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当惯了,语气自然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傲慢。
那个弟子一愣,下意识地服从:“是。”
等石子拿来,江雪澜看似随意地往地上丢了几枚,弟子低头一看,石子的排列正是方才他们演习的阵法。
“你们这个阵法不但难看,而且破绽百出,毫无气势。”
“这里,”江雪澜用脚尖踢开一块小石头,又重新丢了一块石头到地上,“进攻位上人太多,防守的人手不够。”
“进可攻退可守,排兵布阵不能只想着向前进攻。”
将地上的石子重新排列一遍,江雪澜端起茶杯,有些心不在焉地将布阵之法讲给他听。
他这边只是觉得无聊,随口指点一下,那名弟子却一副受教的样子,望着地上摆出的石子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知何时,其他弟子也停下了动作,一齐凑上来听他讲解排兵布阵之道。
不远处一个戴着金冠的弟子冷哼道:“竟然跑去让一个外人教他们排兵布阵,真是丢人。”
程轩将扇面掩在嘴上,笑眼弯弯,并不言语。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轻快的声音:“我见诸位师兄弟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敢问有何丢人之处?”
男子神色更加冷然,“那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脸,莫非我武当是没有能人了不成?”
回完话,他才意识到不对。
转头一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他。
“陆宛师弟,”程轩终于舍得开口了,他慢悠悠合起扇子,将扇骨抵在掌心,脸上笑意不便,似乎早就看到了来人:“这位是我四师弟,心直口快,让你见笑了。”
被称为四师弟的这位弟子有些尴尬地看了陆宛一眼。
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在自家师兄面前说一说还好,在其他人面前可说不得,显得他们武当弟子不够大气。
程轩既然早就看到陆宛,却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分明就是要在陆宛面前给他一个教训,让他谨言慎行,免得将来祸从口出。
陆宛摇摇头,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位四师弟所说的话。
他端起袖子往江雪澜那边看了一眼,小声嘀咕到:“倒是很威风。”
程轩呵呵笑道:“没想到江兄不仅武功高强,对排兵布阵也颇为擅长。这般能者,轩竟从未听说过。”
他想从陆宛这里套话,谁知陆宛端着袖子,一脸无辜地反问:“这天下之大,人才辈出,出类拔萃者并不少见,程轩师兄可曾知晓每一位的姓名?”
“……”
程轩嘴角笑容一僵,很快又恢复原样,“不曾。”
陆宛才不说他也不知道江雪澜名字,雪白下巴一扬,他满脸神秘:“江大哥为人比较低调,不喜欢被名声所困扰。”
好一个为人低调,不喜被名声所困扰,真是半点儿都看不出呢!
程轩神情凝固一瞬,半晌才道:“原来如此,程轩鲁莽了。”
第29章 你要离开
这边练武场上气氛正好,大师兄不在,二师兄常年不见踪影,武场上辈分最大的就是程轩。
程轩素来是个好脾气的,就算要教训人,也是在言语上冷不丁地刺你一下,然后让你自己去领悟。
于是一众弟子都有些撒了欢儿。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没人管束着,或嬉戏打闹,你追我赶,或分作两组打斗比试。
就算陆宛不喜动武,也被这帮弟子感染了,拢起袖子站在一旁看他们打闹。
“大师兄往这边来了!”
不知道是哪个眼力好的弟子喊了一声,弟子们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奔走至自己的站位。
等陈百川一进门,就看到眼前七八个方阵的弟子,动作整齐地冲自己行礼:“见过大师兄。”
陈百川脚步匆匆,神色凝重,目光在几个方阵的弟子脸上掠过。
沙哑的声音由内力裹挟着,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昨夜值守弟子何在?”
方阵中有几名弟子皆是满脸疑惑,相互看了看以后一一出列。
程轩敛起脸上笑意,将扇子收至腰间,缓声问道:“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陈百川不搭话,目光在那几个守夜的弟子脸上停留许久,直把那些弟子看的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我问你们,昨晚可有什么异常?”
