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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他本就心烦意乱,难过、愤怒、酸苦如同锤子,自他清醒后便一下下砸着他的心,让他恨不能再次昏死,少受些折磨。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稍有不耐,但那小鬼像是未察觉,仍旧站在榻前用一张白生生的脸面对着他。
他郁闷地缩进被子里,岂料那小鬼胆子比天大,竟然上前戳了戳软绵绵的被子。
“......”
涟绛翻身坐起,扭头瞧见小鬼半低着头隐约有些委屈,只好咽下到了嘴边的重话,改口问:“谁叫你来的?”
小鬼不说话,伸手摸摸脸,意思是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涟绛静默片刻,庆幸方才没发脾气。
他思索片刻,将药碗中隔着的勺子倒过来,用勺柄蘸了点苦药写到: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察觉到动静,歪歪脑袋,少顷,朝着涟绛摇了摇头。
不识字?
涟绛微微一怔,瞥见他腰间的玉牌时揉着耳朵轻轻颔首:“你这腰牌上刻着‘白’字,那日后我便叫你小白,你觉得如何?”
小鬼呆呆傻傻地站着,没有反应。
他捏捏耳垂,意识到小鬼兴许除了能看见,并没有其他四感,于是抓起那块腰牌,指着上面的字夸张地做大口型说:“白,小白。”
小鬼似懂非懂,黑漆漆的眼珠子左右转动着。
涟绛当他明白了,朝他挥挥手道:“你先出去。”
小白始终不动,扭头直勾勾盯着那碗被他放到一旁的汤药。
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裳满是血污泥污,干涸的血迹斑驳交错,让柔软的布料都变得发硬。
涟绛浅皱着眉,伸手解衣,余光瞥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小白时他的动作顿住,再次伸手指了指门口。
这简单的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但小白极其固执,装傻充愣站着不走。
涟绛睨着他,倏然轻笑一声:“如今人人都当我是吃人的魔头,远远瞧见我转身便跑,你倒是半点都不怕我。”
小白听不懂,端起药递到他面前。
涟绛注视着他没有五官的脸,莫名觉得他在皱眉。
和......观御有些像。
涟绛拉下脸色,心说何至于魔怔至此。
他冷哼一声,将小白的手推开:“不喝。”
小白睁大眼睛,似是震惊于他的抗拒,再次将药递到他面前。
“我不喝。”
“不喝。”
“你拿开!”
“我说了不喝。”
......
反复拉扯几回,小白终于不再执着于递药给他,眼神黯淡不少。
涟绛握拳咳嗽几声,方才几次说话几乎耗费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他瞟着小白,心里不由感到纳闷,鬼族的仆从都这么不讲理的么?
而他尚未思考出结果,小白忽然又将药递到他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一整碗,而是一勺。
涟绛:......
俄顷,终是涟绛先败下阵来。
他没理会小白手里捏着的木勺,端起碗仰头饮尽,随后将空碗递给小白,指着门口脸都皱成一团:“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小白捏着碗,认真瞧着涟绛,确认他将药咽下,这才退出房间。
涟绛舌尖满是苦味,解开腰带搁到一旁时余光瞥见枕边多出点东西。
他动作一顿,捡起发现是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蜜糖。
——这让他有片刻失神。
刚巧这时房门被扣响,他回过神,匆忙换好衣裳,临将换下的衣裳收拾起来时瞥见被放到一旁的糖块,双手微颤,最后将那块糖胡乱塞到玉枕下。
“我听人说你醒了,便想着再叫人过来看看,以免日后留疾。”
他拉开房门,勾玉抬脚进屋,身后乌泱泱跟着许多医师。
他匆匆扫了一眼,见这些医师衣着打扮不尽相同,许是从三界各地抓来的,不由蹙眉:“多谢你有心挂记,但只是皮肉伤而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勾玉让开路,支使着医师进屋,闻言只是睨涟绛一眼,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本座并非担心你,本座只是害怕来日小凤凰找本座要人时,本座无从应答。”
涟绛哑然无语,见勾玉没有半分让步的势头,只好默默坐下,任那些个医师上下打量。
他没想到,灼华竟也混在这些医师当中。
勾玉不知两人相识,于是在涟绛出声说人多太闷时不疑有他,把一众医师赶去门外等候,屋中只留下涟绛与正在为涟绛把脉的灼华。
“你也出去。”涟绛见他折返回来,颇为头疼地按住太阳穴摇摇头,“浑身葡萄味,太熏人了。”
勾玉摘葡萄果实的手一顿,分外稀奇地打量他几眼:“你怎么突然那么多事?”
