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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可人死不能复生,他即便是盼着、想着,也绝不会用别人的命成全自己。
止戈却以为他与自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以眯起眼劝道:“只要涟绛死了,魔骨便也就不复存在。到那时,她也会回来。”
话音未落,止戈肩膀倏然一痛。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几乎穿透肩头的长剑,刹那间瞪大双眼。
观御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止戈,随后一把抽出承妄剑,任由鲜血汹涌而出。他逼近止戈,语气虽平淡至极却不难看出周身缠绕着的怒意:“滚。”
止戈吃痛地捂住肩上的伤口,这时才惊觉观御下手比涟绛还要重,这一剑若再偏上几分,便足以叫他毙命于此。更何况涟绛有人拦着,但观御如若真想杀他,即便是玄柳,也恐难加以劝阻。
思及此,他咬咬牙,强压住心头的恨意,一双眼睛却始终恶狠狠地盯着观御。须臾,他终于啐一口唾沫转身离开。
而他尚未走远, 便迎面遇上询春。
询春瞧见他身上的伤,先是一惊,再一想天宫中已传遍邪魔擅闯一事,便不再觉得讶异,只说:“我那儿还有些伤药,回头叫人给你送些过去。”
但止戈走得飞快,脚下步子片刻未停,并未接受他的好意:“不必。”
询春见状,只好摇头叹气。
待他踱步到殿中,推门而入时只见观御半侧着身屈起一条腿坐在榻前,青丝垂顺地披在他的身上,与衣裳上暗金丝线织绘而成的金莲纠缠在一处,挡住些许视线。
观御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询春没能看清。
他刚刚窥见一点雪色,尚未来得及细看,观御便将那东西收了起来,起身时神情已然恢复平常,向来平静的眸子中也再无半分多余的情绪。
观御有意隐瞒,他便猜是与涟绛有关,为此不由得长叹一气,继而转身合上门窗:“兄长, 你当真想好了?”
观御重新煮了一壶茶,闻言仅仅是“嗯”了一声。
询春望着热腾腾的水汽,又扫一眼桌案,心下难免叹气。
前几日观御找到他,问他三界中除却以九尾狐之身斩杀魔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他思量许久,翻阅诸多古籍,才终于明白这事无解。
涟绛生,则魔骨生;涟绛死,则魔骨死。
别无他法。
观御许是早已料到会是这么一个令人绝望的回答,是以听询春说完,他只是轻轻颔首,神色藏在晦暗的光线下,让人捉摸不透。
询春以为他终于认命,熟料翌日便见他割掌放血。
“日后记得盯着他用药,外敷内服都要盯着。若他嫌苦,可以拿些蜜果蜜糖给他。”他将血制成粉末,递给一旁白灿灿发着光的灵体,“他吃不饱时,还麻烦你将此物置于饭菜中。”
灵体接下白玉瓷罐,里头的粉末颜色猩红,掺着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气。
“不用多放,”观御将手擦净,叮嘱道,“免得叫他察觉。”
灵体颔首应下,折身走出长生殿,化成一缕白烟在眼前。
见状,询春喉头发紧,头皮发麻,捏着折扇站了良久方才问:“你好不容易重新生出情魂,怎么舍得……舍得剖一半给他?”
观御就着伤口流出的血在臂上仔细描画着,闻言半抬起眼皮:“情魂因他而生,全都给他也不为过。”
询春咬住舌尖,咽下嗓间酸涩,未尝不觉得心疼:“那千年后呢?”
——你可以以苍龙之躯镇压魔骨,伪造魔骨已死的假象,保他千年平安。那千年后呢?魔骨再次破印而出,又有谁护得了他?
“我只能给他一千年,”观御敛目,看上去有些苍凉,“以后......总会有别人爱他。”
那是询春第一次见观御落泪。
无声的眼泪,不知何时便顺着眼角滑落,在光影里格外晶莹剔透。
想到这儿,询春不由得再次叹气。他低头未瞧见桌上有生姜薄荷一类,不禁纳闷地问:“只饮苦茶么?”
观御手一顿,而后垂目往杯中添茶。
询春见他这等反应,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长生殿里另有一人,从来是不爱往茶中添那些东西的。
他不好再触这伤疤,于是干笑两声移开话题:“昨日我与花迟去了趟人间,在北边找到了扶缈神君。”
观御:“他可有办法?”
