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展昭又被宫九几句诳回来带孩子了。现在,他正端着道德经, 给唐远道一句一句地念, 念到一半,他就念不下去了。
展昭羞愧地想, 自己可能比唐远道还要不爱读书一点。
他放下差不多快给自己揉烂了的道德经,起身撑了个懒腰, 一把捞起唐远道抛了个高高,朗笑道:“道德经有什么好背的, 展大哥教你轻功好不好?”
原本窝在唐远道手边的木桌上,懒洋洋小鸡啄米式打盹的雀翎顿时精神抖擞,抖了抖小肥屁股上长长翠蓝色尾翎, 振翅一拍,跟着唐远道一块飞了起来:“啾啾啾!”
唐远道都已经配合地抻着短撅撅的四肢, 把自己装作一只正在飞高高的小风筝了, 嘴上却依旧口是心非道:“那, 那不行的, 道德经里有大学问, 师父叫我定要好好学习的,我爱读书……哈哈哈再抛高一点呀!”不出几秒,唐爱读书就飞快地抛开了自己的读书人包袱。
学问诚可贵,师言价更高,若为举高高故,两者皆可抛!
师父又不在,大不了、大不了和展大哥“学”完轻功以后,他再把这会儿玩闹的功夫补回来嘛!师父不会知道的!
唐远道把眼睛一蒙,自欺欺人地想。
展昭被唐远道这非同一般的倒戈速度逗得哈哈大笑。
他高举着装作风筝的唐远道,一路笑闹地出了书房,迎面恰好碰见从侧书房一路疾走出府的梅师爷。他走得风风火火,眨眼就只剩背影。
展昭惊讶地举着唐远道,望着梅师爷一路走路都带风、很快就不见的身影:“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发现新线索了?”
他有心想跟上去看看,但步子才踏出一步,就踟蹰地停了下来。展昭转过身,看了眼耶律儒玉正呆着的、静悄悄的府衙客房,还是没有离开。
现在连梅师爷都出门了,整个知府衙里也就只剩他还能看着点耶律儒玉。他还是得留下来才行。
展昭在心里思量着,脸上却丝毫不显。他很快便重新举起唐远道,哈哈笑着挠他的痒痒,全然不知头顶有一道难以捕捉的灰色阴影无声掠过:“飞高高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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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不远千里,从他的无名岛上赶来河西,悄悄潜入河西知府衙,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目的。
那就是杀了墨麒。
这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儿横空出世的道士,对宫九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吴明不得不重视这件事。
这也不能怪他多疑。就是放在无名岛上,放到宫九他亲爹太平王身上,哪怕是放到包拯、公孙策身上,都会这么想。
——君不见铁石心肠如九公子,居然有一天会为了办案满大宋的到处跑,宫九以前何时有过这样的闲情雅致?
原本玉门关案的时候,吴明还能稳如泰山地心说这不过是宫九一时兴起,说厌也就厌了。直到几天前,他又从探子口中得知,“九公子竟又跟着那个道士去河西办案了”。
这叫他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抱着尽快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想法,吴明匆匆赶来西北。
刚踏入河西,吴明甚至连身衣服都没换,更未来得及得知暴民祭祀,全府衙人都为此倾巢而出的消息,便直奔河西知府衙而去,悄悄地潜入了看起来有几分冷清的府衙。
他的心里是带着几分轻视的漫不经心的。毕竟他料定了墨麒必然不会是他的对手。就他目前得知的情报,这府衙里唯三会武功的,一是展昭,二是墨麒,三就是宫九。这三个人,哪一个都打不过他。
吴明像个走在自家花园里漫步的小老头一样,踱着不急不慢、却毫无声响的步子,无比自然地晃过了长廊,直奔探子探到的,墨麒的屋子而去。
“老爷子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侧面的客房,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扇窗。
吴明不大在意,因为他胸有成竹,在这河西绝不会有人能够打过他。
于是,他堪称慈祥地投去一个平静的眼神:“我来找一个人。”
耶律儒玉懒散地依靠在窗台上,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眉心的美人痣在雪白皮肤的映衬下更显殷红。他像是随口和路过的邻居搭话似的问:“哦?是谁?”
吴明望了望墨麒的客房:“住在那一屋的客人。”
吴明有些困惑,因为他想起这个人是谁了,正是先前玉门关案也出现过的辽国七皇子。
但这人为何也出现在了这里?
耶律儒玉唇角掬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你要找他做什么?”
