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他破水而出的是一声巨大的水声,被掀起的水花猛地拍打在屏风上,顺着屏风面慢慢滑落,将屏风上的牡丹图洗得更加妖冶深郁,如同从沼泽中绽开的一朵朵食人的红花。
宫九和阿飞他们看到的牡丹图,只是画在屏风正面的掩饰,而在屏风背后,男人能看到的这一面上,牡丹盛开的更加招展,层层朵朵的堆叠在一起,一个又一个或是鲜红或是深红的花骨朵挤挨在一起,仿佛正流淌着罪孽的血池。
男人盯着牡丹图看了一息,而后又无声地划入水底。
以逆阵勾起心绪浮动引起走火入魔,再用冰冷的池水将汹涌的恶意压回心底,强迫理智将所有的残酷和阴桀封锁回最深处的匣子,把一直压制在丹田之中,暴虐的、充满着毁灭欲的内力在筋脉中一遍一遍的轮转,化归成正统的内力,才能收归己用——这就是墨麒每晚的修心的功课了。
他曾经给宫九送过一道阵法,那阵法是他当年在故里时,和江湖百晓生一块研画出来的,能够帮助观阵之人镇心明神,而那阵法其实最开始,就是给他自己用的。
这种近乎自虐的修习方式,才是他的内力与日俱增、突飞猛进的原因。
墨麒的眼中的赤红慢慢变淡,原本还带着深渊一般浓厚恶意的眼神变得冷淡平静,最后,他默默张嘴,从口中吐出一串泡来:“……”
一个圆泡就是一个懊恼:
我刚刚又在想九公子了。
明明他只是在外面坐着而已……
下一次可以邀请他一起——等一下,我在想什么?
墨麒苦恼地皱起眉头,觉得一个九公子简直比他每夜都要对付的走火入魔还要可怕。他分明就连暴虐混乱的内力都能压制的住的——可面对那些难以启齿的念头,他却束手无策。
这些念头简直就像是无比顽强的野草一样,哪怕把它们摁进泥里、塞进石缝里,都能偷偷钻出个头来,时不时开出一朵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花。
不行。不能再这样了。墨麒严肃地对自己第不知道多少遍警告。
再这样下去,可能要不好。
墨麒一边第不知多少遍地痛下决心,一边心虚地在水底卷了一下身体,把某个不安分的部位掩藏起来,佯装不存在。
深蓝色的池水中,咕嘟咕嘟冒起一串串懊恼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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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墨麒从房中出来的时候,阿飞已经靠在他的房门边,抱着剑,垂着眼,一看就是等了很久了。
宫九从拐弯处捧着一碗东西,稳稳地走过来:“都醒了?”
他走到墨麒身边,看似随意地把碗往墨麒手中一推,无比自然地道:“喝了就走。”
墨麒疑惑地低头一看,瞧见了一碗金黄的羹,散发着甜甜的南瓜的香气。
他惊讶地抬眼看宫九的时候,宫九的眼神已经落到了阿飞身上,以他惯常的那种冷冰冰的声音,莫名有些语速急促地道:“不是同你说了,起得早没用,衙门的人还没——”
墨麒轻轻握了一下宫九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多谢。”
宫九无意识不停摩挲着玉佩的手顿了一下,而后语气更加冷硬地道:“喝就是了,多话。”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墨麒顺从地低下头,喝了一口,等了一会,忍不住霍然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墨麒。
这次……怎么样?
这可是他依照着伙房的厨娘,一步一步照搬着做出来的,这要是还有问题,那……一定是厨娘有问题!
墨麒冷淡的眉目柔和地弯了一下,对宫九温声道:“很好喝。”
一旁年轻的阿飞默默地、孤独地抱住了自己的剑。
…………
墨麒这一次会这么快马加鞭的赶来巴山,最主要的原因,是担心恰好任务在巴山的唐远道,也被卷入影子人的事件中。
唐家堡的情报是很快的,影子人在巴山出没的消息早在墨麒等人抵达之前,就已经传去了唐家堡。墨麒在与阿飞、宫九一道出门前,就收到了来自唐怀侠的信,信中匆匆写了一行字:巴山山道,无头镖师,事权从急,务必保远道周全!
