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绛早已经将心捧给观御,旁人多说无益。
须臾,他叹一口气,抬脚往院中走去:“涟绛。”
涟绛闻声回头,略显慌乱地将思天镜收起来:“你怎么过来了,吃饱了吗?”
“嗯,不仅饱还有点撑,”步重伸着懒腰往院子里那口井走去,想着打点水喝,“我看你今晚没吃多少,一会儿要不要出去逛逛,买点东西吃?”
涟绛食欲不振,摇头拒绝,但话说完好一阵子那边步重都没有动静。他不禁感到疑惑,迈步朝着步重走去:“怎么了?”
“你之前说灼华找到了治疗瘟疫的法子?”步重回头,脸色有些苍白。
“嗯,”涟绛纳闷,“他说用不惑草敷在伤处,不出七日便能痊愈。”
步重强忍一阵,最终还是憋不住扶着树干呕吐起来。
“你没事吧?”涟绛急忙上前,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余光瞥见井中的猩红时动作微滞, “这是......”
涟绛骇然失色:“血海!?”
随着这充满惊讶与难以置信的二字落地,井中黏稠腥气的鲜血如同烧涨的滚水一般沸腾而上,兔起鹘落间已然漫出井口,飞快朝着四下奔腾而去。
涟绛拽着步重纵身跃上树梢,再低头时血海已经彻底将庭院淹没,院中烛灯纷纷熄灭,只有树梢上的红灯笼依旧散发着幽红的光。
灼华着急忙慌地跑出来,看清眼前景象时猛然跌坐在地,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去。
见状,涟绛与步重相视一眼,一人拽着灼华一只胳膊飞身跃上屋顶,
“这到底怎么回事!?”步重是个急性子的,不等灼华站稳,便揪着他的衣领匆忙发问。
灼华说不出话,求救似的看向涟绛。
后者上前扯开步重的手,长叹一气:“不惑草根本不能愈疾,是么?”
灼华急于辩解,抬手飞快比划着。
脚下的血海越涨越高,甚至即将没过屋顶。步重没有耐心猜灼华意思,展翅飞向血海,赤金羽翼扑扇起狂风生生将血海挡住,嘶吼道:“别他娘的磨蹭了,先离开这儿!”
涟绛朝步重颔首,心知不能再等,但镇中还有其他百姓。他放心不下,于是捏诀御剑送灼华离开,自己则转身扑进血海之中。
“涟绛!”步重及时拉住他,虽心有不忍但还是说,“别找了,这镇子里除了灼华没一个活人。”
涟绛闻声怔住,并不愿相信。
明明前不久他还与镇上的小孩一起放爆竹,还花重金从卖糖人的老者那儿买了一个刚捏好不久的糖人……他们有说有笑,又怎么会是傀儡?
步重叹气,扭头示意他看向身后。
他狐疑地转身,眼前赫然是高矮不一站在血海中一动不动的镇民,人头密密麻麻如同爬满大地的蚂蚁。
他看见递给他香火的小孩,看见卖糖人的老人……他们被血海一点点淹没,睁着眼闭着嘴面无表情。
“这里怨气太重了,”步重竭力将血海压下,在它猛烈反扑前抽身而退,拽着涟绛逃命,“以你我之力还对付不了它,快走!”
两人且战且退,终于赶在血海将蒲月镇吞没前逃到丰京,但都难免被血海所伤。
“累死小爷了。”步重顾不上其他,喘着粗气跌坐在地,手背上的伤口不住地往外渗血。
涟绛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环视四周,见丰京地势较高,且城周高墙拔地而起,城中又有修仙世家镇守,便知一时半会儿还算安全。
“这法子是楼弃舞教他的,”他蹲在河边捧水洗脸,说话时偏头瞧一眼树下捂着心口半死不活的灼华,一夜的奔逃让三人都憔悴不少,“先杀人,然后用不惑草让他们‘起死回生’。”
“岂有此理!”步重怒意横生,捏拳砸在树干上,咬牙愤愤道,“楼弃舞简直是个祸害,当初你就不该救他!”