涟绛扭头,借按住穴位的手挡住不善于说谎的眼睛,声音发闷:“我都快要死了,你还嫌我啰嗦。等以后财宝回来,我......”
“诶行行行,”勾玉摇手打断他的话,将葡萄揣了起来,“你少说两句,我出去便是了。”
勾玉说完,当真起身离开。
一直听着脚步声走远,涟绛才放下手坐直身子,目光落在灼华身上:“说吧,什么事?”
灼华收回为他诊脉的手,面露愁容,沾水写:“你脉象不稳,体内神魔之力乱流,要小心走火入魔。”
涟绛斜卧在榻间,不以为意:“早成魔了。”
“非也,”灼华正襟危坐,头摇了又摇,又写,“我第一次见你,便觉你与旁人不同。你不会成魔。”
涟绛想起头一回见面时灼华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难免感到不适。他无心听灼华神神叨叨,扭头直接问:“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灼华沉默片刻,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入话题,写道:“桑女托我传话予你——你命中有此劫数,若要平安度过,皈依佛门避世不出便是。”
涟绛有一阵子没接话。
他注视着窗外,良久,才轻笑道:“来不及了。”
灼华也知此时说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桑女这么与他说,他便只好这么传达给涟绛:“桑女还说,她要见你。”
涟绛偏头:“她现在在何处?”
“桃山地牢。”

再至桃山,已是又一年春盛之时。
桃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怒放,如烟似霞,满地落英铺洒宛若一片胭脂海。
涟绛于山门前驻足,仰首见面前巨大的石门已经坍塌,门头横梁歪斜,半截斜插入土。石门两侧的玉石柱也已经蒙尘,其上镶嵌着的宝石不见踪影。
自容殊借嫁娶之事攻入桃山,羽族举族迁至瑶山后,桃山便日益破败,如今更是人迹罕至,但幸在山上桃花根深叶茂,即便未有人照料也生长旺盛,兴许日后能借这桃花繁盛之景添几分人气。
他停留片刻后抬脚往山上走,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小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我第一次来这儿时,山门前站满了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涟绛没走大道,而是循着记忆拐进一条羊肠小道,“我和......询春,被堵在门口好一阵子,才终于挤上山。”
他一边说,一边放缓步子,最后停下,任由花瓣落满肩头。
小白不懂他为何驻足,安静等候片刻后见他仍站着不动,便轻拽他的袖子。
涟绛这才回神,自嘲一笑后将衣袖从小白手中抽出:“当初我不懂询春因何感伤,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小白歪头,困惑不解——
这三个月以来,即便明知他听不到,涟绛也一直都在朝他说话。
有时说一整日,说到唇干嘴裂,然后蜷着身子不算安稳地睡着;有时一日只说一两句,沉默地倚在窗边发一整日的呆,直到眼睛被风吹得酸涩,再囫囵洗漱入睡。
涟绛身上的伤一天天好转,也再少自虐地往奈河中走,只偶尔有几日夜里梦醒会去奈何桥,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盯着桥头的三生石看。
能看清什么呢?
什么也看不清。
这段时日里九重天那边半点动静也无,似是突然间放过了涟绛,不再为难。
涟绛心情稍好些的时候会听勾玉与楼弃舞议事,知晓玄柳将兵权交给观御,同时三界都在传“涟绛这个邪祟,竟然一夜之间屠了丰京数万万百姓,连妇女孩童的都不放过,他定不得好死!”。
先前楼弃舞叫他去找素姻尸身,他浑浑噩噩没能找到,反倒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于是这事只好暂且作罢。
而屠城的事情平息后不久,楼弃舞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此事,谈论时脸上神情温和,嘴角噙着点笑意。
他盯着楼弃舞,须臾,血迹斑驳的断剑蓦地穿透楼弃舞胸背。
勾玉诧异地挑眉,而楼弃舞不怒反笑,缓缓抽出断剑:“我只是帮你早日看清那帮杂碎的真面目而已。涟绛,你一味躲避,对他们仍抱有期待,最后必然什么都护不住。”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涟绛注视着他,透过他的眼睛看见自己冷漠的神情,“再有下次,我定会让你挫骨扬灰。”
楼弃舞半真半假地笑:“只要你舍得。”
“即便你死了,观御也只不过是疼上片刻而已。”涟绛收回视线,语调生冷,“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舍不得对他动手?”
