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金寄枝咬牙。
想他堂堂金家公子,众人都巴不得讨好他,但今日却在涟绛这儿连吃两回闭门羹,哪儿有不气的?
他正欲发作,前面英婳忽朝涟绛招手。
涟绛回头冲他一笑,应声上前。
金寄枝平日里虽仗着家世四处招摇,但也深知叹花堂的仙师们对弟子一视同仁,不会加以偏袒,是以只好作罢,攥紧拳头看着涟绛去领思天镜,双眼恨得发红。
那边涟绛依着观御的嘱咐,刚一走到英婳面前便真诚地躬身道歉。
见他态度诚挚,新换的衣裳也朴素低调,半点红色也无,英婳便未再多加刁难,折身从玉托盘里拿起最后一块思天镜递给他:“到人间后如遇棘手之事,可随时开镜来问。”
思天镜不过半掌大小,涟绛便将它抓在手心里把玩,闻言不禁好奇地问道:“那这三年里仙师是一直都守着母镜,随时回应吗?”
在他之前也曾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怕在人间遇险,而思天镜无回应。
英婳猜想他也有这些担心,便宽慰他道:“你放心去便是。我虽不一直守在这儿,但会与其他几位仙师轮流看守此镜,不会让你们在人间丧命。”
涟绛一愣。在英婳说这些话以前,他从未想过去人间会遇上什么险境惹人丧命。
“以前有人妄求长生,勾结妖魔加害仙神。”许是看出他的不解,英婳解释说,“陛下得知后震怒。他斩杀妖魔以后剖心作镜,便是为防再出这等惨事。”
原来是早有教训……难怪每个下凡历练的弟子都必须带上思天镜……
涟绛捏捏耳垂,小心翼翼地将思天镜收好。
“那,”他犹豫片刻,又问,“那我用思天镜,只能与仙师们说话吗?能不能与其他人也说一说话?”
“玉虚湖看守森严,未得陛下应允,谁都不可擅自进入。”英婳抬眸打量他,着重补充道,“太子殿下也不可以随意出入。”
这话说的格外明白,无需他再拐弯抹角地问。于是他欲言又止,失落地点点头,而后揣着思天镜踩入湖水中。
及至湖水没过双目,他才惊觉玉虚湖中竟无水无鱼,而是成千上万条交错纵横望不到尽头的玉阶,以及顶天立地的盘龙石柱。
天穹之上浮动着薄薄一层水光,水上彩霞密布,直教人眼花缭乱。
天穹之下,数万万长阶之上,无数仙客谈笑着往来于两界之间。在他们身后,足有人高的仙鹤衔礼提酒,乖顺伏首。
涟绛不禁睁大眼,飞快跑下玉阶。兴奋之余心底的不舍与眷恋被丢的干净。
长阶往不同的地方去,每个人所去之地都不相同。
而涟绛走的这条,是通往姻缘山。
他抵达姻缘山时,正值深秋。这个时候的姻缘山,漫山遍野都是金黄的银杏,遥望好似一座金山。
“小公子。”
涟绛刚走下玉阶,踩进满地的碎金子里,便有一只白鹿向他走来,朝着他微微低头。
他愣了一愣:“你是?”
“在下山神云沉,”白鹿化作人身,笑吟吟道,“往后三年,小公子在人间的功课便由在下代为考核。”
涟绛:......
原来是人间的“仙师”。
云沉带他到山神庙中歇息,一路上有问必答,比天上那几位仙师还要尽责。
“其他弟子三年内除妖二十七回便算是合格,但陛下特意交代过,九尾狐族下凡历练不仅要除妖二十七回,还要长出第九条尾巴才能算作合格。”
闻言,涟绛轻轻“啊”了一声。整个九重天就他一只九尾狐,这规矩无疑是特意为他定下的。
可尾巴又不是说长就能长的,心上人也不是说遇就能遇上的。
长不出尾巴,考核便不合格。不合格的话,便要被罚去终南山扫雪。但若是长出尾巴,考核合格,他也已经是妖身,往后若无天帝应允,再不能上九重天。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郁闷道:“终南山的雪那么大,一整年都下不停,怎么扫的干净?”
