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哥,”陆宛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微微喘息着,“你走慢些,我们这是去哪儿。”
昨天晚上孟青阳便单独叫他出去,说等到了通州有些事情要带他去办。
不过具体要办什么事情却没有说给他听,只让他不要告诉青年。
此时他们走出码头有些距离了,陆宛再次追问,孟青阳也不再瞒着他。
他神色有些凝重地负起手:“宛儿,你那天和我说了江兄那枚扳指的特征,我觉得十分熟悉,这几日隐隐想起在哪里听过。”
“不过我不太确定,所以要找一位故人确认一下。”
“扳指?”陆宛脸上露出些茫然的神色来:“我见过那枚扳指,只是一枚最普通的玉扳指。”
毫无特点,也不够好看。甚至连成色都是最差的那一种,估计丢到路上也不会有人去捡。
孟青阳却不这么认为,他眸光闪烁,显然心中有所怀疑:“宛儿,你可有询问过江兄是何等身份?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陆宛想了想,他是询问过青年家中的情况,只不过每次提到家人青年都会不高兴,他也就不好意思追问了。
孟青阳还等着陆宛回话,陆宛只好摇头:“他什么都没说过。”
孟青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陆宛的脑袋。
陆宛见他如此,不由地有些紧张:“怎么了孟大哥,那枚扳指有什么问题吗?可是扳指拿给肖老宗主看过了,肖宗主说没问题啊。”
“现在还不确定,”孟青阳拉起陆宛的手腕,“我拉着你,我们快些赶路,有些问题要见了我那位故人才能知道。”
孟青阳口中的那位故人原来是通州县令,不过他并不在府中,接待他们的是位娇美的娘子。
孟青阳见了她却一愣:“二姐,怎么只有你在,姐夫呢?”
“青州水患,查出来是大坝偷工减料,当官的被斩了。短时间内朝廷调不来人,你姐夫主动请缨,过去监工了。”
孟青阳的二姐斜靠在门边,一头青丝用玉簪松松挽起,很是慵懒妩媚。
她明明笑着说话,笑容却未达眼底。
孟青阳无奈道:“你和姐夫因为此事产生争执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想来是极为了解自己二姐的性格。
孟二姐冷哼一声,并没有否认。随后她眸光一转,看到跟在孟青阳身后怯怯打量他的青衫少年,瞬间收了脸色的冷色,掩唇一笑:“青阳,这是谁?怎么不给姐姐介绍一下。”
她变脸的速度未免太快,陆宛有些猜不出来她现在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孟青阳说:“这是姬慕容前辈的徒弟,我从卓玉兄弟那里接过来的,准备带他去武当找姬前辈。”
陆宛有些腼腆地点点头,眸中清澈带笑,“二姐姐叫我陆宛就好。”
孟二姐就算铁石心肠也被这声二姐姐甜化了,她拉着陆宛的手让他进屋吃点心,顺带叫上孟青阳:“你这个死小子也一起进来,你自己都没算算多久不来看我了?”