“办法倒是有,只不过......”他一面说,一面犹豫不定。
直到观御抬眸看向他,他才叹声道:“那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兄长,依我之见,你先前与涟绛结印,又与他有肌肤之亲,借苍龙之力压制魔气便可,无需再冒险行事,也无需以死镇魔。”
观御轻抿一口茶水,丝丝缕缕的苦味在舌尖散开。
他沉默良久,尝不出苦茶回甘,终于说:“魔骨在他身上,父王便不会放过他。”
询春默然,忽然也觉得杯中苦茶无味难回甘。他索性将茶杯搁下,偏头低咳几声哑着声音道:“可父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涟绛能反制魔骨,不让魔骨在三界作恶,想来父王不会多加为难。”
观御定定看着他,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赞许。
他稍有怔愣,随后在观御平静的目光中顿悟。
如若玄柳真能放过涟绛,当初便不会召诸神屠戮青丘。
那时若非阅黎与玄柳说,涟绛可以替素姻一命,玄柳便不会留下涟绛。
俄顷,询春深深吐出一口气,蹙眉道:“扶缈说,魔骨攀附涟绛神骨而生,若是想将魔骨剥离,只有两种法子。”
观御握住茶杯的手收紧。
询春停顿良久,面露不忍,道:“那两个法子......一是断尾,二是剜骨。”
杯中余下的半杯茶水抖洒出来,落在手背上像是杯子落的眼泪。
“断尾的意思是,涟绛自甘斩断因动情而长出的第九条尾巴,并且以后再无七情六欲。至于剜骨......那是要剖出他的神骨,从此以后修为尽失,再不入神位。”
询春说完,这偌大的庭院便陷入长久的静默,唯余下茶水煮沸的咕嘟声。
窗外飘着雪,从起初细碎不成型的白点渐渐落成遮眼的白,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将脚踝淹没。
涟绛寻着来时的路回酆都城,途径人间瞧见路边熬糖画龙的老者时情不自禁地驻足。
“你画的不像。”
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难听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老人并未有多么吃惊,即便是瞧见他浑身未干的血和未愈的伤也并未露出半分诧异的目光,只是笑呵呵地问:“那龙该是什么样子?”
涟绛不吭声,寒风吹得他面色青白。
他盯着板上用蜜糖浆画的歪歪扭扭的龙,破碎的画面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但他一幕也看不清。
他记得那天的大雪,记得冷风刮在脸上的刺痛感,也记得满心的欢喜雀跃,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龙是什么样子。
他大口喘着气,十分痛苦地弯下腰,视野渐渐变暗,嘈杂的人声也渐渐远去。
意识涣散前,他抬头看见老人慈祥的面孔,以及温和的笑容。
“年轻人,切记——此间事不破不立。”
话音徐徐落下,涟绛的眼前刹那间一片漆黑。
紧接着,细碎的亮光闪过,涟绛蹙眉睁眼,周遭画面顿然扭曲,人们抱头鼠窜,声嘶力竭地求饶。
糖画的龙摔在地上,被潮水般涌动的人群践踏。
“不要、不要踩,”涟绛怔然,片刻后眨眼回神,竟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将沾满灰尘的龙护进怀里,“别踩......”
“涟绛。”苍老缥缈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涟绛茫然抬头,眼前忙于逃命的百姓顷刻间定住,惊恐地大张着嘴望向他。
他慌张狼狈地爬起身,在无数骇人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后退,惊惶无力地辩解:“不是我......杀你们的人不是我!”
