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色各异的狐狸哀嚎着四处逃窜——老者蹒跚,幼者啼哭,他们都挣扎着想逃出这无间炼狱,想活下去。
但暴怒的天神从不心慈手软。他们手起刀落,泛着寒光的面具之下一张脸不见情绪,眼中平静如水,仿佛是在屠杀家养的牲畜。
“他们是刽子手,”缠绕在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涟绛,他们屠了青丘,你还要替他们镇守三界么?”
话音未落,眼前的画面陡然一转——狐狸洞前,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抱着两只尚未化形的小狐狸,惊惶奔逃。
在她身后,梳着长辫的异族女子背着包袱大步追来。
涟绛呼吸急促,瞥见她臂弯里藏着的薄刃时心跳骤停:“……不、不要!”
他趔趄着拔腿扑上前,却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廿四娘将匕首扎进素姻后背,夺目的红刹那间占据视野。
“阿四,你……”
素姻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刺穿身体的刀尖。
“对不起,公主,对不起……”廿四娘哭着朝她道歉,拔出匕首转而朝着她怀中抱着的两只狐狸崽子刺去。
白花花的刀子落下时,涟绛发着抖闭上双眼,下一瞬,热烫的鲜血几乎将他浇透。
“小晏......别怕、别怕......”素姻竭尽全力将他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下廿四娘胡乱捅来的匕首。
他的阿姐也护着他,不瞑目地死在廿四娘刃下。
他终于听清梦里面阿姐强撑着一口气说的话:“龙……小晏……杀龙……死……”
披着铠甲的人在这时缓缓走来,瞧见满地的血时他不由得轻啧一声:“死了。”
有人上前将素姻尚未彻底僵硬的身体从涟绛身上撕开,廿四娘哭嚎着扑上前,用力拽着涟绛,又声嘶力竭地喊着让他快些离开。
他木然地抬头,浑身雪白的毛发几乎被血浸透。
“你就是桑女。”玄柳上前半步,捡起廿四娘扔在脚步的匕首。
廿四娘惧怕玄柳,松开涟绛猛然匍匐跪地,眼泪鼻涕抹了满脸:“陛、陛下,此妖女已经。”
话音戛然而止。
玄柳拔出插进廿四娘胸膛的匕首,捏诀将其碾作飞灰,目光冰冷:“桑女已死,劫难已除,诸位今日可做见证。”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他沉默须臾,弯腰将素姻抱起,喃喃自语:“还好留了全尸……这竟然还有一只活的?”
他注意到蜷缩成一团血糊糊的小狐狸,面色一冷伸掌召剑:“孤说过,只有九尾狐全死了,魔骨才再无机会现世。”
“陛下且慢。”
长剑即将劈下时,阅黎跨步拦在涟绛身前。
见状,玄柳难免不悦:“阅黎,孤倒是不知,你几时也变得心软了?”
阅黎欠身:“臣妾不敢。”
她缓步上前,仗着自己是海神之女行为放肆,几乎贴近玄柳的耳畔,悄声低语。
俄顷,玄柳收回剑:“抹了他的记忆,送他去长生殿。”
涟绛浑身一震,睁眼时白骨红血仍旧历历在目。
鬼魅一般萦绕在耳畔的声音再次响起,蛊惑着他为青丘数万子民复仇:“去啊,涟绛,去杀这些虚伪的神......”
本就翻腾不息的血海忽掀起万丈高的巨浪,颇有毁天灭地之势。
玄柳微眯起眼,嗓音低沉:“涟绛已经堕魔。”
“你放屁!”步重立时反驳,飞身而上焦急地去拉涟绛,“涟绛,我们回......”家。
涟绛挥剑,剑光不长眼,竟将他击退数米。
“涟绛......”他难以置信地抬头,见涟绛依旧是以前的涟绛,唯独猩红莲纹爬上颈侧,开出一朵又一朵妖冶诡异的花。
“莲纹,”玄柳眸色暗沉,“魔骨已入他身,今日绝不可放他离开此处!”
