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墨麒颇为沉重地开口几次,还是说不出谎来,他甚至都不知此时自己该做何表情。他沉默了半晌,伸手合上了几个孩子的嘴巴:“莫要吃雪呛风,若是受寒了会拉肚子。”
孩子们:“…………”
神仙还知道着凉了会拉肚子哈!
真是个特别体察民情的神仙!
几个孩子噗通就给墨麒跪了,墨麒扶起一个跪一个,反正硬是把三个响头嗑完了,然后特别认真道:“神仙,能不能把我们变成普通人呢?”
年龄最小的那个怯怯地捏手指道:“我不想变成员外,也不想变成状元,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墨麒:“……”
他的心中仿佛有无数被折断了的冰棱,在心河里凌凌作响:“可以。一定可以。”
公孙策艰难地在宫九手下的帮助下爬上酒楼楼顶,扒在屋檐上不敢动了。他小心翼翼探头,望向突然半跪下来,面色柔和地任孩子们拉扯,和他们温声说话的墨麒,费力道:“墨道长这是在干什么?”
刚才还在为自己给道长添了堵而面露愉悦的宫九,脸色说变就变,极为不快地把手里的那一簇梅花一扔:“干什么?自然是做他的好神仙。”
做他妈的冤大头。
宫九说不干就不干,一跃下了屋顶,甩甩袖子就撂挑子走人了。
接下来的情形,他不必看,都能猜得到。
有素有民心的包青天包拯掌控大局,又有天生就生得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墨麒做托儿,这祭祀,怕是祭祀不起来了。
无聊。宫九随手捏断了折扇,扔到路边,心里有些厌烦地想。
…………
河西营。
终于被放回来的木将军,沉着脸走回自己的军营。
花将喜悦地送上了洗脸的水:“将军回来啦!”
木将军脸上的阴沉,几乎是立刻的,化作了温柔的微笑:“嗯。”
“将军洗洗脸吧。”花将递上已经打湿的帕子。
木将军放缓了声音:“谢谢。”
花将笑眯眯地看着木将军洗了脸,擦了手,才哼着歌端起铜盆出帐倒水了。
他的脚才踏出营帐的瞬间,木将军方才还一脸温和的神色,一扫而空。
来传新接任史副将的贺副将命令的小兵,掀开帘子:“木将军,贺副将说——”
木将军阴沉着脸,突然大步靠近小兵,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子,粗暴地将他一把掼到了地上。
扯开衣领,低头就要亲。
小兵吃痛,震惊地瞪大了浅色的眼睛:“将军,你,你!”
“老子忍,忍到现在,有个屁用!”木将军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忍了!”
营帐的帘子又一次被拉开,慢悠悠走进一人。
木将军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被他压在身下的小兵,清晰地看到木将军脸上暴起的青筋,和因恐惧而浮起的大滴汗珠。
“你出去。”来人慢悠悠地开口。
小兵飞快地推开木将军,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骗子。”来人站在帘帐边,看着一动不敢动的木将军,状似责备地轻声说了一句。
木将军僵硬在原地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到了极致。
那人微微笑着,瘦削的身影映在木将军的眼里,却恍如世上最可怕、最残忍的鬼怪,随时准备将他吞噬。
“亏得小花将他还追到知府衙给你做担保……”来人眯起眼睛,似在享受着木将军的恐惧。
木将军本该遒劲有力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极端的恐惧带来的脱力,令他甚至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满身的冷汗迅速湿透了衣裳,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上上。
木将军手下一软,摔倒在地:“我……我没有,我还没有下手……你……”
他看着那人身后轻轻落下的帘子,眼神惶恐得就像看着判官手中落下的勾魂笔。
“别杀我……求你……”木将军几乎是哽咽了。
“别……我不想死,求你!”
“我不——”
猩红的血,喷洒而出,溅满了营帐。
·
·
那些吵嚷着要祭祀的暴民,确如宫九所想,很快就被安抚遣散了。
墨麒从高台上下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头也不回地架起轻功回府。饶是如此,那一身雪白衣裳也给他吸足了目光。
百姓们纷纷抻长了脖子。
“哎呀……神仙真的好看哪!”
“没听包大人说吗?神仙其实一早就注意到我们的苦难了,很快就要搭起来的济贫棚,就是神仙以点石成金之法换来的!”
“啊呦,神仙还会点石成金哪!”
“看,神仙飞去知府衙了!肯定是要帮包相破案啦!”