“无头镖师?”阿飞迷茫地重复了一下,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充满疑惑的神情。
先前他在找到李寻欢的空墓时,一开始想的只是有卑鄙之人挖走了李寻欢的尸体。后来查到巴山荆无命时,阿飞才了解到了“影子人”这个说法。出于对自己的剑,还有李寻欢的飞刀的信任,阿飞确定当年的荆无命已经和上官金虹一起死了,所以这个出现在巴山的荆无命,虽然很不愿相信,但他肯定是荆无命的鬼魂。那么李寻欢从坟墓里消失的原因,也很有可能不是被人挖坟,而是他也和荆无命一样,变成了鬼。
当然,这种逻辑诡异的想法已经在昨日的交谈中,被墨麒和宫九纠正回来了,鬼是不存在的,肯定不存在的。
既然如此,那这个无头镖师又是从哪儿出来的?都已经无头了,难道还不是鬼么?
阿飞的疑惑简直要从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冒出来了,宫九面无表情地打消对方再次质疑“国师为什么不会作法”这样问题的念头:“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定,这无头镖师不会是鬼。唐门不是道士,不接驱鬼的单子。”
墨麒蹙着眉头,看着信笺:“巴山山道……这不是先前你说的,传言中死而复生的荆无命出没过的地方吗?”
阿飞点头:“是,就是巴山山道。不过据传言说,他只出现过一次,而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他的踪迹了。”
“会不会太巧了?”墨麒心中有些不安,将信纸揣入袖中,而后对阿飞道,“抱歉,我担心我的徒弟会遇上危险,你和九公子先去见这里的县令,了解一下巴山这里有没有什么悬而未解的命案,我现在得先去巴山山道一趟。”
未待阿飞答话,天边又扑啦啦飞来一只额上抹了深蓝的白鸽。
宫九皱起了眉头:“唐门的信来的这么勤?”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一次的信写的字更加潦草了,也更多了。墨麒仔细辨认:“唐堡主说,‘三天前,有名元字一支的旁家弟子告假来巴山探友,三日未归,至今不闻音讯,吾恐此事有异,现已派唐怀天率众弟子往巴山探查此事,三更时于江山醉,雁鸣三声为号,望君略施援手。’”
“有唐门的弟子在巴山失踪了?”宫九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那个弟子不是只是回巴山探友么,怎么会失踪?难道……是卷入了影子人的麻烦里,被杀人灭口了?”
墨麒心情愈加沉重:“不知。”
阿飞抿了抿薄薄的唇,抬头对墨麒道:“我和你一起去巴山山道,那里本就是荆无命曾出现过的地方。”
阿飞还有未尽之言,他觉得李寻欢绝不会被姬无命击败,现下有生命危险的,明显不是李寻欢,而是墨麒的那个初出师门的弟子。虽然他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明明是墨麒的弟子,却在给唐门出任务,这其中,到底是谁在给谁养徒弟……
“唐门的人今晚才能赶到,我们现在出发去山道,接了远道回来再去县府。”墨麒一边将唐门的信鸽放飞了,一边低声道。
…………
天公不作美,墨麒等人临出门的时候,巴山又开始下起了雨。宫九为此坚定地折回身去,换了一身旧衣,还把玉佩给摘了,收进衣襟里贴身放好,才和墨麒、阿飞一道出门。
等到了山道边时,雨已经下的声势浩大,雨滴密密麻麻,几乎砸的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
山道泥泞不堪,盘旋在林间,坑坑洼洼间都是泥水,往来根本没有一个行人,墨麒等人甚至连车辙印都没有发现一道,也不知是不是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的缘故。
阿飞左右看了看茂密的树林,对于如何寻找一名掩藏中的唐门弟子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什么想法。
他有些郁闷地摸了摸腰际绑着的剑的木柄,觉得寻人这件事真的很难为自己。原本为了寻找孙小红和李寻欢隐居的那个屋子,就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脑力了,为了查姬无命的事,另一小半脑力也费的差不多,现在站在林间,是半点想不出该做什么。
墨麒却并不烦恼这件事。他抬手吹了一声哨,没过多久,从天际飞来一只肥胖肥胖的圆鸟,气哼哼地落到墨麒伸出来的手掌上,还脾气很大的故意抖了抖羽毛,好溅自己的主人一脸水。
墨麒伸手挡了挡,宽大的手掌轻轻抚上了雀翎羽毛凌乱的脊背,替它捋顺了:“带我们找远道。”
差不多被安抚下来的雀翎顿时大怒,冲着墨麒义愤填膺地啾啾啾乱叫了一通,然后拍着翅膀飞走了。
阿飞看了看又被溅了一脸水的墨麒:“……我们还要跟吗?”
看起来那只肥鸟不像是带路的意思,倒像是被气走了。
墨麒简短地道:“跟。”
于是,三个人迎着风雨,运起轻功,踏上树梢跟着雀翎走了近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山腰处的密林中落下脚来。
雀翎在飞近这片区域的时候就降低了高度,几次拍翅后一头钻入了林中,显然唐远道就是在这块地方藏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