不论孟少侠在江湖上多赫赫有名,回到家人面前仍是个“死小子”。
被二姐如此称呼,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跟在她身后抬脚进屋。
“二姐,我这次过来有事要问姐夫。”
孟二姐亲自倒了三杯花茶,又吩咐下人去端点心,漫不经心道:“那你去青州找他去,我有什么办法。”
孟青阳皱起眉:“二姐。”
“行了行了,”孟二姐在孟青阳对面坐下,雪白的手臂支着下巴:“你问吧,我若是知道自然全都说与你。”
孟青阳便说了一下青年那枚戒指的特征,说到最后才疑惑道:“我之前去武当拜访陆师叔,当时正赶上埋在千机教的暗线带回消息,似乎提到过现如今的教主有一样信物很与众不同……是枚十分普通的扳指。”
“咳咳——”
此话一出,陆宛一口花茶呛在嗓子里,手中茶杯也险些跌到桌上。
孟二姐连忙扶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背:“慢点喝,不必着急。”
陆宛抬手虚挡她一下,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孟青阳:“孟大哥,你可不要乱说。”
他能这么说,显然是向着青年的,孟青阳有些无奈,“我也不太敢确定,所以想过来问问姐夫。”
孟青阳的二姐夫明面上是个小小县令,但他手下却有一个专门打听情报的组织。
加之他姐夫为人仗义慷慨,善交天下好友,不少人得了情报也愿意主动告知。
此次暗线带回来的情报,孟青阳相信他姐夫也早有耳闻。
果然,孟二姐沉吟一番,缓缓道:“那个暗线带回来的情报我确实听过一些,只是我只听过那个江雪澜失踪了,却没有听过什么扳指。”
江雪澜便是千机教现任教主的名讳——据说千机教每一任的教主,都是上任教主的徒弟中死光了剩下那个。
因此每一位教主的手上都沾满自己师兄弟的鲜血,江雪澜更是欺师灭祖,直接斩了上一任教主继位。
暗线会将历代教主的特征当作情报传回来,若是孟青阳没有记错,据暗线传回来的情报,江雪澜手上的确有一枚玉扳指,成色普通,与他的身份很不匹配。
孟青阳心中泛起嘀咕,嘴上也道:“莫非是我记错了?可是哪有那么巧,教主姓江,江兄也姓江。”
陆宛听他怀疑青年,忍不住说:“这世上姓江的人那么多,总不能个个都是坏人。”
更何况青年的扳指也交给肖宗主辨认过了,没有问题才还回来的。
再不济,张泠泠也说过,那个什么教主容貌奇丑,心肠歹毒。
青年虽然性格不好相处一些,倒也算不上太坏,容貌更是完全与丑陋搭不上边。
孟青阳仍是有些疑虑重重,眉头紧皱,面容有些冷峻。
“孟大哥,”陆宛与青年相处很久,自认比较了解他,觉得他只是养尊处优惯了,容不得别人忤逆他,但是本性并不坏:“倘若他真的是那个什么教主,那他身上的伤势也恢复的差不多了,为什么不杀了我离开。”
青年不仅没有伤害他,昨日那个胖子差点伤到他时还护着他。
孟青阳心中动摇,暗自思忖一番,嘴上仍道:“因为你救过他?”
“这确实说不通,”孟二姐单手撑腮,单从两人的对话中做出评判:“若是他真是魔头,就不会有寻常人的感恩之心,又怎么会因为陆宛小兄弟救过他便心软呢。”
“……确实如此。”
孟青阳终于被说服:“大概是我想多了。”
虽说这一趟没讨论出青年的身份,好在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孟二姐见了自己弟弟心中也是高兴的,还派了府里的马车送他们去码头。
马车里载了不少通州的干货特产,还有几包点心,是给陆宛的。
对于不曾蒙面的青年,孟二姐也准备了礼物,“陆小兄弟说他脾气不好,这里有些清火的凉茶,你拿回去泡给他喝。”
陆宛笑着接过凉茶,“那我替他谢过二姐姐。”
这边陆宛他们正与孟二姐告别,青年那边也快要收尾。
被青年踢断腿的柴胖子,他的商队有固定下榻的客栈。
这次柴胖子惹错了人,被人从船上抬着进了客栈。
青年踢他那一脚用了内力,极其干脆狠厉,因而断骨处没有什么多余碎骨,船上大夫帮他包扎好了,说好生养着便能长好。
将那断了腿的胖子抬进天字房,那几个下人张罗着准备吃食,顺便找个大夫来。
下人一走,房间里便只能听到胖子痛苦的呻吟声,期间杂夹着模糊的咒骂声。
骂着骂着,胖子口渴了,掀开帘子去找木拐,想到桌边喝一杯茶。
这一掀帘子却叫他魂飞魄散,几乎要忍不住喊人。
昨日断他腿的那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桌旁,凤目微眯,手边放着一杯热茶,正叠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眼神,令他无比的毛骨悚然。
“大,大爷。”
胖子好歹是混迹好几个地区的商人,当然识得时务,知道自己现在叫人也没用。
青年能让人毫无察觉地坐到这里来,自然也能在他喊来人之前处理了他。
他跌撞下床,跪在地上慢慢蠕动到青年面前:“大爷饶命,饶命啊……”
青年阴恻恻地看着他伸向自己裤脚的肥手,“手不想要了?”
