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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而观御顷刻间已走过长阶,疾步朝着人群那边走去。
人群外围有几个人先瞧见他,随之脸上神情微变,纷纷低下头拱手作揖,不敢直视。
涟绛听到动静回身,瞧见他时眼底笑意倏然有了重量,清晨的阳光洒进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泛起闪烁的波光。等不及他朝自己走来,涟绛索性大步跑向他。
他在观御面前驻足,并不理会旁人探询的目光,只问:“你还没走啊?”
观御却未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到金寄枝身上,比数九寒冬的风还要寒冷凛冽。
金寄枝抱着匣子不为所动,甚至挑衅地冲他勾勾嘴角,故意朝着涟绛道:“绛儿, 银雀扇你先收着,赶明儿我得了空,再给你寻一把更好更顺手的。”
“我不要,”涟绛想也没想便开口拒绝,半分面子都没给他留,“观御给了我好多扇子,都比你那把好看。”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起哄。
观御微微侧目睨视他,知他并无刻意炫耀的心思,只是实话实说。但这些实话落在旁人耳里,必然会被添油加醋传成不堪入耳的传闻。
金寄枝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铁青发绿,恨恨道:“银雀扇是我特意从雀族长老那儿为你求来的,这扇子虽不及太子殿下赠你的那些名贵,但也是我一份心意。”
闻言,涟绛不由得多看他几眼。
他原先以为金寄枝当真不学无术,行事鲁莽,便心想着挫一挫他的锐气。但没想到他竟如此沉得住气,甚至还有心思在话里给他挖坑——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收这份心意是他气量不够,如若收下,又恰好遂他的愿,自找不痛快。
但可惜——
涟绛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金寄枝压根不知他从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他张了张口,正欲噎金寄枝几句,未曾想观御会破天荒地先开口道:“本王早先听闻金公子逢人便以银雀扇相赠,执意博佳人一笑,却不想,金公子原不止是赠佳人以扇。”
到了嘴边的话复又咽回到肚里,涟绛稀奇地打量他,忽觉心花怒放。
金寄枝的脸色却好看不到那儿去,但又碍于观御身份,不敢加以顶撞,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
红衣双袖宽大,垂手时正好遮住手掌,只露出指尖一点白皙。涟绛便偷摸着勾观御的小指,脸上喜色难掩,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金公子,我这人虽不挑,但你既想接近我,又想拿一把给过别人的破扇子敷衍我,这天底下哪有这样占人便宜的道理,诸位说是吧?”
赶来凑热闹的人接连附和,更有甚者落井下石,嘻嘻哈哈地调侃起来。
金寄枝咬紧牙,暴怒之下额上青筋都挣起,再一看涟绛边笑边往观御身上靠,陡然更加来气,捏拳瞪着两人,随时都会失去理智贸然动武一般。
“一个两个不趁空闲时多练习几个仙法,全都聚在这儿干吗呢!?”英婳来的及时,众人闻声连忙散去,谁都不想惹怒这位掌雷暴的仙师。
观御避开涟绛探来的手,朝英婳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地唤了声“仙师”。
涟绛有学有样,但英婳却勃然大怒,冲他吼道:“跪下!”
“仙师......”涟绛愕然,自是不愿意不明不白地下跪。
但他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英婳便一拂尘打在他膝弯处,动作之快,甚至连观御都没能反应过来,他便已不由自主地跪下,咚的一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剧痛后知后觉地爬上身体,涟绛胡乱抽气忍下痛吟,抬头只见周围的人指指点点,金寄枝更是看好戏似地抱袖盯着他。最为强烈的一阵疼痛过后,他单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
见状,英婳又是挥动拂尘朝他打去,怒目圆睁:“我叫你跪下!”
这一回拂尘终是没落到涟绛身上——观御抬起手臂,一声不吭地替他挨了一下。
“仙师。”观御缓缓放下手,略微朝前走半步,大半身子挡到涟绛身前。
英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太子,你!”
“涟绛不知仙师不喜朱红,冒犯了仙师,是我之过,”观御淡然回望过去,“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听他替自己揽罪,涟绛顿时瘸着腿将他往旁边推了推:“这事跟他没有关系,我知道......”