话音未落,众神纷纷祭出法器朝着涟绛袭去。
刹那间风起云涌,黑云遮日。
涟绛冷眼望着他们,手指微动便扬起血海直击向飞身扑来的天神。
他踩着血海疾速冲向玄柳,手中软剑划开血海,无数妖魔紧随其后。
玄柳平静注视着他,半步未退。
怎料剑尖即将刺穿咽喉之时,青白剑光遽然斩落。剑刃与刀鞘相撞,耀青石所铸剑身在玄冰压迫之下断裂,“噗通”一声被脚下血海吞没。
“涟绛,”观御挡在玄柳身前,微微摇头,“不可。”
涟绛攥紧断剑,神色冷漠:“让开。”
观御定定望着他,心如刀绞却不露声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平静地问:“脚还疼么?”
“我叫你让开。”涟绛持剑的手轻微发颤,眼底已有些红。
“我带了伤药,”观御装作听不见他的话,迎着断裂的剑刃上前,清楚无比地看到他往后退了几步,于是垂眸驻足,“抹上便不疼了。”
他难免动摇。
他惊慌失措,张口想说“不要再对我这么好”,想说“不要再来骗我”,但几度哽咽终是一言不发。
魔骨察觉到他的心软,顿然暴跳如雷:“涟绛,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你以为一个没有情魂的人会真心待你吗!?别犯蠢了!他只是把你当做棋子,他和玄柳一样,都巴不得你死!”
“不...不是......他没有骗我!”涟绛仓惶后退,身后数万妖魔怒吼不已,似是要将他撕碎。
“他就是在骗你!”魔骨凄厉地嘲笑他,在他眼前抹开画卷,“你好好看清楚,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在骗你!”
画卷中,是漆黑无灯的偏殿。
观御说:“若他成魔,我会亲手杀他。”
“涟绛,”画面渐渐消散,魔骨趴在他的耳边,混着笑说,“今日你不杀他,他可就要杀你了。”
涟绛仰颈,张唇发抖,即便颈上什么都没有,他依旧觉得喉咙被扼住,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喘不过气来。
他痛不欲生,握不住剑,踉跄着往后退。
血海距他不过寥寥几步之远。
“涟绛......”眼看着他即将跌入血海之中,观御瞳孔骤缩,疾步上前,“涟绛!”
观御扑身及时抓住他,掌心摸到一片冰凉。
他悬在半空中,身后血海因他的背叛而躁动不安,身前搭成长阶的青鸟振翅啼叫。
他仰起头,求生地本能让他紧紧抓着观御胳膊,无声开口时几近哀求。
但紧接着,观御颤着手掰开了他紧抓在袖上的手指。
“涟绛——”步重声嘶力竭。
他沉入血海,腥涩的血水涌入口鼻,堵住耳朵。
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他透过涌动的血水,瞧见半空中被撕碎的羽翼。
金色的、价值连城的、浸着血的。
涟绛在瑶山醒来,睁眼即见黄灿灿的纱帐。
他盯着幔帐,想起自己第一次到瑶山时,曾嘲笑过步重,说这帐子俗气,不是金就是红,这颜色半分也不知收敛,太过浮夸。
而今这些庸俗的颜色映入眼睛里,比刀子还要锋利,划得眼眶通红,不逼出眼泪便不罢休。
他极其缓慢地眨眼,泪珠浸湿眼角,落进发髻之中。
“你那剑断了,我便给你扔了。”
守在一旁的人在这时出声,说话前先咳了两声,别开眼当作没瞧见他哭。
涟绛抹掉眼泪,起身方才看清是楼弃舞。
“你怎么在这儿?”他听见自己哑着声音问,自小腿袭来的疼痛让他声音发颤。
楼弃舞伸手递水给他:“我若不救你,先前的力气岂不都是白费了?”
他闻言抬眸瞥楼弃舞一眼,提醒道:“你面具起来了。”
楼弃舞探手往脸上摸。在血海里浸了太久,脸上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确实有些翘边。
他将翘起来的地方抚平,末了忽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饶有兴味地看向涟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人和你说过么?”涟绛不答反问。他垂着眼皮,叫人看不清神色,语气淡淡的,“你们的眼睛很像。”
听到这话,楼弃舞顿然不屑地哼声:“那又如何?总归我不是他,也做不出他那样冷血无情的举动。”
冷血无情。
涟绛垂眸,心说确实冷血无情,且世上再无任何人有他绝情。
可是在有的人心里,也再无人可以替代他。
至少对涟绛而言,他是扎在心口的一把利剑,拔出去血流不止,捅进去五脏俱疼,进退都不讨好,怎么做都是错。
楼弃舞见涟绛怔愣出神,难免觉得可笑,嗤鼻道:“难怪世人都说情之一字最为伤人。涟绛,他那么轻易地丢下你,你竟还盼着他能予你一个理由?”