楼弃舞含着血但笑不语。
那之后勾玉和楼弃舞说了什么涟绛没太能记住,只是恹恹地想若是真到了刀刃相向的那一天,他会不会像掰断玉簪一样杀了观御,又或是观御面无表情地杀死他。
他思量许久,找不出答案。
爱能让他战无不胜。也能让他一败涂地。
可惜他不知道,他在某个人心里,永远只会是赢家。
有人心甘情愿输给他。
林间的桃花扑簌簌往下落,风一吹就搅成海,蛮不讲理地将树下的人拖入漩涡。
涟绛摇头笑笑,拂去肩上纠缠不休的花瓣,抬脚往前,直至地牢入口前,才再次停步。
地牢门口的凶兽石像覆着灰尘蒙着蛛网,巴掌大的蜘蛛一动不动地吊在树梢,藏在阴影里直勾勾地盯着明处。
青铜铸就的大门已经破烂不堪,正中间破着一个大洞,像是被硬生生咬开的。
涟绛思索片刻,弯腰从洞里钻进去。小白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疯狂摇头。
见状,涟绛指了指门口旁侧的一棵大树,并未强求:“去那儿等我。”
小白犹豫着挪过去,一会儿看看大树,一会儿看看涟绛。
涟绛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转身往地牢深处走,没有再等小白。
地牢里的烛火已经熄灭,廊里黢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涟绛捏诀掌火,幽幽的火光映在脸上,照出自左眼下蔓延到颈肩处藏进衣领里明灭的猩红莲纹。
他扭头往两侧看去,见铁制的栏杆弯折着倒塌,上面贴着的符咒或褪色泛白,或被撕做碎片。牢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凝固着血块的铁链自房顶垂下。
到处弥漫着死气。
一直走到地牢尽头,即将拐向当初客奴尔带他与观御到的那间牢房时,涟绛方才听见些许模糊声响,有点像交谈声,又有点像哭声。
他脚步微顿,掐灭掌心里的火,没入黑暗中。
目不能视物时,其他感官变得更为敏锐。
他嗅到腐烂发臭的空气里掺杂着的一缕桃花香气,听见墙后两人低声交谈,片刻后意识到他们使用的并非凡间任何一种语言,而是桑女一族独有的语言。
他微微蹙眉,安静听了一阵什么都没听懂。
而里面的人似乎早就意识到他的到来,身形样貌渐渐变化,等他踟躇着走进去时,那人已经与原来判若两人。
“涟绛,”摇晃的烛灯下,清冽如泉水淙鸣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
涟绛凝神打量面前的两人,辨认出说话的是当年吊在房梁上吓唬他的疯子。而疯子的旁边,身形稍矮,相貌平平无奇的男子正安静地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的刹那,涟绛心一颤,先行别开脸。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女子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用细小的木棍拨弄灯芯。
涟绛瞳孔微缩,这才看清她的后脑并非头发,而是一张稚嫩的脸——江笑雨。
觉出自己的渗人,女子扭头朝着涟绛微微一笑:“你莫要害怕,我叫厌岁,与小雨本就共用一副身子,只不过之前她与我闹脾气,将我踢出身子让我失去神智而已。如今我们已经和好,我不会再强行拖你入梦。”
涟绛未出声,于是她轻笑两声,补充道:“她也不会。”
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起来,眼皮遮住芝麻大小的白色瞳孔,一双燃山眸只露出黑漆漆的眼白。
涟绛将目光移开,心下了然。
——桑女族挑选出来救世的神女,从来只能有一位。但厌岁未死,江笑雨却以为她魂飞魄散,遂受天命入世,是以燃山眸混沌难辨真假,将二人系于一身。
仅是“桑女”二字,便要断送她们的一生。
明面上看是救世之人,是万人叩拜的神女,实际上是永失自由,连生死都早已定下:为三界而生,亦为三界而亡。
涟绛抿唇,心里五味杂陈,多有不适。
而厌岁大抵是察觉出他的情绪,柔声说:“万事都有因果。世人皆道盘古开天辟地时灵浊两气撞出山火,却无人知晓这两气是桑女一族前身。”她含笑望着涟绛,“这是我的宿命,我不觉得辛苦。”
涟绛沉默少顷,移开话题:“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白三娘......”