“唉,既然神仙都说不可祭祀,不可听信这些歪风邪气了,咱们以后还是别干这种事儿了,可不能触怒了仙颜!”
包拯对此颇为满意,收整人马的时候,还在心里沉思着能不能就此事善加运作,好叫整个大宋那些什么活人祭祀、打杀异人等歪风邪气,都一扫而尽。
回去可得和仁宗谈谈此事!
墨麒尚且还对包拯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只是急着想回去换了身上这身白衣,免得再触及心理阴影。
然而当他回到屋里,想翻行李随便找件黑衣换上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
他的衣服被人调换了!
原本那些道袍,一件都不在了,转而代之的则是数件颜色各异、模样繁缛华美的袍子,翻过衣服来看,那偷换他衣服的人,竟还有心思注意每件袍子上都得绣有阴阳双鱼符。
墨麒攥着一件烟粉色的道袍,咬紧了牙关,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放眼整个河西,能干出如此无聊之事的人,除了宫九还有哪个?!
原来方才他拂袖而去,就是为了做这个!
他将那简直是在挑拨他神经的粉色道袍扔开,正想转身去找宫九好好“谈谈”,堆了满床的新袍子被扔在顶上的粉道袍撞歪了。上头几件颜色尤为眨眼鲜艳的袍子滑落下来,露出下方掩盖的衣服。
有纯白的,有鸦黑的,有青灰的,基本都是些墨麒原本会穿的道袍的颜色。只是款式不可避免的华贵了许多,在底布上绣了许多不经意无法察觉的暗纹。
墨麒迟疑地停下了步子。转身回去,拨开顶上那些他绝对不可能穿上身的衣服。
墨麒看着满满一床的衣衫,僵立半晌。
那些素雅颜色的布料,同他寻常所穿的道袍颜色极为相近,想必挑选之人是有心仔细记下了他的偏好,又亲自去一一挑选出来的。
墨麒不能不承这份情。
辜负他人好意,非君子所为。
他迟疑片刻后,慢慢伸手,拿了一件素雅的、竹灰色的广袖长袍,换了起来。
举手投足间,绣在袍尾的竹叶暗纹微微反光。
一直坐在墨麒屋对面的枯树上,用折扇托着腮的宫九,看着窗里穿上了自己送的衣裳,走到铜镜前的道长,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顿时多云转晴了。
两个被对方的举动挑起无名火的家伙,又默不作声地因为对方而消气、甚至心情愉悦了。
竟是不知谁更好哄些。
墨麒默默叠好了所有的衣服,坚定地把最鲜艳的那几件塞在了衣柜的最下面。
…………
关于暴民的处理,着实花费了包拯不少的功夫。即便人群已经驱散,但该有的处罚和警告,还是需得有的,否则这一次的祭祀被压下去了,还得有下一次。
等一切安排妥当,河西城的太阳,又已经挂在了西边。
展昭扥了扥肩上坐着的唐远道,疑惑地东张西望:“怎的梅师爷还没回来?”
“梅师爷出去了?”包拯有些疲惫地在椅上坐下,随手端了早上留下的、已经放凉许久的茶喝了一口,“我们走之后他就出去了?”
展昭点点头:“我看他行迹匆匆地从书房里出来,或许是发现线索了?”
“他带人了?”踏入大厅的墨麒问。
“没有吧……”展昭随后一答,把唐远道放下来,抬头一看,愣住了,“呃……道长你换新衣服啦。”
烛火映照下,那些隐秘的竹叶暗纹折射出低调的金光,给他浑然天成的仙风道骨更添了几分霞姿月韵。
广袖随风一扬,便是霁月清风,卓然飘逸,仿佛登时就要羽化而登仙。
唐远道一时眼花,不禁产生一种就连自己师傅那张俊美清雅的面庞,都好像蒙着一层仙气的错觉。
自觉已经混入众人行列的耶律儒玉笑眯眯:“啊呀,道长这身新衫不错。”
一旁的宫九展开手中折扇,半是嫌恶半是得意地睨了耶律儒玉一眼,在众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纳闷目光中,心中颇为自得地扇了扇。
他若是不说,这满室中人有谁会知,墨道长身上的新衣从头到脚其实都是他宫九置备的?
像是在自己的所有物上悄悄打上了隐秘不为人所知的记号,占有欲被满足的愉悦感悄然攀上宫九的心尖。
墨麒:“…………”他不得不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好把众人突然莫名其妙走偏的注意力拉回来,“梅师爷离开时,可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