“的确扫不干净,”云沉颔首,没有恐吓的意味却仍将涟绛吓得心抖,“我听说以前考核没过被罚过去的弟子扫了五百年都没扫干净,现在都还在扫。”
“五、五百年!?”涟绛瞠目结舌,那岂不是大好青春年华都要浪费在那荒无人烟的山头上?
这样看来,留在人间似乎要更好些。就是不知观御会不会抽空下界玩两天……
他眉头紧皱,权衡之下叹声说:“那我还是争取早日长尾巴吧。”
“其实要长尾巴不难,”云沉将洗干净的贡果递给他,“天底下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讨你欢心。”
能有吗?涟绛不确定。
以前步重便问过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但那时他年纪还小,懵懂不清,不知什么是喜欢。
步重知晓后语重心长地与他说:“喜欢就是想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起。她开心,你也会开心,她难过,你只会更加难过。”
“这样啊……”涟绛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将自己闷在房里仔细地琢磨了好几天,搜肠刮肚找不到任何一个符合条件的。
如今他已经五百岁了,过去五百年里都没能遇到喜欢的人。而天帝却只给他三年时间……这明显是在刻意刁难。
这事儿能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捧着贡果发呆,木然道:“希望吧。”
找一个喜欢的人当真不难么?
涟绛躺在房瓦上冲满天的星子眨眼,思来想去始终觉得是云沉将此事说的太过简单。
如今距他下凡已有半月。这半个月里他与云沉自姻缘山始,奔走过三座城池。他能轻而易举地将城中作恶的桃花妖收降,却始终没能窥见半分所谓“心上人”的影子。
这事真的不难么?
他心生疑虑。
云沉拎着酒回来,里里外外忙活半天才终于在房顶上找到人,不由得纳闷地问:“昨夜不是才刚看过星星么?怎么今日又上来了?”
“我睡不着,”涟绛起身将酒拆开,神情恹恹,“明天去哪儿?”
“继续往南边走吧,去永嘉。”云沉与他碰杯,“瀛洲、雁城、无花谷……这三个地方人杰地灵,俊男美女比比皆是,你当真一个看上的都没有?”
涟绛颔首:“不喜欢。”
“为何?”
“他们都没……”话说一半,涟绛忽的住口,略显忧愁地垂首。
都没观御好看。
最初步入人间的欣喜被时光无情消磨后,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观御,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
吃到好吃的点心饭菜,会想观御不喜欢酸的,以后带他来这儿时要留意与店家说少放点醋;看到磅礴壮丽的山河景色,会想若观御也在此处就好了……甚至连云沉换件不常穿的黑色衣裳,他都会想观御今天是不是也穿的这个颜色。
他知道自己有些魔怔,但又觉得这些想念来的莫名其妙。
云沉说他这是思家心切,可他认为不是。他虽然也会想月行,想长生殿里那几尾鲜美的胖鱼,但都远不及想观御那般频繁。
“不是想家,”云沉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那小公子觉得,是什么呢?”
涟绛琢磨不出,含着酒声音模糊不清:“我就是想见观御。”
“可殿下要务缠身,这几日更是为不周山一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许是不会来找你。”
出乎意料的,听见这些话的涟绛看上去并不如云沉设想的那般难过。
他只是仰头望向夜空,耸肩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是非要和他待在一处,不是离了他就不能活。
我只是觉得,如果他在,那这星星和月亮会更明亮些。当然,他不在也没关系,我可以连带他的那份也一起看了,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给他听。”
这些话听得云沉心颤,思量之余,他终是忍不住问:“小公子,你觉得......你喜欢殿下吗?”
“嗯?”涟绛怔愣片刻,陡然回首,瞪大双眼诧异道,“你胡说什么!?且不说我与他都是男子,单论身份都是他一手将我带大的,我从来都只当他是兄长。”
“可......”云沉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在转瞬间哑口无声。
沉默半晌,他才沉吟道:“你若是能一直将殿下当作兄长也好。”
涟绛心觉他奇怪,打量他道:“我当然会一直都当他是兄长。”
“嗯,”云沉轻晃手里的酒,偏头转开话题,“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殿下关了你那么多年,你不怨他也就罢了,怎么还满心都想着他?”