“涟绛。”观御叫他的名字,他倏地说不出话来。
观御却泰然自若,心甘情愿替他挨罚:“涟绛自幼在长生殿中长大,从未听说过仙师不喜张扬,更不知仙师恨着红衣之人一事,是我教导无方,万望仙师恕罪。”
英婳干瞪他半晌,心下明白这人观御今日是非保不可。
观御自降世以来便是天定的武神, 他循规蹈矩与其他人一道来叹花堂修习法术,称呼叹花堂里授课的神仙一声上神,是为敬重。英婳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是以再愤恨不过也只好退让,指着涟绛说:“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快些滚去将这衣裳换了!”
“啊?”涟绛发懵,心说这与想的不一样,“可是……”
在英婳再次忍不住脾气爆发前,观御弯腰一把将还想说话的人扛起。
身体突然悬空,眼前视野遽然倒转,涟绛惊叫一声,连忙挣扎着让观御放手。
但观御手掌往上稍微用力一拍,他顿时噤声,再不敢乱动,血色漫过肩颈,一路爬上脸颊。
金寄枝盯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恨得直咬牙。
“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不耐烦地回头,看清身后的人时脸上血色霎那间褪了个干净。
但那人却不像是要刁难他的样子,而是笑着说:“我可以帮你把今天受的屈辱都还回去。”

直到被摔进铺的软绵绵的床褥间时,涟绛脑子都还在发蒙,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观御双手撑在他身侧,俯身紧盯着他,眼里难得的显露出一些怒意:“为什么?”
“啊?”涟绛脑子转不过弯来,先前观御拍的那一巴掌实在是太......
他长这么大,除了太过顽皮时临娘用藤条教训过他几回,还从未被人打过屁股。更何况,这人还是观御。
于是他像是被惊到,丢了魂似的揪着被褥一角呆呆望向观御,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观御几乎无可挑剔的脸。
“涟绛。”观御在那痴迷的眼神里微微蹙眉,疑心是将人吓傻了。他微微站直身子,正欲发问,熟料竟被眼前的人揪住衣襟往下拽去。
紧接着,他脸上一热——涟绛竟然半支起身子凑上去张嘴一口咬在他脸颊上。
牙齿蹭上肌肤,唇舌间含着的热气争先恐后地扑洒而来。然后是湿热柔软的舌尖舔过脸颊,气息潮湿滚烫——但因为咬的人没怎么用力,所以比起咬反而更像是亲。
观御身子一僵,蓦地将涟绛推开,难掩满心的慌乱:“涟绛!”
被点名道姓的人骤然间清醒。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出什么蠢事后张口结舌,急匆匆地想要解释却又无从开口:“我、我不是……”
“行了,”见涟绛手足无措,观御稳了稳心神,强作镇定,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冷声道,“先把衣裳换了,别让仙师等太久。”
涟绛颔首应声,见他冷着脸神情不悦,心里难免生出些许委屈。
——打人的是观御,勾引人的也是观御,凶人的也是观御。
如若不是观御长得实在好看,他又怎么会跟个傻子似的盯着观御出神?而有时看着看着,又会忍不住上手摸一摸。
这么一个坏习惯,似乎是从小就有的。只不过那时他还没化人形,行为举止便更大胆些,比如蹭过去不住地舔他的脸。可那时观御明明都不生气的,甚至还很享受。
涟绛想不明白,但见观御微蹙着眉似是还在气头上,便只敢腹诽几句,磨磨蹭蹭地扯着衣领,偶尔抬头偷瞄几眼杵在面前的人。
观御虽说要他换衣裳,但却柱子似的杵在那儿不走。而他莫名地不想在观御面前宽衣解带,于是五指揪着衣领来回拉扯,半天也不见扯下来。
他深知自己奇怪,照理说换件衣裳这么简单的事,脱下穿上便可。但在观御面前,这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忽然间变得比登天还难。
太难为情了......
