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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松晏搭在他背上的手虚握成拳,半垂下眼望向他肩上衣裳上的暗纹,有些失神。
半晌,他才故作轻松地笑道:“以后你要是敢对不住我,那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沈万霄几不可闻地叹声,低头吻他的额角:“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生同衾,死同穴。
松晏失魂落魄,埋首到他胸前,眼泪又一次没出息地滑落:“你傻不傻,活着不好么,做什么要来给我垫背?”
“因为你不在时,”沈万霄抬手覆上他的脑袋,指腹碰到毛茸茸的触感——这笨狐狸,每次掉眼泪都收不住耳朵,“这世间万物于我而言,都黯然失色。”
松晏心跳剧烈,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头一回如此害怕死亡。
恰在这时,门边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松晏抹干净眼泪循声望去,只见门口风晚,步重与唐烟三人你绊我我绊你地摔成一团。
“他娘的,都说了别挤别挤,听不懂人话吗!?”步重咬牙切齿,爬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灰,“真是两只蠢驴!”
唐烟随后也爬了起来,伸手将乱糟糟的头发往后一拨,脸色铁青:“谁让他们说个话说那么久,蹲的我腿都麻了。”
听他这意思,是在门外候了许久。松晏臊得慌,磨磨蹭蹭地往沈万霄身后躲,十分难为情地问:“他们、他们是不是都……”
沈万霄握住他的手,压低声回答:“无妨,方才我布过结界,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闻言,松晏才稍稍放心一些,见那边风晚还扶着腰躺在地上,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你没事吧?”
风晚摆手:“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闪了下腰,来,小狐狸,扶我一把。”
松晏打量他,见他确实是闪到腰一动便龇牙咧嘴起来,于是弯腰打算扶他:“你小心点,诶……”
然而,手还没碰到风晚,沈万霄忽然将他往后一拽,随后用剑鞘顶着风晚胳膊将人架了起来。
风晚顿时哀嚎出声:“疼疼疼疼,腰,我的腰……”
松晏略带歉意地看他一眼,继而转头偷瞄身边的人,只见他面不改色的将承妄剑收回。
“我说观御,”风晚骂骂咧咧,“你这是趁机报仇啊你!”
沈万霄不置可否。风晚不满地瞪他一眼,随后格外熟稔地拖了把凳子坐下道:“罢了罢了,我不与你计较。”
松晏轻拽沈万霄的袖口,俄顷,五人围坐桌前。
入座不久,唐烟便差白鹤端了佳肴美食上来:“都饿了吧,这些都是我叫鹤儿特意去人间买的,快尝尝看。”
“好香啊。”松晏饥肠辘辘,盯着眼前一盘又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直咽口水。
步重却在他动筷子前先将他面前的那几小碟香喷喷的肉食挪开:“你就别馋了,这些东西太过油腻,你伤好前还是吃清淡些好。”
唐烟也附和着,顺便搭手将一碟小炒青菜摆到他面前。
松晏敢与步重争,却不敢与唐烟顶嘴,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百里轻舟和花迟的朋友,真算起来还算是他的长辈,于是只好眼巴巴看着步重将鱼肉端走。
而对面风晚狼吞虎咽,似是饿了多时。
步重见风晚这副模样,不由得嫌弃地皱眉:“诶,你不是神仙吗?怎么还饿成这样?”
风晚咬着鸡腿含糊出声:“我虽是神仙,但并未辟谷,五谷三餐还是要吃的。”
松晏夹了一筷子青菜,闻言手腕一扭,将原本该落进自己碗里的菜叶放到沈万霄碗里:“既然神仙也能吃东西,那你也别辟谷了,人间那么多好吃的,不吃实在是有点可惜。”
“你那青菜夹给他不是浪费了吗?”风晚吐出鸡骨头,眉毛一挑,“即便是不辟谷,这人也嘴挑得很,怎么可能会吃青菜?”
