”
闻人语嘴角一抽,忍不住道:“还不是赵午,故意让人放出假消息,到处说您死了。”
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赵午面色如常道:“回教主的话,属下只是想引蛇出洞。”
“那你也不能说教主死了!教主一个大活人,成天被人死啊死啊的诅咒,保不齐哪天真的——”
呛到一半,闻人语意识到这是当着教主本人的面呢,连忙把剩下的话刹住了。
江雪澜并不与她计较,伸手把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他说:“你们两个先起来吧。”
闻人语和赵午忙起身站好。
“江离如何?”
见赵午没有开口的意思,闻人语再三斟酌,小心道:“少主很好,只是经常嚷着要见您。”
江雪澜皱起眉头,沉着脸:“你知道本座不是问这个。”
既然如此,闻人语从善如流,语速飞快地改口:“回教主的话,自从见你一面回来后少主的脾气越来越大,也不肯好好练功,气走了好几位教书先生不说,还要拿剑砍死属下。”
闻人语一口气把话说完,满脸紧张地瞥了身旁的赵午一眼。
“……”
赵午眼观鼻鼻观心,打死不说半句话。
好你个乌龟王八蛋!邀功的话都被你说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让我来!
闻人语美目喷火,几乎要在赵午脸上烧出个洞来。
她生气,江雪澜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斥道:“这么多人,连个孩子都管教不好!”
江雪澜虽然对江离不像寻常父子那样亲热,但在对他的教养上也颇为严格。
他不过离开多久,江离居然反了天了。
闻人语闭紧嘴巴不敢出声,突然觉得方才赵午一言不发是正确的选择。
因为管教不好少主一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难堪,不过房中气氛倒是稍微活跃了些。
闻人语性格本来就泼辣直爽,挨完骂以后没了之前那么拘谨,还壮着胆子问了句:“教主,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那位陆公子呢?”
哪位陆公子?
赵午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讯息,不过他依旧垂首而立,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
这位陆公子一问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闻人语的错觉,她感觉教主脸上的神色似乎柔和了一些。
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江雪澜轻笑一声:“等本座回教整顿完毕,便将他接过来好生招待。”
不得了。
闻人语与赵午对视一眼。
江雪澜这人性格实在算不上好,面对他们的时候脸上永远只有三种笑,冷笑讥笑或者似笑非笑。
硬要加一个的话还有个皮笑肉不笑,总之就是没有过什么好脸色。
二人何时见过他心情如此愉悦的笑过。
赵午眯了眯眼,心道这个陆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与教主又有什么关系,也不知会不会威胁到教主。
这些恐怕都要彻查一番。
另一旁,武当门派内。
陆宛神色凝重,眉头紧锁,犹豫半天才将指尖的白子落下。
自那日江雪澜不告而别之后,他的情绪一直不算高涨,每日垂头丧气,让人不得不怀疑江雪澜离开当天他是不是偷偷哭过。
陆宛倒是不曾哭过。
他只是有些生气。
江雪澜前一晚说要走,他还不太相信,谁知道第二天他居然真的走了。
走便罢了,他又不会拦着。可是一大早就走了,与程轩他们都告了别,单单把陆宛给落下了。
等陆宛睡醒,按照骑马的脚程,他早都到荆州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脾气好如陆宛也会不高兴。
生气之余还有些许难过。