“涟绛,万事皆有因果。”老人于虚空中垂目望着他,叹息之余隐有心痛,终是轻声提点道,“回头看看吧,涟绛,回头看看。”
涟绛猛然回首,眼前赫然是顶天立地的佛像。
而佛像身上,挂满无数白骨。
它们攀附在佛像身上,一眼望去像是千千万万只长着洁白羽翼的蝴蝶。
佛像慈眉善目,拈指低头望着他,望着疮痍的大地,满目悲悯。
他则是捧着糖画的龙仰首立于佛像前,猎猎长风掀动他的衣袍。
他听见佛缥缈的声音于虚空中响起:“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血流成河,尸骨成堆。
他望着荒芜的大地,鼻尖嗅到浓郁不散的血腥味,以及白骨埋入土壤的腐烂味。城中幡旗倒塌,高墙破败,到处死气沉沉。
这是丰京。
他不惜以法相送出血海的丰京城。
城中百姓因他的恩情而跪他、拜他,奉他为神,视狐族为信仰。是三界丢弃他时唯一敬爱着他的人。
而今这些人躺在血泊中,表情惶恐,四肢僵硬。
他手中握着断剑,血迹在银白的剑身上交织出诡异的画卷。
长风凛冽,大雪纷飞。
他拖着冻僵的双腿缓步走下尸山,碎雪沫子扑上他的眉眼,吻他干枯开裂的嘴唇。
他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尚未走出几步便猛然跌倒在地。他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红肿发疼,过高的体温烧得他神志不清,头晕目眩。
“涟绛!”
不远处有人高声喊他的名字,但他已无力应答。
他杵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眼前人影重重。
“涟绛,”楼弃舞大步飞奔而来,跨过脚下目眦欲裂的尸体,在他倒下前及时扶住他,“你怎么样?还能撑住么?”
涟绛眉头紧皱,神色痛苦,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可那些伤口再疼也抵不过心上的那道。
他张了张口,嗓子被烧烫的针尖扎着一样灼痛,只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
楼弃舞眼中多有焦急,拉起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别处走:“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这儿。”
“站住!”
但两人尚未走出几步,身旁便有惊雷劈下,脚旁的泥地顿然间变得焦黑,甚至飘起青烟。
涟绛听得出这声音,不用回头也知是玄柳。
而楼弃舞亦在刹那间冷下脸色,仰首只见以玄柳为首的天神持剑相向,个个横眉怒目,仿佛他们犯下什么不可饶恕之罪。
玄柳搭在身前的手紧攥成拳,额上青筋冒起,显是暴怒不已:“涟绛,你肆意屠戮百姓,还要往哪里逃!?”
涟绛半低着头,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于是闻言也只是扯出一丝笑来,早已没了辩驳的念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弃舞转身面向玄柳,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你们这些神,平日里不见得有多关心人间,就连血海肆虐之时也不见你们露面处理。涟绛如今只是杀几个人,你们倒好,沆瀣一气全都来讨伐他来了......怎么,就那么害怕他么?”
闻言,玄柳怒视着他:“你这魔头,早知如此,当初孤便不该心慈手软将你压入神狱,而是该扒了你的皮以儆效尤!”
楼弃舞不怒反笑,说到底若非前些时日他召出血海,玄柳将他押入神狱,他也无从得知素姻尸身摆在何处。
思及此,他眼底笑意愈加浓烈:“玄柳,你杀妻灭子,作恶多年,迟早自食恶果。”
不知是哪一个字触了玄柳逆鳞,他顿然怒目圆睁,手中祭出落雨剑,径直刺向楼弃舞。
楼弃舞闪身躲避,旋身顺势抬脚踹在他的手腕上。
但他早有察觉,胳膊一拧避开这一脚,飞身踢向楼弃舞肩膀。
楼弃舞目光骤冷,退身抓住他的脚踝,挡下这一击。随后不待他有所动作便飞速朝着他的脖颈袭去,指缝间夹着淬毒的薄刃。
“刺啦——”
薄刃从落雨剑上划过,冰冷铁刃相撞,擦出细碎的火点,刻出足有一掌长的划痕。
玄柳眸色愈深,手中长剑用力一挑,将薄刃击开,紧接着斩向楼弃舞肩颈。
楼弃舞瞳孔骤缩,疾速退身。
熟料玄柳意不在伤他,反而趁他捏诀做挡时挑下他脸上的人皮,剑尖划破脸颊,鲜血刹那间涌现。
“你——”看清他的面容,玄柳满目震惊错愕。
楼弃舞趁他愣神之际,攥着薄刃划开他的胸膛,随后猛然抬脚将他踹退数步。
而玄柳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一时间竟忘记抵御,迟滞些许时间方才回神。
那边楼弃舞不愿意让旁人瞧清自己的脸,他低着头,并不恋战,捏诀唤来青鸟后一把拽起涟绛乘青鸟离去:“走!”