松晏扭头看向沈万霄,举起筷子将那根青菜夹回碗里:“我不知道你不吃青菜,要不你尝尝鱼——”
他手一抖,险些拿不住筷子。
——沈万霄竟然凑上去就着他的手将青菜咬进嘴里。
风晚与唐烟目瞪口呆,步重表情有些狰狞,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只有沈万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不改色地咽下青菜。
“咳、咳咳!”
不知是突然咳了两声,松晏骤然回神,手慌脚忙地捧起碗,几乎将脸遮住:“还、还是说正事吧,风晚,你想怎么救我舅舅?”
风晚慢吞吞咽下嘴里的鸡肉,擦擦嘴正色道:“师父被困在寒潭底下,要想救他,只有用勾玉弓破阵才可行。”
勾玉弓......
松晏睨了沈万霄一眼,忽然想起这人是他封印的,如今当着他的面商议此事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犹豫片刻,正欲开口让风晚改日再议此事,便听沈万霄道:“松晏修为不够,尚不能自如地控制勾玉弓,此事需再等等。”
“......”风晚哑口无言,使劲朝着松晏挤眉弄眼:他等的了,我也等的了,但你可等不了了。
松晏看懂他的意思,不禁抬手捏上耳垂。
他如今想的,只有和沈万霄一道带百里轻舟回京城,送她回故土。但花迟是他舅舅,是百里轻舟牵挂之人,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风晚便是抓住了他这一软肋,知他无法拒绝,也无法狠心报复自己,这才敢坦荡承认。
步重见他为难,撂下酒杯冲风晚道:“当初观御为何要封印他你想过没有?贸然解开封印,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这责吗?”
风晚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般质问,施施然笑看向步重:“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年你们将我师父封印,无非是因为他身上有魔气,怕他成魔扰乱三界。但如今千年已过,他若是真会成魔,那早就自行冲开了封印,又何须我费尽心思去救他?”
语罢,唐烟先行颔首:“花迟本性善良,一直将他的真身锁在寒潭底下反倒是委屈了他。”
“那也不成,”步重立时反驳,“松晏时日嘶——你有病吧!?”
松晏一脚踩上他的脚背,挨了骂默默低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步重咬牙瞪他,心说你这没良心的分明就是故意的,还装。
“我想先回家一趟,”松晏装看不见,没理会步重,“刚好路上让沈万霄教我些心法,等三日后学得差不多了,便去寒潭找舅舅。”

“如此也好。”
唐烟颔首,松晏这才留意到他是用左手举着筷子,不禁纳闷地多瞄几眼。之前在梦境中,唐烟将琉璃灯递给百里轻舟时分明用的是右手。
但转念一想,世间虽有人惯用左手,但也不是做任何事都用的左手,便未多加留意,只一个劲儿地往沈万霄碗里夹菜,再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沾点荤腥。
五人用过晚膳,风晚便找借口称是吃多了出去走走先行离开,唐烟见状也不再逗留,将一只妆奁拿给松晏后便起身告辞,唯有步重依旧大摇大摆地坐在那儿,盯着沈万霄的眼神几乎冒火。
松晏偷偷在桌下牵沈万霄的手,食指一下一下地在他掌心里滑动着。不知是写了什么,沈万霄抬眸睨他一眼,他脸上顿时浮起一片红晕。
步重觉着奇怪,皱眉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怎么脸这么红?”
沈万霄在这时起身,转身往门外走,步重冲他的背影挥挥拳头,咬牙切齿:“小爷就说他是个王八蛋,你瞧瞧,你一不舒服,他就自己走掉了,连话都懒得和你说!”
松晏忍俊不禁,笑着拉步重坐下:“你别老看他不顺眼嘛,日后我不在了,还得麻烦你多替我照顾照顾他。”
“照顾他?”步重叉腰,几乎气笑了,“小爷我能忍着不和他动手已经是极限了,还照顾......”他忽然沉默下来,别扭半晌接着道,“但这要是你最后的愿望的话,我......我、我......”
松晏故意逗他:“你怎样?”
“我答应你就是了!”步重答应的不情不愿,松晏却格外满意,笑着伸手摸他的头:“财宝,谢谢你。”
步重三两下挥开他的手:“你别和我说这些,松晏,我问你,你是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吗?”