昨晚去找陆宛的那个弟子小声说:“五师兄闹肚子算不算。”
“噗……”
人群中有人没憋住笑。
陈百川阴沉着脸,朝笑声传出的地方瞪了一眼。
那名弟子连忙噤声,低头望向自己鞋面。
陈百川训了他们几句,而后带着那几名守夜的弟子,还有程轩穆辰等人离开了。
临走前,他意味不明地在江雪澜脸上扫了一眼。
江雪澜微微颔首,举起手中茶杯向他示意。
这就有些挑衅的意味在了,陈百川冷哼一声,一拂袖子带人离开。
陈百川刚走,江雪澜身后就传来陆宛幽幽的声音:“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瞧陈百川这个架势,明显是东窗事发了啊。
折柳山庄的大夫人早年师从武当,孟青阳身为折柳山庄少主,算是半个武当人。
况且他这几日下山处理其他事情去了,山上的外人除了姬慕容师徒便是江雪澜。
也不怪陈百川临走前还要满脸怀疑地看一眼,若说武当出了什么事,几人中嫌疑最大的人,当然非江雪澜莫属。
陆宛眼中露出一点担忧来。
他拽着江雪澜的袖子把人一路扯回院子,刚进院门便收回手:“你把昨晚做了什么全都告诉我。”
“然后你好去告诉武当的人,昨晚夜探武当的是你。”江雪澜挑了挑眉,把陆宛心中所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然怎么办。”
陆宛抱着手臂,稍微鼓了鼓腮。
他脸上鲜少露出这种孩子气的作态,看来这次是真的觉得苦恼了。
“毕竟,”语气略微停顿了下,陆宛耳尖染上一抹绯红,眼睛不敢看江雪澜,盯着江雪澜衣襟上的金线慢慢把话说完了:“你也是因为我才出去乱跑的。”
陆宛想当然的认为,如果不是他说姬慕容有事瞒着他,江雪澜就不会半夜出去打探。
江雪澜嘴角翘起来,伸手捏起他的一撮头发,“就凭你那点儿武功,就算你承认了是你,能有几个人相信。”
“我……”
他说的不错,陆宛眼睛乱眨,纤长的睫毛扑闪着,有些不安道:“那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江雪澜把玩着陆宛柔软的发丝,脸上笑意甚浓:“昨晚我一直在房中,一觉到天明,什么都不知道。”
怪石嶙峋,阴冷逼兀的暗牢中,掌门背手而立。
他沉默地站着,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不知等了多久,大概是到了后半夜,耳边终于传来踏水声。
不借助船舟,踏水而来的人脚步轻盈地上岸,像是记熟了这里面的路,在一片黑暗中信步往这边走来。
脚步声逐渐逼近,快到门前的时候,掌门轻轻咳嗽了一声。
来人停住脚步。
火光一闪,掌门点燃了墙壁上的烛灯,上下打量着来人。
青年不过而立之年,容貌俊美,身姿挺拔,一路踏水而行,吐息之间不急不喘,甚至连发丝也不曾乱,显然是内功极为深厚。
盯着来人看了半晌,掌门忽而一笑:“江教主,久仰大名。”
普天之下,能被叶掌门尊称一声江教主的人,除了千机教的那一位还能有谁。
被人一眼道破身份,江雪澜挑了挑眉,竟也笑道:“不敢当。”
掌门沉吟片刻,“不知江教主隐姓埋名上我武当,又深夜到我禁地,有何指教?”
江雪澜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叶掌门有所不知,我与楚兄乃是至交好友,得知他出事以后心中一直挂念,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发现他还活着。”
掌门眼神一凛,沉声道:“江教主说笑了,真儿是武当首徒,老朽的亲传弟子,怎么可能与魔教之人往来。”
“这就要问楚兄是怎么想的了,”江雪澜似乎是故意想气死掌门,继续道:“当年若不是楚兄忽然落水,恐怕我二人已经结拜成异姓兄弟,情同手足。”
爱徒被人如此编排,饶是以叶掌门的心性,也忍不住动怒了:“一派胡言!”