“关”这个字,自己想起时并不会在意,但若是从旁人口里说出来,便易让人心生不快。
涟绛咽酒皱眉:“他没有关着我。”
云沉微愣:“可大家都说你化形前半步都未踏出过长生殿……”
“众人都说便是对的么?”
云沉被他问得哑然,只听他笑一笑接着说:“你们都只看到他关着我,不让我出门。但其实不是他困着我,而是我自甘留在长生殿里。”
“这……”云沉听不明白,满头雾水。
涟绛身子后仰,重又躺下。
他遥望着黑沉沉的天幕与上面点缀着的几颗细碎的星星,解释说:“你们都觉得他脾气古怪,觉得他不近人情,但其实他比谁都更容易心软,也比谁都孤独。”
涟绛被送到长生殿那年,观御刚同几位弟弟一道拜入四帝君座下修习仙术不久。
因为观御生来便召得承妄剑,又是九重天的太子,所以四帝君对他总是格外严苛。其他几位皇子犯错,顶多是被罚抄经书,而观御犯错,承受的却是鞭刑。
对此,玄柳并无任何异议。好像对他而言,观御并非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而是天生的武器,是举世无双的利刃。
他要让这柄利刃成为威慑三界的存在,为此从未表露过半分爱意。
可观御并非生来无情。玄柳漠视他,他便故意惹祸,企图用身上的鞭伤换得玄柳一句关心之言。
但玄柳并未如他所愿。
他被罚跪在金殿前,背上鞭痕交错,膝下坚硬的地面硌得骨头发疼。
而金殿中,玄柳摆席设宴,恭贺询春生辰。
众神举杯欢庆,谈笑之余睨见殿外跪着的观御,心生不忍纷纷求情。
玄柳在诸神的求情声中走向殿前跪着的人,却不是为赦免,而是说:“背脊不直,再多跪两个时辰。”
“陛下,殿下他年纪尚小,只怕是跪不……”
“殿下生为战神,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谈何上阵杀敌!”
有人为他求情,也有人觉得玄柳此举无可厚非。
观御不在乎这些人,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玄柳,可他一直都没能等到诸如“回去后记得抹药”之类寻常父亲见到儿子受伤时会说的话。
玄柳在众神面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但他只听得清玄柳说:“只有心中无情者,才能守三界道义,镇八方妖魔。”
那日询春的生辰宴散后,仙神纷纷打道回府,只留下他独自一人跪下殿前。
涟绛瞒着临娘与月行在外头偷玩到半夜,告别步重后打算悄悄溜回长生殿,但一不留神走岔了路,未回到长生殿,反而来到金殿门口。
在寥寥无几的星子底下,涟绛瞧见他跪在黑暗中的身影——孤零零的,一动不动任由夜风埋葬。
伸出去的狐狸爪子悄无声息地缩回。
涟绛蜷在柱子后面躲了一整夜,陪着他一直到眼皮打架,晨曦乍现。
之后涟绛逐渐意识到,那日过后本就不喜热闹的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苟言笑。与此同时,他的修为也越发精进。他再未刻意犯错妄图分到零星半点的父爱。
“若是连我也抛弃他,”涟绛缓慢地眨眼,“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听完这些事,云沉情不自禁地叹息。他知玄柳有心要将观御打磨成锋利的刀刃,却不曾想玄柳竟待观御这般刻薄,枉为人父。
他转头看向涟绛,眉头微皱:“可是你若是不离开殿下,便要失去自由。”
“其实也没有。自由嘛,只要自己心里高兴,无论身处何处都是自由的,”涟绛轻声笑道,“我虽出不了府,但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而且他一有空便会来陪我,教我仙术,教我为人处事……我还挺感激他的,若不是他,兴许我现在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精怪。”
云沉被他的笑意感染,脸上复又显出笑容:“那殿下必也是感谢小公子的,若没有小公子,殿下兴许就不是现在的殿下了。”
涟绛却摇头:“他最近总让我伤心,还总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有时我都以为他讨厌我。”