闻言,涟绛微蹙着眉将拧干水的帕子递给步重,并未对此多言。
他救楼弃舞,与不救楼弃舞,其实没多大区别——那天在桃山,楼弃舞分明是在试探他,明明自己可以脱身,却非要冒险等他伸出援手。
而这样的试探意义何在,他琢磨不透。
他沉思片刻,心想楼弃舞在此时召出血海,兴许是为促魔骨破印。
那观御……
思及此,他稍有怔愣。
“涟绛,”步重唤回他的神,目光朝着不远处一指,“有人来了。”
涟绛眉头微蹙。
而灼华在看见楼弃舞的一霎那瞪大双眼,竟然强撑着身体扑向他,眼中有恨,也有泪。
“又见面了。”楼弃舞退开几步,避开扑上前的灼华,旋即朝着涟绛微微颔首,并捏起衣裳一角将手上的几滴鲜血擦去。
灼华扑空,猛然摔倒在地。
见状,涟绛急忙上前将他扶起,看向楼弃舞时目光暗下去几分。
“你总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楼弃舞上前半步,眉目间多有不悦,“我早就说过了,我不会害你,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帮你。”
闻言,涟绛尚未出声,步重便急道:“你他娘的又在发什么疯?楼弃舞,你不知恩图报便也就罢了,怎么还......”
“步重。”他正说着,涟绛便轻拽他的胳膊,示意他先带灼华离开。
但他气不过,仍想再说些什么:“你简直是狼心狗肺!有爹生没——”
“步重!”涟绛皱眉,语气稍重,“先带灼华去歇息,他身上的伤不能再拖。”
步重咬牙,瞥一眼急火攻心险些昏厥的灼华,随后架起灼华转身离开。临走前,他又气又无奈地看涟绛一眼,没好气地嘱咐道:“那你自己小心,我在客栈等你。”
“嗯,”涟绛应声,“我马上过来。”
见他答应,步重这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地架着灼华离开。
“这凤凰对你倒是上心。”
楼弃舞收回视线,不再看步重回头时投射过来的满是威胁意味的目光。
涟绛疲于与他再作周旋,开门见山地问:“楼弃舞,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不是很清楚吗?何故还要明知故问。”楼弃舞答,“我要魔骨破印,要这天地彻底颠覆。”
涟绛睨他,沉声说:“但即便魔骨破印而出,天界诸神也会想法子再次将其镇压。如此一来,你不仅毁不掉三界,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我以为,你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这一生那么长,做些蠢事又如何?”楼弃舞似笑非笑地说,“毕竟有些事本就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涟绛多感无语,静默片刻道,“你有心寻死,也不必拖上人间。”
楼弃舞轻笑一声:“倒也不是非要拖上人间。其实说起来,比起天界与死界,我还更喜欢人间一些。”
涟绛越发觉得他奇怪,正欲发问,又听他接着道:“你知道么?以前我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就......愚蠢得要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涟绛皱眉,心知楼弃舞此番前来必定不止是为胡说八道,但又琢磨不透他的意图。
而楼弃舞似乎并未听他说话,自顾自地接着说:“你知道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你应该不知道,就连观御都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那我告诉你好了——”
“楼弃舞。”涟绛听得有些不耐烦,匆忙打断他的话。
他蓦地抬起头,笑得半真半假:“她碎尸万段,死后仍不得安宁。涟绛,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与她一样?”
涟绛心下一惊,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笑意里有难以掩饰的难过和落寞。
“她是谁?”
楼弃舞轻唔一声,答非所问:“世人多说,人欲有所得,则必有所失,反之有所失则必有所得。可她几乎失去她所拥有的一切,却什么都没得到。”
涟绛对他这避而不答的态度稍有不悦:“你究竟想说什么?如今血海将至,我没空再与你耗下去。”
“我要你帮我。”
他语出惊人。涟绛难免怔愣:“你说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他并不觉此事值得讶异,注视着涟绛认真道,“在魔骨破印之时,弑神屠魔。”
涟绛神情一滞,紧接着质疑道:“你疯了不成!?且不论九重天七十二神,个个修为都不比你差,那魔骨本就是此间最大的魔,你竟还妄想借它之手屠魔!?”