涟绛张了张口,却未加以反驳。
魔骨说他蠢,确实是蠢。
蠢到哪怕观御随便编一个理由糊弄他,他也愿意相信观御;蠢到只要观御开口,他便会乖乖将手中的剑交出去,不设防地坦露柔软的肚皮。
他不仅蠢,他还胆小、怯弱、不堪一击。
坠入血海的刹那间,他想的是死了最好。
他想若天道垂怜,瑶山的人能拿他的命换凤凰涅槃,那最好不过。如是不能,他也不要苟活于世。
但他连死都不能如愿。
魔骨放任邪祟撕咬他的身体,占据他的灵海讥讽他,将他小心翼翼珍藏着的记忆的片段摔碎、踩烂,掐着他的脖颈逼他清醒——
看啊!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是谁灭你全族又要你俯首称臣?是谁让你动心又叫你肝肠寸断?
涟绛,你怎敢这般轻易死去?
你身后那么多亡魂,手上那么多鲜血,你怎么敢当个懦夫逃之夭夭?
该死的是他们。
是他们杀了凤凰,是他们屠了青丘。
也是他们弃人间于不顾,弃万千信徒于水深火热中。
楼弃舞窥见他眸中愈见浓烈的恨意,似笑非笑地说:“如今魔骨在你身上,只要你驯服它,以后想杀谁都易如反掌。”
闻言,涟绛缓慢抬起手。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上面干干净净未有一点污秽,但他总觉得指间鲜血淋漓。
步重因他而死,他罪不可恕。
良久,涟绛问:“若是驯服不了呢?”
“驯服不了,”楼弃舞目光幽暗,“那三界众生死无葬身之地。”
“是么?”
涟绛半阖起眼,胸腔里腾起一阵阵笑意。
他边咳边笑,状似疯癫:“死无葬身之地才最好……最好全都给步重陪葬。”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沉甸甸的恨与悲压在齿上,让人觉得说话格外费力。
楼弃舞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但片刻间已然接受,有意挑明说:“你也是众生之一。”
“我会给他陪葬,”涟绛蓦地起身,一步步逼近楼弃舞,“还有你……你也要给他陪葬。”
楼弃舞眉心一跳,涟绛对步重的感情远超过他心中所想。
——不仅不是兄弟手足之情,反而还胜过血浓于水的亲人。
楼弃舞望着他,倏然意识到对他而言,观御是心上人,是勾勾手便能将他带走的、他无条件信任依赖的存在,而步重是家人,是谁碰他便与谁拼命的、他永远偏袒爱护的存在。
“你想弑神。”楼弃舞读出他眼底的欲望,惊讶之余难掩满心的欢心雀跃。
而涟绛语气平淡,不悲不喜:“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他边说边往屋外走,穿过空无一人的回廊,复又走出数十步,临到池边他才猛地驻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太过寂静,院中既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
瑶山本应是热闹的,凤凰居于此地,天地灵气集聚于此,山上更常见百鸟朝凤之景……但如今的瑶山,山间沉寂如死水,四下窥不见半点生机。
楼弃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适时出声道:“凤凰身死,瑶山便也跟着死了。山间灵气尽散,精怪要么另觅他处,要么死在山中。”
“那长老去了何处?”
涟绛记得,瑶山的主子是步重的师傅,名唤扶缈。
扶缈与天同生,早在盘古开天辟地时他便存在于世,无人知晓他的本相是何物。因为他年长,众生便都尊称他一声长老。
“他帮你压制魔骨,”楼弃舞答,“修为大损去了人间。”
涟绛怔愣住,如今的人间早已不复当年繁荣昌盛之景。龙脉断后九州争王,战乱四起,加之血海侵袭,瘟神趁机入世,人间......已是炼狱。
而扶缈修为大损,不寻个僻静地方休养,偏要往人间去。
“我去找他。”涟绛心慌意乱,怕扶缈出事。
楼弃舞及时拦住他:“不必去了,他临走前留了书信给你。”
涟绛留步,转身接过楼弃舞递来的信,展开见信上寥寥几行小字,让他勿念、勿挂怀,只字未提步重,也未提魔骨,只说:谨遵尔心。
楼弃舞也念完信,笑道:“这老头有意思,看似不理世事,实则看得比谁都清楚。”
涟绛默念那四个小字,忽听楼弃舞说:“走吧。”
他瞥向楼弃舞:“去哪儿?”