孟青阳自多日前下山一直未归,程轩担心陆宛难过,所以日日都要过来陪他。
还教他下棋。
陆宛想起他们在船上时江雪澜就经常与孟青阳下棋,下棋的时候就把自己晾在一边不理,也不知道这个破棋有什么好下的。
他不会下棋,程轩让着他,一开始让三个子,后来让五个子,到最后发现他真的对棋艺一窍不通,便说陆宛只要不耍赖,怎么悔棋都可以。
陆宛哪好意思悔棋,于是就一次都没赢过。
程轩摇着扇子笑得像只狐狸:“我听孟四哥说,江兄不但武功高强,棋艺也十分了得。你们关系如此要好,他没教过你吗。”
自然是没有的。
陆宛落下一子,摇头沉默不语。
“咳,”程轩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难得有些尴尬。他低头望着棋盘上被杀的溃不成军的白子,想了想,说:“陆宛师弟整日待在武当恐怕也会无聊,这样吧,过几日师兄要与师父去一趟峨眉,陆宛师弟可以一同去凑个热闹。”
第31章 那你找摔
早些日子武当收到峨眉的口信,说是峨眉派掌门徐襄马上要过生辰,特地派弟子送来请柬。
六大门派同气连枝,武当与峨眉素来交好,于情于理,峨眉掌门的生辰都该受到重视。只是叶掌门有要事脱不开身,于是由明通长老带着众弟子与贺礼前去给徐掌门庆生。
有明通长老坐镇,左右不会出什么差错,姬慕容也乐意陆宛出去长长见识。
她摸着陆宛的脑袋,说:“蝶谷应该也收到请柬了,你此番去,说不定能见到虞师妹。”
姬慕容的师妹虞君儿在江湖上的名号也颇为响亮,不过比起医术,这位虞娘子更加出名的是她古怪的性格。
程轩显然也听说过这位虞娘子的所作所为,嘴角的笑当时就有些挂不住了。
听说可以见到虞娘子,陆宛倒是十分开心。
虞娘子性格古灵精怪,一把年纪了还总是喜欢八卦。姬慕容每天忙于谷中事务没空理她,于是她经常拉着陆宛聊天。
当朝天子身边有几位宠爱的男宠这种传言就是她说给陆宛听的,不仅如此,每每有入谷求药的人来,虞娘子总要去打听一下人家的私事,然后到处宣扬。
这样一来就得罪了不少人,不过姬慕容管不了这个师妹,只能随她去了。
她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陆宛:“以师妹的性子,到时候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若是真惹了麻烦,如月你不必管她,就装作不认识她便是。”
“……”
怕是不行,以虞君儿的性格,在峨眉见到陆宛,大概是恨不得将陆宛拉上给所有人介绍一番的。
陈百川和程轩早已张罗好了马匹和车辆,武当身为六派之首,车队自然十分气派。明通长老单独乘一辆马车,陆宛和另外几位不擅骑术的弟子乘另一辆。
除此之外,还有两辆拉着贺礼的货厢。
一切安排妥当,程轩跨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冲叶掌门还有陈百川一抱拳:“掌门师叔,师兄,我们便走了。”
“好,”叶掌门微微颔首,“一路顺风,务必将老朽的心意带到。”
眯起狐狸眼,程轩用扇柄敲了敲手心:“有师父在呢,掌门师叔一切放心。”
车队下山的速度并不算慢,却有些颠簸了。
陆宛坐着软垫缩在角落里,想起前几次坐马车时,那个人都会搂抱着自己,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不那么颠簸。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白眼狼一只,想他做什么。
这颠簸又不是不能忍。
在软垫上翻了翻身,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陆宛从车中央的食盒中拿了块糯米藕。
陆宛坐在马车里咬着糯米藕,顺便反思。
人家说走就走,毫不留恋,他还在这儿伤心什么呢。过去的事情就当过去了吧,他既然是姬慕容的弟子,以后肯定还要救更多的人。
那人不过是他随手救下的陌生人,其实没什么好想念的。
这么想着,他从马车的窗户里探出一个头,准备吹个风冷静一下,谁知道一伸出脑袋就看到了骑马走在马车旁边的穆辰。
骑在马上的穆辰眼睛一亮:“陆宛师弟?”