胖子连忙收回自己的手,趴伏在地上抖成一团。
“不知大爷有何贵干……请,请尽管说,小的能帮到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帮……”
“哦。”
青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
胖子悄悄抬眼看他,发现他在把玩手上的翡翠扳指。
过了半晌,他懒懒道:“我确实需要一些银子。”
胖子忙不迭从怀里摸出一卷银票,要是拿钱能买自己的命,他愿意的很。
钱没有了可以赚,命没了可就——
青年收了银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坐在上位轻轻敲打着桌面,一下一下,宛如敲在胖子身上。
这瘟神,到底想干什么?胖子衣服都要叫冷汗浸湿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终于轻轻笑了。
他边笑,边伸出自己的那条伤腿,如今他的伤势已经大好,不像刚上船时那样脚步拖沓,最起码从行动上看不出问题。
他打量着自己的腿,神情阴鸷道:“我可是还记得,你昨日说我是个瘸子。”
陆宛回到舱房时青年居然不在,他在船上找了两圈也没找到他。
随便拉了个眼熟的船工询问,船工说不久前好像看到青年下船去了。
陆宛便跑到甲板上张望。
他的腿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可以乱跑,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等到船上的人都上的差不多时,陆宛终于看到了青年。
青年换了身紫衣服,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从码头不急不缓地走上船来。
他模样那般出众,想不看见他都难。
陆宛一脸担忧地迎上去:“江大哥!你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
“以为我跑了?”
青年冲他挑了挑眉,捉过陆宛柔软带着药香的手,往他手上系了根小红绳。
“是什么?”
陆宛好奇地举起手腕,红绳上拴着一枚陈旧的铜钱,贴在皮肉上略微发凉,看起来很有些年岁。
青年告诉陆宛,他醒来以后见不到陆宛,原本想去找他,没想到刚下船就被一个算命的缠上了,算命的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非要卖给他这个护身符。
他要是不买,那个算命的就一直缠着他。
青年确实没说谎,他处理完胖子回来时,的确被一个算命的老头给拦住了。
那老头衣着破烂,举止疯癫,大概是见他气度不凡,把他当成冤大头,扯着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若非顾及街上人多,他必定会将那个算命的一掌毙了。
别无他法,青年为了摆脱那个疯子,只得买下那枚据说可以驱邪免灾的护身灵符。
陆宛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拨弄一下腕上的铜钱:“那你怎么给我了。”
青年估摸着还为昨天的事情生气,语气淡淡的:“还是给你吧,你那么爱管闲事,说不准那天又给自己惹了麻烦。”
“少主,若是您一再任性,就休怪属下犯上了。”
千机教中有一处小小院落,简朴雅致,青灰色的砖墙,翠绿的草木,甚至有满园的牡丹。
这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名花,在此处无人修剪打理,肆意生长,杂枝错落,生长势颇为凌乱,瞧着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站在院中的小少年声音稚嫩,看着不过十来岁,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你若是不放本少主出去,等父亲回来,本少主一定让他剁去你的手脚,挖掉你的眼睛舌头,再将你赶出教!”
在他对面还站了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男子靠着一棵海棠树,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属下惶恐。”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不像是惶恐的样子。
望着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少年面目有些扭曲,眉宇间带着一股煞气:“赵午!本少主不过是想去找父亲,为何总是阻拦本少主!”
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不曾见到父亲了……闻人语出去一趟,只带回来一个破扳指糊弄他,教里都在传教主死在外面了,他怎么会相信!