吴明已经走到了墨麒的客房门口。
内力如臂使指地灌注到他的一双肉掌上,逐渐烧灼起河西冬日冰冷的空气。
吴明和善地笑道:“自然是来请他上路。”
上去奈何桥的路!
吴明的无影化形掌已经吐纳着七成的真气推出去了。不论什么人在这屋子中,都必将被这一掌拍的筋骨俱断,变成一滩肉泥。
但,他的掌才出了一半。
就突然有一双比他粗糙苍老的手好看百倍,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轻轻的、却足够有力的,攥住了他的手腕。
方才还懒懒靠在窗里的耶律儒玉,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睥睨着他,随意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吴明的内力如石沉大海,他骇然大惊:“你……!”
他竟不知——他从未听闻过——辽国七皇子居然身怀如此武功?!
吴明一动也不敢动,那耶律儒玉的内力之深,竟是不必出招,也有凝实的内力锁住了吴明的周身重穴,几乎压迫到吴明难以呼吸。
他只觉自己就如同自己那座海上的无名小岛,而耶律儒玉就是那包围了小岛的无尽汪洋,只消翻手间就能将他整个儿吞噬淹没。
吴明想要惊呼,想要质问,然而,耶律儒玉的折扇已经遮住了吴明未尽的话:“嘘。”
耶律儒玉悄声在吴明耳边道:“别让人听见啦,我还想多玩儿几天……”耶律儒玉的脸上带着笑,转到动弹不得的吴明身前。那笑容极为愉悦,却让吴明遍体生寒:“我可不能让你动这个人。”
耶律儒玉的手,悄然往下,运内力在吴明的丹田轻轻一点,轻声道:“明白了吗?”
恐怖的、几乎要撑爆头颅的剧痛,瞬间从吴明的丹田爆发开来,令被内力松开的他立即栽倒在地。
但这不是最让吴明受不了的。
他更加难以接受的是,这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七皇子,竟然举手之间便能将他轻易擒住,而他却毫无反手之力,甚至一招都不及拍出便受重伤。
吴明在心中狂怒地大喊:他为什么?他凭什么?!
吴明一直以为,以自己的功力,不说无敌,至少也算能睥睨武林了。那些失传的武功流转到他手上,他都能如臂使指,不论是兰花指,还是化骨掌,就连天纵奇才的宫九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再没有天资的女儿牛肉汤他都能让她将兰花指融会贯通,甚至就连江湖百晓生亲口承认的江湖第二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得承认,他是自负的,他是骄傲的。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第二,但至少肯定在前五之内。
但现在,这个从未在人前显露过武功的辽国七皇子,一个他从未在意过的寻常皇室将领,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就将他重伤?!
他为什么?他凭什么?!吴明的脑中反反复复狂喊着这个问题。
他近乎疯狂而憎恨地瞪着耶律儒玉,可他所有想发出的质问却都被耶律儒玉沉寂无声,却厚重如山海的内力,压得一个字,甚至一口气,都喘不出口。
巨大的不甘和嫉恨,瞬间吞没了已然不可避免的显出老态的吴明。
他已经老了,即便他再不愿承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世上所有有所成就的人,最害怕面对的问题,吴明也是一样。若非如此,吴明又何必收宫九为徒,何必在宫九身上花费自己的心思?
吴明睚眦欲裂地死死瞪着年轻、武功却远超自己的耶律儒玉,嫉恨到双目赤红。
耶律儒玉直起身:“送他一程。”
另一个灰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在耶律儒玉身后落下,又轻飘飘地飘来,将瘫倒在地的吴明一把扛起,纵身离开府衙。
吴明竖着来的,又被横着送走了。
这一切都静悄悄的,如同水入汪洋,没有溅起一点风浪,悄然湮灭在耶律儒玉沉寂凝重如死海般的内力掌控之下。
前院还有展昭和唐远道疯跑疯玩的笑闹声,仿佛后院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连风也不曾喧嚣。
若有武功造诣极深之人目睹这一切,他定然会感叹:墨道仙的性格内敛,武功招式施展起来却光耀夺目、令人心驰神往,难以移开双眼;耶律儒玉的性格乖戾,极富侵略性,武功招式施展起来却偏偏沉若深渊,静如死海,无声而令人恐惧。这二人的性格与武功之反差,细想来倒是有趣。
不过可惜的是,知道这后院发生了什么的人,除了耶律儒玉和他的暗卫以外,便只有被废了丹田送走的吴明了。
耶律儒玉脸上的笑更加愉悦了。他悠然地回身,重新走回他自己的屋子里去,关上门,随手将那把碰过了吴明的折扇挫成粉末:“刚刚你说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