他倏然住口,目光落在厌岁身边抱袖不语的男子身上。
男子定定回望过来,道:“白三娘与公子一样,受人所骗,心如死灰才跳下弑神台。”
涟绛凝望着他,片刻后偏开脸:“人间有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观御也确如玄柳一样狠心,但我不是白三娘,绝不会因一个不值之人寻死。”
说完,他半阖起眼睛,借长长的睫毛挡住眼中的心虚难过。
想过死的。想过很多很多次。
但世上值得眷恋的,不止情爱。
男子垂眸,涟绛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些许波澜,但以失败告终。
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公子能以自己为重,自然是好的。”
“我不仅不会寻死,”涟绛盯着他,不放过他每一个表情,“我还要死皮赖脸地纠缠他,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男子不惧他的视线,甚至抖着肩膀发笑:“别犯傻了,他在天上,连见你一面都不愿意,你要怎么纠缠他?祥云阶烈火烧身焚心之苦还没吃够么?”
涟绛明显地松了口气,眼神瞟向男子时心觉自己定是又魔怔了。
男子也敛起笑意, 垂在身侧的双手虚虚攥起。
“白三娘抱着孩子跳下弑神台后,顺着天河漂到了青丘,是你娘亲救了他们母子二人。”厌岁瞧着这两人,适时出声。
涟绛愣住:“孩子?你是说......”
厌岁扫一眼男子,颔首道:“楼弃舞。”

两人最为相像的地方,是眼睛。
眼珠黑白分明,瞳孔如浓墨一般幽黑,眼白比新雪还要纯洁。眼尾微微上挑,有着睥睨众生的尊贵与傲气。
但就这样一双含情目,在楼弃舞那儿是浸在似笑非笑的神情里的温柔乡,在观御那儿却是雪山上无人敢靠近的寒冷贫瘠之地。
涟绛稍有怔愣,他虽曾猜想楼弃舞与观御同胎所生,但始终拿不准白三娘因何弃观御于不顾,而与楼弃舞跳下弑神台一道赴死。
“观御出生时伏羲山崩,承妄剑不召即来,凤凰涅槃,七彩祥云聚于苍穹,是为祥瑞之兆,”厌岁看穿他的疑惑,缓声道,“而楼弃舞降世之时,无妄海风起浪涌,海水化雨降于人间引三年洪水奔涌......众神都说他是灾星,甚至跪求玄柳杀子除后患。”
涟绛心绪不平,心想观御与楼弃舞出生前后相隔不过须臾,于天神眼中却是天差地别。
有些肆意定人生死的天神,确实不该留存于世。
厌岁未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道:“但楼弃舞也是白三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玄柳终归是舍不得下手。于是先帝逼他休妻,让白三娘带着楼弃舞滚出九重天。
奈何白三娘诞下观御与楼弃舞以后,生有九尾一事暴露,先帝便想用她斩杀魔骨。玄柳再三恳求,先帝才勉强答应不会伤害白三娘。”
闻言,涟绛眉头皱得更深。
“玄柳......他曾向先帝立誓,会以苍龙之身镇压魔骨之力,绝不会让魔骨操纵白三娘,在三界作乱。”
涟绛虚捂住耳朵,不用厌岁多说也明白玄柳最终未能做到。
厌岁则是注视着他,停顿片刻后接着往下说:“后来白三娘答应借身给魔骨,其实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因先帝执意要杀楼弃舞,而带着楼弃舞跳下弑神台也并非她所愿,是被逼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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