想到教中近来流传的风言风语,小少年更加暴躁,几乎要忍不住将眼前的人一刀杀了。
但凭他的武功还做不到杀了眼前人,甚至连伤到他都很难。
少年忍了又忍,威诱兼施道:“赵护法,你看这样如何,你送本少主出去,本少主可以不计前嫌,原谅你今日的无礼。”
原来黑衣男子是千机教左护法赵午。
赵午看起来完全不被少年的话左右,他站直了身子准备离开:“少主还是趁早死心吧,属下不会放你出去的。”
少年咬咬牙,忽然拔出自己的剑来。
赵午只当他要砍自己两剑解气,正要拔出自己腰间的短刀稍微教训下少年,不想少年居然直接将剑锋横在自己脖子上。
“父亲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薛长老他们对我虎视眈眈,你不放本少主出去找父亲,本少主干脆应了薛长老的意,去死算了!”
“你……”
赵午却是没想到少年回来这一招,他皱起眉头:“少主不该如此胡闹。”
剑身往下压了一点,锋利的剑锋划破了一点皮肉,殷红的血顺着剑锋的方向流淌。
少年狠狠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教主,属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少主找过来。”
陵州码头附近的一家客栈中,赵午单膝跪地,将少年是如何以自己性命威胁娓娓道来。
他和少年从闻人语那里得知教主的行程后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陵州,为的就是能赶在客船之前到达陵州,好让少年能够见上教主一面。
江湖上人人都传千机教教主江雪澜是个相貌极为丑陋的歹毒之人,若是有不知情的人在这,便会惊讶坐在上位的人竟然如此年轻俊美,英气逼人。
倘若陆宛在这,更会惊讶胜于旁人。
因为这教主,分明就是与他朝夕相处的青年。
江雪澜靠桌坐着,低头把玩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
这枚扳指还是他从陆宛手里抢来的,陆宛颇为钟意这枚扳指,江雪澜故意夺人所爱,扣在手里不肯还给他。
在江雪澜旁边还站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正冷眼看着告他黑状的赵午。
江雪澜漫不经心地听着赵午的话,指尖轻轻拨弄着戴在拇指上的扳指。
不远处的衣架上还落着一只雄壮美丽的白头鹰,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
正是因为这只鹰在渡口盘旋不下,江雪澜认出这是赵午驯养的鹰,于是不等船停就点了陆宛的睡穴,跟着白头鹰找来客栈。
听完赵午的话,江雪澜看了少年一眼,轻笑一声:“你倒是长了能耐。”
他这一句不辨喜怒,少年在他面前完全没有了在赵午面前蛮横娇纵的样子,只不断地拿眼睛偷偷去窥视他:“只要能亲眼见到父亲安然无恙,孩儿甘愿受罚。”
“罢了。”
江雪澜神色未变,冲他招了招手,“本座确实没离开你这么久过……来,本座看看你的伤。”
他的动作和语气在少年眼中已经称得上是温柔,江雪澜对少年并不像寻常父子那般宠爱亲近,但是少年从小到大都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仰慕,处处以他为榜样,也一直都很渴望得到父亲的疼爱。
少年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有些紧张地靠近江雪澜。
赵午更是敛声屏气,冷汗微冒,不知道教主玩的是哪一出。
在他的预想中,少主这么胡闹,教主不扇他两巴掌已经算是对他很好了。
谁知道教主不但没有大怒,居然十分平静地查看了一下少主脖子上的伤口,并让他下次不准这么胡闹了。
“你若是有本事,就把赵午杀了来见本座,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实在不像本座的儿子能干出来的事。”
赵午冷汗嗖嗖,跪在江雪澜下首不敢出声。
江雪澜继续说:“这种事情只许发生这一次,若有下次……”
若有下一次会怎么样,他虽然没说,但是少年和赵午都打了个激灵,少年更是头皮都有些发麻。
有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少年嗓音干涩道:“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过了陵州,武当便也不远了。
陆宛靠着码头边的木桩,轻轻蹙着眉头,眼睛望着远处青山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离武当越近一些,陆宛心中对姬慕容的担忧就更重上几分。
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武当那种地方伤了姬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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