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心里便堵得烦闷。
偏偏他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是以扯腰带的动作变得粗暴。而这腰带又非要挑在此刻与他作对,任由他怎么用力也扯不下来,反而勒得腰身发疼。
“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被他这么一闹,观御气已消了大半,如今将他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怔愣片刻后弯腰帮他解开腰带,“我去拿药,换好衣裳在这儿等我。”
语罢,他便转身往屋外走。
涟绛顾不上膝弯的疼,扑身在他抬脚前抓住他的衣袖,讷讷地问:“你都知道了?”
观御垂下眸子。
“我就是不想那么早去人间,”涟绛在他沉默的目光里缩回手,低着头郁闷至极,“人间除了更自由些,其他也没什么好的。”
“天界也没什么好的。”
“可天界有你,”涟绛不假思索,抬头触及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时又觉得这么说不好,于是吞吞吐吐地补上后半句,“还有……还有步重。”
观御闻言略低下头,目光落在涟绛脸上,紧盯着他的神情道:“步重是凰族,来去自由。你去人间,他随时都可以去找你。”
涟绛在这话里微微发愣,沉思片刻蓦地发现在这九重天上,他真正眷恋的似乎只有观御一个人。
授神礼过后,无数仙神踏破门槛挤破脑袋也想到水中月见他一面。他们带着奇珍异宝,仙禽神兽而来,他却连他们的名字都对不上号,后来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干脆躲到长生殿去。
在叹花堂,也有许多人与他切磋攀谈,但始终不曾有一个人真正接近过他。他无意识地将他们都划在了结界外。
而这结界中,只有观御一人。
月行取了玉骨膏来,观御便侧坐在榻边卷起涟绛裤管将玉骨膏仔细抹到他红肿渗血的膝盖上:“仙师幼时经战乱,举家被悬山朱蟒一族杀死,自那之后便最恨红色,也最恨蛇族。便是连贞以见到她都要绕着走,怕让她想起伤心事。你倒好,故意往人伤口上戳。”
他停顿片刻,意识到涟绛在走神,于是不轻不重地往那淤青处摁了一下。
涟绛吃痛回神,嘶着气忍不住想抽回腿:“疼!”
观御先一步握住他的小腿,不让他后退分毫。
他在观御黑沉沉的目光里难过地点头:“我知道错了。”
“待会儿见到她,记得先赔礼道歉。”观御明白他只知英婳不喜红色,并不知背后缘由,为此势必会自责好几日,便没再斥责。
“好。”涟绛探手抓观御的胳膊,怀疑观御是故意教训他的,不然做什么要那么大力?
他疼得五官扭曲,咬牙商量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你若是没事就先回去,过会儿我自己去天门就行。”
闻言,观御只是撩起眼皮草草瞥他一眼,并未将玉骨膏递给他,但手上力道柔和许多,嘱咐道:“到人间后万事小心。别轻易在人族面前显露原形,也别轻信他人。”
微凉的指腹带着乳白色的药膏轻蹭过红肿的膝盖,轻微的疼里平白生出几分痒意。
这些痒让涟绛本能地想躲,奈何脚腕还被人攥着,于是这点微小的挣扎显得不痛不痒。他盯着观御骨节分明的手,神情微恼:“你就那么希望我去人间?”
那只掌心略有薄茧的手顿住,涟绛呼吸也跟着一滞。
他忽然不愿意听到这个问题的回答。
观御说“是”也好,“不是”也罢,总归这一趟去人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努力地改变过,甚至为此不惜惹恼英婳,但结果不尽如人意,两败俱伤。
可是观御没做出二选一的回答。他只是合上玉骨膏的盖子,并将玉骨膏扔进涟绛怀里,神色平静地说:“叹花堂带弟子下凡历练往往是三年。”
涟绛微怔,隐约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心里生出隐秘的期待。
观御微微倾身,漆黑的眸子里照出面前人欲盖弥彰的雀跃的神情。他屈着指弯轻碰涟绛的眼角,格外认真地说:“三个月后我会去人间找你。”
涟绛陷在他的眼睛里,心跳飞快,呆呆地应声:“哦。”
这傻狐狸......