嘴里含着一大块糯米藕,脸都被撑得有些变形的陆宛:“……”
他默默的收回了脑袋,爬到马车另一边,将脑袋探出去吐出了嘴里的糯米藕。
程轩刚从后面赶上来,准备去车队最前面领路,经过一辆马车的时候就瞧见车里钻出一个小脑袋,他刚要过去提醒这个小脑袋这样做很危险,还未来得及开口,身上便落了一块黏糊糊的糯米藕。
程轩:“陆宛师弟。”
吐完莲藕准备收回脑袋的陆宛:“……”
对上程轩有些复杂的眼神,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师兄。”
“嗯,”程轩简直哭笑不得,伸手拂去落在衣服上的点心,嘱咐陆宛:“快把脑袋收回去,当心被树枝刮到脸。”
陆宛小声答应着,连忙收回脑袋,乖乖坐到软垫上。
原本是想吹个风冷静一下,如今左右为难,从哪边冒头都很尴尬。
偏偏同乘的小弟子还问他:“陆宛师兄,你刚刚拿走那么长一截藕,这就吃得差不多了?”
其实就咬了两口……陆宛总不能说他全吐到程轩身上了,他抿了抿嘴,耳尖通红地点了点头。
武当弟子个个皮糙肉厚,很能吃苦,为了节省时间,早日抵达峨眉山,他们除了天黑找地方歇息,其余时间都在赶路。
这里面唯一娇养的陆宛有些受不了了。
他虽然不是性格娇纵之人,也颇能忍耐,可他毕竟自幼被姬慕容精养,就算心里能忍,身体却撑不住了。
就地驻扎的车队里,中间第二的马车车厢内,容貌温雅的小公子双目紧闭,眼尾泛着病态的潮红,脸色很是苍白。
车厢内空间不小,为了照顾他,程轩也弃马上车,用自己的内力替陆宛调理内息。
为了不打扰到旁人,陆宛的呼吸声也极为压抑,他咬牙强撑着不适,勉强将内力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陆宛师弟怎么样了。”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穆辰的大脸伸进来,眼巴巴往车厢内看。
程轩瞥了他一眼,往旁边靠了靠,露出身后的人来。陆宛刚刚吐过两轮,正闭眼靠在软垫上休息,眼睫轻颤,一派我见犹怜之态。
“咳,三师兄,师叔叫你过去一下。”虽然是跟程轩说话,穆辰的眼睛却放在陆宛身上挪不开。
程轩起身,“好,我马上来。”
“程轩师兄,”陆宛叫住他,“我觉得好些了,我们可以继续赶路。”
若是因为他不舒服而耽误了行程,他会十分过意不去。
听他这么说,程轩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陆宛师弟不必担忧,我们提前出发了数日,不会耽误的。”
从马车上下来,程轩到前面的空地上去找明通。
只见地上摆了几个蒲团,明通长老盘膝而坐,正与一位面容有些阴郁的华服公子攀谈。程轩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位公子一番,只见这公子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身上的布料不似凡品,衣襟袖口都滚着金丝,腰上配着一把镶满玉石翡翠的长剑,气度不凡,言行举止间颇有些傲气。
这位公子一副富商打扮,脸色虚白,恐怕不会武功,腰上的剑只是个装饰品。
“程轩见过师父。不知道这位公子是?”