松晏闻言安静下来,长久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漫开。
良久,松晏才扭头望着窗外水盈盈的结界道:“能在这短短二十年里遇到他,我已经知足了,不会奢求他一直爱我,一直记得我。”
步重心里一惊:“你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忘了?你疯了不成!”
松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眼睛里的酸涩让他不敢眨眼:“我没有来生。财宝,他找了我千年,甚至为此心甘情愿被人欺骗拔刀自刎......所以我要他彻底忘了,这样才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千年。”
步重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有爹爹,他年纪大了,又身染恶疾,每每发作疼痛难忍,”松晏回头,朝他笑了一笑,“以后若是有空,你记得替我多去看看他,顺便将骆山那些灵丹妙药带些过去。”
步重倏然抬头,他倒是将这一茬给忘了,李凌寒随百里轻舟入灯,如今生死未卜。
“怎么了?”松晏见他脸色不对,忙问。
步重懊恼不已,面对松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拉开门抬脚便走:“我还有急事,你——”
瞧见门外垂手而立的人时,他面色扭曲:“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松晏听见他说这话时微微一愣,随后小跑向门口,呼吸微滞:“沈万霄。”
沈万霄没应声,沉沉压来的目光让松晏心头一紧,怂巴巴地往后退了些:“你不是、不是去买东西了吗?”
“买什么东西?”步重扭头,“这河底下就唐烟一个人住,你叫他买什么去了?”
“我,”松晏张口结舌,“没什么。”
沈万霄抬脚进屋。
步重一个跨步拦在他面前:“干吗?想打架我陪你打,你别冲他发脾气。”
沈万霄冷冷瞥向他:“让开。”
“不让,”步重态度强硬,“他不就瞒了你一回,你至于生这么大气吗?也不想想你以前骗过他多少次。”
“财宝!”眼看着两人真有打起来的架势,松晏连忙上前,“你刚才不是说还有事要忙吗?你快去吧,我和他谈谈。”
步重扒开他推自己的手:“有什么好谈的!?你又打不过他,他不走我不放心。”
“没事的,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松晏低着头,不敢看沈万霄,一个劲儿催促着,“你先走吧,等会儿我再去找你。”
步重犹豫再三,迟疑不定:“你真没事儿?”
“没事没事!”
“那成,”步重最终做出让步,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李凌寒,否则他全然无法与松晏交代,“我忙完就来找你。”
语罢,他愤愤地看向沈万霄:“你要是敢动他,小爷我跟你没完!”
沈万霄神色愈加冰冷,松晏赶紧推他出去:“你快走吧!”
房门再度合上,松晏刚松一口气,心说还好没打起来,但一转身对上沈万霄的目光,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万霄定定地看着松晏。
良久,才听见松晏硬着头皮瓮声瓮气地问:“你都听见了?”
沈万霄上前半步。
松晏猛地往后一缩,脑袋磕上门框一阵发晕:“你别过来!”
他捂着被撞的地方蹲下,声音有些发闷:“既然你都听见了,那我便敞开了说。”
“松晏,”沈万霄蹙眉,也跟着蹲下身,伸手去抓他的手,“我看看撞伤没有。”
松晏微微后仰避开他的手,摇头时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我没事。”
沈万霄缓缓缩回手,隐隐猜到他想敞开说的话。
“沈万霄,”松晏将头扭朝一边,“我们就到这儿了。”
沈万霄一时没作出反应。松晏闭了闭眼,余光里瞥见他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石屋外荡漾的波光透过门窗洒在两人身上,摇摇晃晃的,斑驳了视线。
松晏盯着脚边一块光斑出神,眼泪将它本就模糊的轮廓晕开,莫名的,松晏觉得那像是一滩血,硬生生将心剖开时淌下的血。
小白蹭着他的袖口爬出来,捂着胸口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松晏才骤然回神,连忙伸手将他捡起来:“小白......”
指尖碰到温热的鲜血,松晏怔住。
他呆愣地举着双手跪在那儿,眸子里晕出大片大片的惨红。
“沈万霄,”他双手发颤,顺着染血的衣角往上看去,连声音都在发抖,“沈万霄......”