恼怒归恼怒,叶掌门心中却很清楚,凭他对楚寻真秉性的了解,江雪澜口中的话八成是真的。
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不快,叶掌门低声道:“若是真像江教主说的那样,教主与真儿是好友,还请教主对此事保密。”
江雪澜目光微动,还想说什么,叶掌门先他一步道:“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武当乃名门大派,江教主与我等不是一路人,武当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看在姬先生与陆小侄的面子上,先前之事老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明日教主便离开吧,否则不要怪老朽不留情面!”
江雪澜身为魔教中人,大摇大摆上了武当不说,还私闯禁地,知道了武当的秘闻。
叶掌门其实不想留他性命,但是他不知江雪澜武功深浅,又不能召集人手来禁地捉拿,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好就这么放他离开。
江雪澜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微微一笑,他却朝叶掌门拱了拱手,转身疾行,重新踏水而去。
出得地洞,外面寒风料峭,阴云遮月。
风灌入身后的地洞中,发出凄切厉啸,犹如鬼泣。
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小院,江雪澜脚步一顿,借着云中漏出的微弱月光,看清了窝在门前的人。
陆宛蜷缩着靠在他房门前,身上盖了披风还觉得冷,双眸紧闭,脸色有些苍白。
也不知他等了多久,江雪澜伸手去碰他的脸,触手一片温凉。
察觉到有人触碰,陆宛掀了眼皮儿,抽了抽鼻子,哑着嗓音质问他:“江大哥,你去哪儿了?”
他人还迷糊着,倒是先质问起自己来了。
江雪澜不搭话,弯腰把人抱起来,一脚踢开门,边往屋中走边问他:“怎么不进来等。”
陆宛趴在他怀中神色恹恹:“屋里暖和,我若是不小心睡着了,还怎么抓你个正着。”
江雪澜这个人最会狡辩,要是不当场抓到他,等到明天还不知道他又拿什么借口来搪塞。
陆宛身上凉,江雪澜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身上都冷冰冰的,陆宛搂了他一会儿,发觉他身上还不如自己暖和,便推开他自己往床里面爬。
毫不客气地将被子全都裹到自己身上,陆宛从被中露出一对眼睛,望着江雪澜,瓮声瓮气地说:“说吧,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江雪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将手伸进被子的缝隙里,摸到陆宛身上。
他的手十分冰冷,陆宛惊叫着喘了一声,拽紧被子往床里面缩。
床上的空间总共就这么大点儿,陆宛缩到墙边就没了退路,只能贴在墙上任由江雪澜上下其手。
冰冷的手指拂过温热的皮肤,勾起一阵阵战栗。
陆宛咬了咬嘴唇,狼狈地求饶:“我不问了,你别碰我了,真的好凉……”
不只是凉——被江雪澜手指碰过的地方还有些奇怪的酥麻,这种酥麻的感觉一路到后颈,让陆宛恨不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白皙的脸上红了一片,嘴里不住地向他求饶。
要是以往,陆宛这么可怜的求饶,江雪澜肯定会收手了。
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他不但不收手,还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
陆宛攥紧了手里的被子,微微张着嘴唇喘息,指尖泛白,还有些发抖。
他抖着湿漉漉的睫毛,徒劳地往墙边躲,看神情是真的慌了。
江雪澜低叹一声,收了手,将自己的手覆在陆宛手背上,轻声说:“如月,我明天要走了。”
陆宛一愣,抬起脸来,茫然地看着他:“走了,你去哪儿?”
江雪澜垂着眼,低落道:“自然是回家。”
“你要回家。”陆宛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像是不明白。
从姬慕容离开灵鹤宗开始,就是江雪澜一直陪在他身边,虽然他的脾气不太好,嘴巴也很毒,还非常的不要脸。
但是陆宛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
他怎么能离开呢,他不是……喜欢自己的吗,若是喜欢,怎么能够说走就走了。
更何况陆宛对他所知甚少,他要是就这么离开的话,往后……还能再见面吗。
盛满糖水的瓷碗砸到地上,冒着热气的糖水与四分五裂的白瓷炸裂一地。
容貌娇美的侍女连忙后退两步,不顾满地的烫水与碎瓷跪倒在榻上人的脚下,颤声道:“长老息怒,长老息怒。”
无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薛长老抚着胸口给自己顺了口气:“教主要回来,此话当真?”