“有何不可?”楼弃舞冷声反问,“涟绛,天神高高在上,肆意编纂凡人命数,早就该死,而妖魔低贱卑劣,滥杀无辜,难道不该杀吗!?”
涟绛在这质问里缄默不语。
诚然,楼弃舞所言并未有错。这世间确实有些天神视凡人生死如草芥,有些妖魔更是肆意践踏人族,但也有天神赐福于人,也有妖魔竭力助人。
少顷,他微微抬眸,眼底多有愠怒,道:“那你与他们又有何区别?为一己之私,引血海涌入人间,生灵涂炭,你又怎能口口声声说此行此举皆是为人间!?”
“我确有罪,”楼弃舞直视他,“可我若不这么做,她永不得解脱。涟绛,我别无选择。”
涟绛不解地抬头,面前楼弃舞接着说:“我既非神也非魔,更不是人,是以三界于我而言,并无任何意义。但人间是她的全部,我不能再让她连人间都失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
“魔骨被封印前,三界本无关系,更无三界之主一说。”
楼弃舞沉默片刻,接着道:
“那时的天神只管天界之事,潜心修炼,偶尔会到凡间历练。他们与人族和睦相处,而并非如今日这般将凡人命数写进命薄中,随心所欲地玩弄。
而彼时妖魔虽游荡人间,人间甚至常有百鬼夜行之象,但人族从不曾惧怕他们,甚至会将家中养的鸡鸭鱼肉喂给他们,而他们也从不曾伤害人族,有时反而还会帮助人族。哪像现在,人妖势不两立,见之即杀。”
涟绛不禁蹙眉:依他所言,那时人、神、魔应当是共处天地之间,并无尊卑之分。
“如今的三界,”楼弃舞深吸一口气,眼底怨恨深重,“天神自以为是,妄做三界之主。妖魔卑居其下,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反抗,只敢将这苦难加于人界,欺软怕硬。而人族也无所作为,谄媚讨好,宁愿拜神求佛也不愿求己......若非她生于人间,长于人间,我早与这三界同归于尽!”
涟绛闻言心颤,隐约明白过来:楼弃舞之所以弑神屠魔,是因想为“她”求解脱,想要人间不再受难于神魔之争,想肃清三界。
可是——
“若真如你所说,你想为她保全人间,又为何要将血海引入人间?”
楼弃舞答:“人间虽是她的全部,但她最终因人间而亡,此仇此恨,我永世不忘。”
“她是谁?”涟绛再次问。
“帝王之女长昭公主,天后素姻,”楼弃舞稍作停顿,“也是青丘白三娘。”
涟绛在这回答中怔住。
他对于青丘的记忆其实不多,有关于白三娘的更是少之又少,而这为数不多的记忆正是他多年的梦魇。
他记得阿姐,记得廿四娘,也记得观御的娘亲——素姻,也就是白三娘,那个性情温和却无比坚韧的女子。
九尾狐被屠戮之时,是素姻将他救下,将他交到临娘手中。
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为他挡下致命伤的人是传闻里自弑神台边跌落的天妃。
后来在长生殿中瞧见观御私藏的画像,他才终于知晓此事,也终于明白为何第一次见到观御便觉得格外亲切——他们的眼睛分外相像。
“涟绛,你以为玄柳为何要你在三年之内长出第九条尾巴?”楼弃舞盯着他,须臾,突兀地问,“你又可知客奴尔为何要引你与观御去地牢么?还有容殊,他本可以举兵征伐羽族,却要绕着弯子与羽族联姻,你觉得这又是为何?”
这些事涟绛也曾想过,但都无果。
“我让容殊与羽族联姻,让客奴尔借机引你去地牢......涟绛,我早就提醒过你,”楼弃舞窥他神情,脸上渐渐浮现出似是而非的笑,“只不过看你这样子,想是厌岁并未来得及告诉你魔骨可借九尾狐之身现于人世,而神族,亦可借九尾狐之身诛杀魔骨。”
涟绛倏然抬头。
楼弃舞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但他始终不愿相信,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你说什么?”
“我今日所言,你明白的,”楼弃舞朝他微微颔首,“你比谁都明白。”
涟绛定定地望着面前人,张口却未发出声音。
是了,所有人都与他说九尾狐族是被魔骨所屠。可魔骨要借九尾狐之身,方可入世,它又岂会自断前路?