楼弃舞脸上又浮现出似是而非的笑意:“你不是想要步重回来么?我有法子。”
第124章 物是
酆都城地处死界,城中阎罗殿壮丽巍峨,殿前奈河广不数尺,流而西南,河上窄桥横立,善人安然过,恶人无出路。
“这里便是奈何桥。”楼弃舞站在河边,如是说,“瞧见桥头那个卖汤的女子没?”
涟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隔着薄薄的黑纱看什么都是拢着黑云。
“喝了她的汤,便前尘尽忘了。”楼弃舞收回视线,扭头望向涟绛时微微挑眉,“不过要喝汤得是鬼才行,你现在还没死,即便是喝撑了也不起作用。”
闻言,涟绛略微偏头睨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只问:“步重在哪儿?”
楼弃舞觉得他无趣,不满道:“我救了你,你不领情便罢了,怎么连多与我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涟绛无可辩驳。
那日确是楼弃舞将他从血海里救起,带他到瑶山。
血海中妖魔本就暴虐成性,彼时更因他的犹豫不决而癫狂愤怒,而魔骨也怒他不争,弃他于不顾,纵容妖魔咬断他的腿骨。幸在楼弃舞及时赶来,他才免于被分食殆尽。
但步重没等到楼弃舞的到来。
高高在上的神明亲手撕碎凤凰的羽翼,将凤凰推入血海,尸骨无存。
饶是隔着斗笠,涟绛的情绪也似是长脚似的从眼睛里爬出来,兔起鹘落间爬满全身,叫人也跟着难过。
楼弃舞在这漫长的沉默里稍稍抿唇,须臾后正色道:“步重是凤凰,死后归于天地,不入酆都。”
话音未落,涟绛转身便走。
楼弃舞急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人间。”他半低着头一瘸一拐走得飞快,纵然牵扯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觉发疼。
凤凰归于天地,他便去天地间找。
楼弃舞紧随其后,难免唏嘘:“你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找怎么找得到?今日我带你来这儿,便是想帮你。”
而涟绛未作停留,并不信楼弃舞口中所言。
楼弃舞挑眉笑着,不急不躁接着道:“凤凰心悦鬼王,曾将凤翎赠予他。”
涟绛蓦地驻足,回头对上楼弃舞似笑非笑的眼睛。
“凤凰确实死透了。不过我之前也说了,我有办法让他回来。”
涟绛:“我答应你。”
“你都不问问我想要什么便应下了?”楼弃舞微微一愣,随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早知那凤凰对你这么重要,我就该先杀了他,也省得再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涟绛冷冷瞥他,他不无羡慕地说:“你虽然家破人亡,但好歹遇上了凤凰,也算是有个家人陪在身边,不会觉得孤独。”
“你也不差,”涟绛垂目,“三言两语便哄得云沉与客奴尔替你做事。你手底下那么多人,想必也不会觉得孤独。”
楼弃舞抹平衣裳上的褶皱,缓声说:“他们可不好哄,一个为了树精寻死觅活,一个为了权势与小人为伍,都是偏执之人。”
涟绛无言看向他。
他静默片刻,蹙眉道:“我说的小人是止戈。客奴尔阳奉阴违,明着为我做事,暗里与止戈勾结加害观御,你果断杀他倒是解我心头之恨。”
再听见“观御”二字,涟绛还是难免心颤,再往后楼弃舞说的话他半个字也没听清,仿佛又被拖回那无情冰冷的血海之中。
他求观御别松手,别丢下他。可是观御不仅松了手,还强迫他松手,垂眸望着他跌进血海里。
邪魔啃咬他的身体时,他出神地想,千百年后的某一个大雪天,观御走进雪地里时会不会想起曾有一个人爱他胜过爱世间万物,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抓住那个坠入血海的人。
可惜无论观御是后悔还是庆幸,他都看不到了。
“涟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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