前来报信的人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恭敬道:“是,消息基本可以确定。属下见凫徯先送回了竹筒,随后闻人护法就被赵护法叫走了。”
凫徯是赵午驯养的一只白头鹰,是只凶禽,性格凶猛好斗,教中甚至有人被它啄瞎过眼睛。
那只凶禽只亲近江雪澜和赵午,也只听命于这两人。
赵午一直在教中打理教务,倘若凫徯从外面带回消息,那边只能是江雪澜传回来的。
可江雪澜明明被他的人引到灵鹤宗的护宗阵法中重伤……
薛长老的右眼皮忽然跳起来。
他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脸上的老褶似乎都随着说话的动作抖动:“不是说他死了吗?上次在灵鹤宗没能杀了他,等他回来,肯定要彻查当时之事——”
他话语一顿,目光忽然落到跪在地上的侍女身上。
侍女的膝盖已经被碎瓷刺伤,慢慢往外渗着血丝,正惨白着脸跪在地上摇摇欲倒。
察觉到薛长老阴森可怖的目光,她猛然瞪大了眼睛,徒劳地摇着头,“奴婢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长老饶命,饶命啊!”
薛长老没有说话,抬起枯瘦的手打了个手势。
报信之人手起刀落,侍女惨烈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金陵城外百里处,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是个年轻俊朗,极有男子气概的汉子,一身黑色劲装,腰上配着一把由黑布包裹的短刀。
左边第二是位着绯色短打的女子,容貌艳丽,策马的英姿不比身旁的男儿差。
这几人都骑着矫健骏马,一路狂奔,眉眼间带着紧迫与隐隐的喜色,似乎要去接应什么人。
不远处有一座驿站,速度比几人要快的凫徯早已到达此处,正在驿站上空盘旋不下,唳声长鸣。
见凫徯如此,闻人语面露兴奋之色:“教主在前面?”
赵午一改往日冷峻,点点头,“看凫徯的样子,八成是。”
“喂,”闻人语扬起马鞭肆意一笑,“那我们就比一比谁见到教主。”
她坐下的马嘶鸣一声,竟是超过了赵午的马,夹杂着劲风而去。
“哼,这时候知道比了,平时干活的时候不见你这么积极。”赵午冷哼一声,夹紧马肚,一抽马鞭追了上去。
“加快速度,去前面的驿站迎接教主。”
声音自前方飘来,剩下的人整齐地应下,“是!”
一路快马加鞭,几人终于奔至驿站前。
闻人语还是慢了赵午几步,不过赵午勒马在驿站前等了她一会儿,胯下的马匹因为这一路的狂奔疲惫不堪,前蹄有些焦躁地刨着地面。
马儿还未停稳,闻人语焦急地翻下马:“走。”
她风风火火,未进门先闻其声,实在有些吵闹,引得在驿站中歇息的其他人十分不满。
待她进门后,看清她娇艳的长相,众人便原谅她了,还有人对着她打了声呼哨。
闻人语快速在周围扫视一圈,没见到自己要找的人,于是看向凫徯。
凫徯停到屋檐上,歪头看了看她,并不理睬。
直到赵午安顿好马匹进来,凫徯才俯冲着进了二楼一间半开着窗子的房间。
闻人语气得跺脚:“这死鸟!老娘迟早要杀了它吃肉。”
“以你的轻功,恐怕连凫徯的鸟毛都碰不到半根。”赵午带着人经过她身边,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
被这一人一鸟气得不行,闻人语怒气冲冲地上楼,在赵午身后止住了脚步。
她好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乱闯教主的房间。
在门外敲了敲门,赵午恭敬道:“属下赵午、闻人语求见。”
门内传来低哑的声音:“进来吧。”
日夜兼程,连着赶了几天的路,饶是内力再怎么深厚也有些吃不消。
江雪澜脸色灰白,嘴唇毫无血色,单手撑着额头,状态不佳。
闻人语刚进门便单膝跪倒在地,身后的属下从外面关好房门,随后守在外面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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