沈万霄垂眸,脸上血色尽失。
他松开手,聚浪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松晏呆呆望着他被剖开的心口,几近失声:“沈万霄,你疯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剖出相思骨你会死的!沈万霄——”
他慌张地伸手,想要捂住那狰狞的伤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渗出指缝,越来越多,越来越红。
“来人!来人——”松晏嘶吼出声,颈间青筋暴起。
沈万霄抬手捏住他的脸,微微用力迫使他仰头,指尖缠绕着的红线磨得他脸颊发疼,痛哭失声:“你别死,沈万霄,你别丢下我。”
“涟绛,”沈万霄神色晦暗,“你知道这些红线是什么么?”
松晏抽噎着摇头,泪眼朦胧间见沈万霄捏诀让那根红线穿过肋骨,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这是萦梦丝。”
他一面说,一面将松晏按进怀里:“萦梦三生,阴阳隔岸,相思无情。”
松晏扒着他的肩背,猝然咬住手指,剧烈的疼痛穿心而过。
“我不会再看着你离我而去,”沈万霄轻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水,指上鲜血尽数抹在他的颈间,“涟绛,我要你好好活着,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第91章 回京
“萦梦三生,阴阳隔岸,相思无情。”风晚捏着扇子轻叩桌面,“没想到,观御这个老古板竟然也知道这些东西。”
松晏捧着药坐在榻前,失神地盯着榻上的人,衣裳上的血还未干透。
“你少说废话,”步重几乎要将杯子捏碎,“就说这东西还能不能解开。”
风晚摇头:“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相思骨都能硬生生地剖出来,萦梦丝与它同源而生,应当也能强行扯断。”
“他娘的,”步重一拳捶在桌沿,“观御这个死王八,九转红莲咒刚解开他就又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子今天不扒了他的皮老子名字倒过来写!”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提了刀往榻边走。唐烟连忙拉住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萦梦丝虽然难解,但也不是没法子。”
“什么法子?”步重与风晚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焦头烂额,另一个只觉得有趣。
唐烟斟酌半晌,续而道:“萦梦丝,阴阳引,相思骨,这三者同根而生,皆是上古时天神所留之物。相思骨断世间情爱,斩七情六欲,阴阳引使诸神遗忘,记忆永灭不复生,而这萦梦丝......”
他稍作停顿,扫了一眼松晏的身影,接着道,“萦梦丝牵人魂魄,相爱之人永不分离,一方死则另一方灭,生死永不隔。依我之见,这玩意儿根本无需解开,等有一日两人不再相爱,它便会自己断了。”
步重扶额:“你他娘的全是废话。”
唐烟握拳轻咳,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其实这对松晏反而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
“这样,你想想啊,观御受天罚,与天同岁不死不灭,那松晏不也是......”
步重瞪眼:“三界有那么多想杀那王八羔子的人,他这是拉着松晏往火坑里跳!”
“你这话倒有失偏颇了,”风晚斟茶出声,“总归松晏如今没几日可活,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然也不至于冒死剖出相思骨,用萦梦丝取而代之。”
唐烟颔首附和。
步重咬牙切齿:“观御是龙族,这事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此话一出,唐烟点头的动作骤然一顿,风晚更是呛了口茶咳得双眼冒泪。
“龙族怎么了?”松晏这时缓步而来,颈间暗红斑驳的血痕印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龙族......”
“没怎么没怎么,”唐烟与风晚急忙捂住步重的嘴,皮笑肉不笑,“龙族、龙族挺好的,挺好的。”
“龙性本淫,”步重挣开两人束缚,恶狠狠地瞪着他们,“那萦梦丝又是催情涨欲的东西,他们就是想看你被那臭王八给糟践了!”
唐烟讪讪一笑:“这怎么能是糟践,你与鬼王不也......”
“那能一样吗!?”步重火冒三丈,“你自己打听打听,他们龙族有多好色,我家松晏今年才刚及弱冠,还是个——”
“步重!”松晏踹他一脚,红成一只熟虾,“你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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