观御直起身子,脸上有无奈的笑意。他再次提醒道:“日后别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涟绛欲言又止,纠结之下咽下嘴边的话,乖乖点头说,“以后不会了。”
观御颔首,复又叮嘱几句。
但他一面说,涟绛便一面敷衍地应声,不知听进去多少。
直到他转身欲走,涟绛才聚起精神,张口叫住他:“观御!”
观御驻足回头,只见涟绛匆忙地下榻,但红肿的膝弯难以打直,于是趔趄着险些摔倒,好在及时扶住床架才免于一难。
“观御......”涟绛定定地看着他,想问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愿意下界寻我,为什么明知是我耍诡计故意惹恼英婳仙师,却还不分是非黑白地维护我……可是对上他平静如冬日结冰的湖面的眼睛,这些话便堵在心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为轻飘飘一句“你也小心”。
“会的。”观御颔首,月行便送他离开水中月。
涟绛揣着玉骨膏,一想到好几个月见不到观御便觉得难受。他不想再惹英婳动怒,于是不等月行回来便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南天门走。
另一边,直到离居室远了,月行才斗胆发问:“殿下,那桃山喜宴一事……”
观御垂眸:“等涟绛走后,带羽族帝姬来见我。”
“是,”月行应下,临告退前倏然驻足,“那狼族这边?”
“去查查容殊。”
羽族不善刀枪剑戟,若狼族只是为了吞并羽族,随便寻个由头发兵便是,根本无需这般大费周章地与羽族联姻。他们的目的,并非是羽族,而是——
观御缓缓抬眼,指腹自袖里那把匕首上摩挲而过:“客奴尔。”

叹花堂弟子下凡历练,需过玉虚湖,借湖中神水藏匿周身神息。
涟绛到南天门时,许多弟子已经步入玉虚湖,余下的也已在英婳面前排起长队。
他往玉虚湖扫了几眼,见平静无浪的湖面上七彩霞光涌动,湖面上空悬浮着一面巨大的铜镜,湖中却无倒影。
半空中那方方正正的镜子里映照出人间繁华之景。其边缘镀金镶玉,白玉黄金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正向看镜子的人述说隐密而鲜有人知的神话。
镜子周围九只七彩神鸟衔花结环。它们振翅而起,啼叫间肆意洒落千重万重颜色鲜艳的花瓣。它们七彩的羽毛撩过玉虚湖平静的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这是——思天镜。
他微感讶异。
思天镜是天帝心脏所化,可用以传音。其有子母镜之分,子镜众多,便被分给各个即将到凡间历练的弟子。而母镜只有一个,悬于玉虚湖上,由专门的人看守。
在亲眼见到这母镜前,他尚以为思天镜母镜与子镜一般只有巴掌大小,熟料竟快及玉虚湖宽广。
排在前头的弟子围凑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涟绛耳力好,便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我听我爹说陛下要从这次历练的弟子里挑人做太子殿下的护法,也不知是真是假。”
“殿下都那么厉害了,怎么还要护法?”
“哎呀,这你们就不懂了吧?”
“你懂你快说啊,别总卖关子。”
“你们难道真看不出来吗?这护法只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如今殿下锋芒毕露,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敬他重他的人越来越多,陛下心里肯定……”
涟绛正听得津津有味,身后倏然传来金寄枝令人讨厌的声音:“绛儿。”
还真是阴魂不散……
涟绛微微叹气,连话都懒得与他多说,转身直接问:“有事?”
“没事儿,”金寄枝快步走到他身边,“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没顾虑到你的感受,我给你赔个不是。”
“哦。”涟绛颔首,继而背过身不再面向金寄枝。
他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不想再交流的意思。但金寄枝不仅不识趣,还不知好赖地凑上前:“待会儿到人间,我请你吃酒,就当是赔罪了,怎么样?”
“不用。”涟绛一口回绝。
金寄枝脸色骤沉:“我请你喝酒那是看得起你,你别不知好歹。”
“那你最好是看不起我,”涟绛心里冷哼,面上却挂着笑,“这酒金公子还是请别人喝吧,也免得为此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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