诸神见状,乱哄哄连忙追上前。
“回来。”但他们尚未捏诀,便被玄柳叫住。
众神面面相觑,纳闷不解:“陛下?”
玄柳收起落雨剑,眯起狭长的眸子望向两人身影远去的方向,眼中的惊疑渐渐被杀意取代。
一旁仍有天神不甘心,急吼吼道:“陛下,此时放他们离开恐是会再生乱子。”
玄柳若有所思,但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叫观御来见我。”
“陛下......”
“回头叫看守丰京的土地神将城中百姓魂灵好生超度,莫要再蓄积怨气,助长妖魔邪气。”玄柳瞥一眼脚下血淋淋的大地,嘱咐道,“生死簿也要记得做些更改,让枉死之人得入轮回。”
诸神支吾不应,玄柳细问方知鬼族已归顺涟绛,未得鬼王应允,凡人身死不入轮回。
“鬼王,”玄柳琢磨出一些意味来,“孤记得他与瑶山那只凤凰交好。”
“鬼王确与凤凰相交甚深,但如今凤凰已死,鬼王心无挂碍,我们恐怕难以说服他背弃涟绛。”
玄柳低头扫一眼自左肩划到右边腰侧的伤口,神色晦暗不清:“楼弃舞善傀儡戏法,鬼王若是想救凤凰,多半会借傀儡术行事。他既然要施傀儡术,那么必定需要鬼族宝物。”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没了冰魄,他又凭何居于鬼王之位?”
“陛下是说......”诸神幡然醒悟。
冰魄守鬼族世代安宁,故鬼族诸多厉鬼怨灵视冰魄为根。这便意味着在鬼族,唯有持冰魄者,方能让万鬼俯首称臣。
鬼族生性凶残,勇猛好斗。如若让他们知晓冰魄不在勾玉手上......其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儿,诸神纷纷颔首以示赞同,以为玄柳不费一兵一卒重立鬼王收服鬼族实乃良策。
但也有人战战兢兢地说:“鬼族王位并非世袭,勾玉能从众鬼中厮杀出来加冕为王,想是万年不遇的才人。陛下,他若就这么死了,于三界而言......实乃损失。”
玄柳遥望着天边青鸟尾羽四散的碎光,眼中杀意毕露:“背叛天界者,死不足惜。”
观御在这时匆匆赶来,瞧见满地尸骨时难免心惊,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大抵猜到玄柳找他前来有何事商议,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地紧攥成拳。
果不其然,玄柳道:“涟绛屠城杀人,罪无可恕。你身为天界太子,合该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观御安静注视着他,从他眼中读出嘲讽。
“观御,涟绛是你一手带大的,他的弱点软肋你最清楚不过。如今他已与魔骨融为一体,三界诸神合力都难对付他,只有你能不费吹灰吹之力地杀他。”
观御垂眸不语,恍然间发觉当初玄柳将涟绛送到长生殿,为的便是这一日。
玄柳凝视他片刻,抬手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别再让孤失望。”
闻言,观御身子一僵。
他蓦地抬头,而玄柳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并未再多说什么。
另一边,涟绛与楼弃舞乘着青鸟回到酆都城时,天色已晚。
楼弃舞顾不上他,捂着脸匆忙回屋找新的面具,他只好扶着墙一步步往房间挪。但因伤势太重,他没走几步便一头栽下,额角磕在石阶上破开口子,又多添一道伤。
他跌倒的一瞬间,院子里高大的凤凰玉像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似是为他而感到焦急。
等他再次清醒时,已是翌日正午时分。
跟在身边伺候的小鬼将汤药递给他,他疲倦困乏,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说:“放那儿吧。”
小鬼没什么动静,端着碗执拗地看着他。
他嗅着浓郁的药味,半睁开因为哭得太多而稍显红肿的眼睛,这才看清身边的小鬼脸上光溜溜的,除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以外,一张脸格外扁平:鼻子、嘴巴......该有的东西一概没有。
他的思绪停滞少顷,转念想这是在酆都城,鬼长得不成人样再正常不过,于是未再纠结,只道:“我过会儿再喝,没什么事你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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