“小公子,殿下只是……”云沉大概能摸出缘由,思来想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只好叹着气轻拍涟绛的肩膀,安慰道:“殿下就算是讨厌自己也不会讨厌你,别想太多了。”
涟绛半阖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而且,”云沉补充道,“殿下他不是答应过三个月后到人间来找你吗?他若真是讨厌你,便不会来。”
涟绛揉揉眼睛,看上去有些犯困:“可我总觉得他在骗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就总感觉他不会来,”涟绛情绪低落,不想再聊下去,于是打着哈欠道,“困死了,明日一早还要动身去永嘉,我先回去睡了,你也别待太晚,早点歇息。”
他一边说一边变作原身,跃下房梁朝屋里走去。
云沉目送涟绛离开,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身影,才捏诀召来青鸟,犹豫良久以指为笔写道:“他对太子有情,但不自知。”
金色小字消散于青鸟眼前。青鸟点头低声叫唤几声,然后展翅飞向夜空。
云沉看着青鸟,心里五味杂陈,思绪万千。
永嘉善以水为景,城中竹楼悬于山壁,壁下绿水荡漾,水中藻荇交横,行舟无数。
涟绛眯眼趴在甲板上,秋日午后的温和的阳光照在他雪白的毛发上,为他披上金纱。
“前面便是步云居,咱们先在那儿歇脚。”云沉从船蓬中缓步而出,眺望着不远处气势恢宏的高楼如是说。
船夫闻言转头看过来,见云沉对着一只狐狸说话,神情多有讶异。
涟绛怕吓着人,便未说话,只是摇尾以示赞同。
云沉却未留意船夫,兀自接着道:“昨日九重天那边传来消息,说妖族围攻不周山一事已经解决,殿下还生擒了狼族的二殿下。”
“狼族二殿下?”听他提起此事,涟绛站直身子,一时将船夫抛至脑后,“我只知狼族嫡子容殊,却从未听说过狼族二......”
然而不待他将话说完,一直留心这边动静的船夫便将他们二人当成妖怪,撑着船蒿两股颤颤地惊恐大叫,惹得周围游船上的人纷纷注目。
见状,涟绛急忙捏诀封住船夫的嘴。
云沉也连忙解释说:“你莫要害怕,我们不是妖......”
他正说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忽然飞快从他身边窜过。他尚未来得及看清人影,紧接着便有一群修仙世家的弟子火急火燎地持剑追来,厉声喝道:“站住!”
这些人来势汹汹,竟不管不顾地踩上船篷,随后飞身朝着那人影追去。
云沉与涟绛退身避让,但那船夫本就受惊,见状更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不迭丢下船蒿跳水而逃。
“诶,你等——”涟绛见船夫这般慌不择路,不禁担忧起来,怕将人吓出事来。
但他刚一出声,最后一个踩在船篷顶上,临踏上另一条乌篷船的人倏地收回脚,回头眯眼盯着他,神情略显惊讶:“狐妖!?”
“不是,”涟绛矢口否认,转而对云沉说,“我跟去看看,免得......”
话说一半,他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站在船篷上的人不由分说地挥剑朝他打去:“原来你就是她的同伙!”
他闪身躲避剑刃,满头雾水:“什么同伙?”
“别装了,刚才逃走那人不是你的同伙还能是谁!?”金曜怒目圆睁,一击不得复又举剑袭向他,“死狐狸,在永嘉也敢吸人精气,看我不收拾你!”
涟绛愣住,不想才刚到永嘉便被人扣上杀人的帽子。他看着金曜,意识到此人并非说笑,一时半会儿许是不会放他离开,便朝云沉使眼色。
云沉会意,颔首后朝着那船夫消失的方向的追去。
而见云沉要走,金曜连忙举剑相拦。涟绛眼疾手快,先他一步挡在云沉身前,阻止他的动作,问:“你方才说什么吸人精气?”
眼看着云沉的身影越来越远,金曜怒不可遏,只当他们二人与那妖怪都是一伙的,怒道:“今日我不将你们捉拿,我便不是金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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