明通打了个手势示意程轩坐下说话,“这位是兰公子。”
“原来是兰公子,”程轩抱拳,笑道:“兰公子,在下程轩。”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轩笑得温和得体,那位兰公子微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轩儿,兰公子刚好要到峨眉附近运送一批货物,为师已经与兰公子商议过了,让陆小侄乘坐他们的马车,作为回报,我们顺路护送一下兰公子的商队。”
程轩往旁边一看,若说他们武当的车队气派,那么这位兰公子的车队便十分豪华了。
尤其是为首的一辆马车,极其的华丽,显然比他们的马车要舒适。
恰好两个车队都在此处休息,明通也是担心陆宛受不住这一路颠簸,这才与兰公子做了商量。
手中扇面微合,程轩替陆宛谢道:“那便叨扰兰公子了。”
这位兰公子眼皮都不抬,只是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虽然性子颇为傲气,看上去也十分不好相处,不过这位兰公子出手还是很大方的,愿意将为首那辆最豪华的那辆马车让给陆宛。
“这怎么可以。”陆宛红着脸拒绝。
这辆最豪华的马车一看便是主人家乘坐的,他若是占了这辆马车,商队的主人又该去哪里。
兰公子坐在一匹极为漂亮的枣红马上,低着头看站在不远处的陆宛。
不过是一身寻常少年的扮相,以发带束发,穿着比较修身的衣服,一截腰带勾勒出窄窄的腰身。可能是因为在车上休息了一会儿,看着倒是比方才蔫蔫的样子好了许多。
他不好意思占用兰公子的马车,就想跟着程轩一起骑马。
程轩不同意:“陆宛师弟,我们还有好几日的路程,你受不住的。”
未等陆宛回话,兰公子便骑着马过来了。他相貌颇好,只是眉间带着几分阴郁,“怎么?”
陆宛说:“我想骑马。”
“骑马?”兰公子驱马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眯起了眼睛,“你会吗?”
他问到点子上了,陆宛往后退了一点点,毫无底气的说:“不太会。”
“哦,”兰公子挑了挑眉,毫不客气道:“那你是想找摔?”
这位兰公子性格不友善,他的马也不友好,竟然冲着陆宛打了个响鼻。陆宛瞪圆了眼睛,不敢冲兰公子使性子,便伸手戳了马头一下:“你做什么!”
大红马看了他一眼,又打了一个更响的喷嚏。
陆宛:“……”
程轩笑了笑,想要上前替陆宛解围。
兰公子用手中马鞭拦了他一下,随手一转手,指向后面的马车,“上去,不要耽误本公子的时间。”
陆宛原本还想推辞,可兰公子已经满脸不耐,他只好小声道谢,随后快步往马车走去。
身后一直跟着一道刺人的目光,兰公子盯着他纤细的腰身和有些笨拙的动作,直到他钻回马车里,这才勾了勾嘴角,抓起缰绳策马离开了。
商队的马车果然要平稳许多,陆宛乘坐的又是最好的一辆,刚进车厢便看见车上燃着香炉,小桌上摆满精致糕点,一旁散落着几本关于经商之道的书籍。
疲惫的身子刚一触到车上软垫便放松下来,陆宛打量着车厢里的装潢,心想这果然是那位兰公子自己乘坐的马车。
挪到车厢最里面,陆宛有些不好意思地蜷成一团,尽量少占用车厢里的地方。
马车随着前行轻微晃动,陆宛软乎乎地团着,鼻尖满是熏香的味道,不一会儿居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陆宛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来。
车厢中的熏香已经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清香,闻起来像是甜粥的味道。
抽着鼻子从睡梦中睁眼,陆宛猛然察觉到不远处坐着个黑影。
下意识伸手摸向袖里藏的银针,待看清楚黑影是谁之后,陆宛不动声色地将银针收好。
车厢小桌上的点心已经撤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兰公子手边放着剔透的白玉杯和一壶酒,想必在陆宛醒来之前,他正在自斟自饮。
伸手撩了下落在肩上的头发,陆宛慢吞吞地蹭过去,坐到桌子另一边,轻声道:“兰公子。”
他与这位兰公子不过一面之缘,还被他嘲讽几句,此时单独面对他,陆宛心中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兰公子嗯了一声,看了桌上的粥一眼,“趁热喝。”
陆宛小声道谢,端起粥碗用勺子搅了搅。粥里加了碎梨丁,怪不得闻起来如此之清甜。
盯着碗里的梨丁看了一会儿,陆宛刚苏醒过来的大脑迟钝地转了转,又想到那人跟自己说的话。
——让你摘着玩的,现在还不是它成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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