三界中有意要杀九尾狐族之人,唯有天神——杀尽九尾狐,魔骨便再不可借其之身现世,上古时天神留下的封印永不得破,三界永得安宁。
“当初玄柳为做这三界之主,不惜借素姻身体镇压魔骨,”楼弃舞笑问,“若有一日,玄柳要拿你杀魔骨,你以为,观御又会如何选择?”
涟绛回神,怔愣着久久答不出来。
若只是为三界而死,他心甘情愿。但若是观御如玄柳一样为三界而舍弃他、利用他……他又怎会无怨无恨?
“你看,你一边说着爱他,一边不信他,”楼弃舞摊手笑起来,肩膀微颤,“说到底我们都是一类人,自私、薄情,不是么?”
涟绛望着他,心绪起伏不定。
“你也别无选择,”他一面说,一面迈步上前,缓缓收敛满目讥讽的笑,“玄柳要杀你,三界要杀你,就连观御也会背叛你。涟绛,跟我走吧,如今只有我不会害你——”
在他说话的间隙里,青白剑光倏然自眼前闪过。他反应迅速,但即便是立时后退,也仍被凌厉的剑气所伤,颈间多出一道血痕。
“嘶......”他微微吸气,浑不在意地伸手抹去伤口上的血,抬头望向来人时眸光冰冷。
但他也只是看了观御一眼, 紧接着便转头朝涟绛一笑,道:“后会有期。”
楼弃舞飞身离开后,涟绛垂眸望着身边那片墨青衣角,心一直在往下沉:会么?观御,你会为三界舍弃我么?
观御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眸色微暗:“楼弃舞所言,并非......”
“是陛下让你来处理血海一事么?”他打断观御的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观御五指微蜷,略一颔首:“嗯。”
“那走吧,”涟绛半低着头往前走,半分不敢看身边的人,“丰京的结界也撑不了多久,我们还是快些......”
“涟绛。”观御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以为观御是要解释,要问除了魔骨一事楼弃舞还说过些什么,于是仓促打好腹稿,想敷衍过去,佯装不知,毕竟观御并不知九尾狐族被天神屠戮一事。
这血海深仇,他尚未想好该如何与观御坦言。
但观御什么都没问,只是弯下腰,说:“上来。”
涟绛发怔,心尖像是被人用匕首划了一下。
第121章 驮城
因着血海将近的缘故,丰京城不及往日半分热闹。城中百姓惶惶不安,纷纷躲回家中收拾钱财,盼着老天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涟绛趴在观御背上,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最后落在观御鸦黑的发上。
周遭寂静无声,观御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响亮,一下接着一下踩在他的心上。
远处的太阳在这脚步声里渐渐埋入起伏的山峦。
他望着山尖仅剩的一点金边,感到有些难过。
“天快黑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头轻轻靠在观御身上,恍惚间似是回到小时候。
只不过那时的观御会带他爬上长生殿的琉璃顶,看天穹之上的神君布星。而现在的观御,只是沉默地背着他沿着长街往下走。
涟绛默默收紧双臂,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出神。
这条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让他感到恐慌,缓慢而滞后地意识到这条街也许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长风自街头汹涌而来,他眨眨眼,眼眶被吹得有些红:“你怎么知道我的脚受伤了?”
血海中妖魔邪祟凶猛,他护着灼华,退至丰京时小腿肚上已被划开近一掌长的口子。
而他不想让步重担心,为此特意捏诀遮掩。
观御避重就轻地答:“回去先将药抹上,这几日先别碰水。”
“哦,”涟绛应声,揉揉眼睛问,“那金家那边如何了?”
“父王将止戈押入神狱,答应金家家主待血海一事了结后严加惩处。”
闻言,涟绛搂紧观御脖子:“他们没为难你就好。”
观御将他往上托了托,垂眸望见身侧纠缠在一处的青丝白发时目光微顿。
“观御,”他也看着相缠的发丝,哪怕明知再无可能,也仍旧抱有期许地说,“等此事了结,我们便在人间买一座院子,种上石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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