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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花盼儿!”有天神怒不可遏,吹胡子瞪眼睛道,“你这妖女,胆敢对陛下无礼!”
百里轻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又算什么东西?无灾是我怀胎十月辛苦诞下的孩子,我都没舍得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哪儿还轮得到你们这群杂碎指指点点!?”
“妖女!”诸多天神被激怒,一个两个怒目圆睁,他们虽生的细皮嫩肉的,但此时看起来竟比青面獠牙的恶鬼还要可怖,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时更像是话本子里商量着如何杀人分赃的一窝流寇。
玄柳适时抬手,诸神才陆续安静下来。他上前半步,朝着小松晏微微弯腰:“这孩子长相倒是随你。”
百里轻舟一个跨步,将小松晏挡的严严实实,冷眼静候着他的下文。
“等长大了,必然是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只可惜......”玄柳轻声叹息,仿佛十分不忍,但下手却利落干脆,转睫间长剑直指他的喉咙,“只可惜是那邪魔转世,人人得而诛之!”
剑光晃过双眼,百里轻舟瞳孔一缩,旋即抬脚踹上他的手腕,剑刃随之往上一挑,堪堪擦过小松晏的下巴,刺啦一声划开她的胳膊。
这一击被挡下,玄柳面色不虞,冷冷朝着身后一瞥,诸神顿时心领神会,纷纷祭出法器。
见状,百里轻舟不禁嘲讽道:“堂堂天帝,竟是连我一个妖怪都打不过,怎么,还要以多欺少不成?”
小松晏已然被吓呆了,牢牢攥住百里轻舟的衣角不放。
玄柳闻言收起长剑,剑尖上的血一滴滴滑落,在两人面前划下一道沟壑。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百里轻舟,说:“创神书选了你,你却不应天意,执意要与凡人勾结,生下这妖孽。”
百里轻舟微怔,继而很快回神道:“那又如何?”
“花盼儿,”玄柳脸色铁青,“孤本念你兄长花迟与孤有些交情,不愿下手杀你,但你背负救世之责,却心甘情愿为儿女情长所累,诞下邪魔便也罢了,竟还处处相护......既然如此,孤便再留你不得!”
话音未落,一柄泛着森冷寒意的长剑倏然从天而降,它看上去与寻常的剑一般无二,压顶而来却似有千斤重,紧接着成千上万道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暴雨倾盆。
百里轻舟当即捏诀抵挡,在身旁撑开赤红的光幕。
“阿娘,”小松晏缩在百里轻舟撑开的那一方天地之中,两股颤颤,“阿娘,我害怕......”
百里轻舟竭力支撑着结界,奈何玄柳道行高深,这落雨剑又是天下第一神剑,不多时她便已冷汗涔涔,唇色发白。
但即便如此,她仍低头朝着松晏微笑:“没事儿,阿娘在这儿呢,无灾乖,不怕。”
隔着几近破碎的结界,玄柳目光沉冷:“花盼儿,你若知错,孤便放你一马。”
百里轻舟冷冷抬眸,汗滴顺着她的眉梢滴落。她咽下嗓子里的血,沙哑道:“在你眼里,同凡人相爱便是错,爱子之心也是错......玄柳,你也有爹娘妻儿,你认错么?”
“大胆!”玄柳愠怒不已,落雨剑上金印又添一层,剑尖插进结界裂开的缝隙里,呼啸不已,“孤与天后同为天神,情投意合,又岂如尔等这般人妖厮混,不堪入目!?”
听此一言,百里轻舟不由发笑:“你是与天后琴瑟和鸣,那你那长子观御的生母呢?玄柳,你——”
她闷哼一声,只觉浑身抽疼。
结界骤然碎裂,落雨剑径直钉入她的脊骨,将本就只剩下一半的元神打得四散。
玄柳抬脚上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冷声道:“妖言惑众。”
百里轻舟直挺挺地倒下,身后赤红的狐尾无力地垂落。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朝小松晏伸手,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楚:“无灾......无......”
“阿娘,”小松晏惊惧不已,他嚎啕大哭,匆忙跪爬到百里轻舟身边:“阿娘、阿娘!”
百里轻舟艰难地抓住他的手,甫一开口,嘴里的鲜血便一涌而出,刺眼的红。
小松晏张皇失措,眼泪汪汪地伸手帮她擦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无灾,”百里轻舟咬字艰难,神识渐散,却仍旧强撑着身子讲血抹上他的后颈,看着那红纹一点点爬上他的身体,又缠到长命锁上,终于无力地倒下,“阿娘...阿娘...直都......陪...你......”
“阿娘!”松晏猛然惊醒,他呼吸急促,浑身是汗,眼底湿红一片,“阿娘......”
倚在石壁上昏昏欲睡的人被他喊醒,打着哈欠朝他走来:“醒了?”
松晏没什么反应,他眼前似是还惨红一片,任由他再怎么用力揉眼睛也只是徒劳。
唐烟在他面前驻足,随意伸伸懒腰,偏头对一旁正襟危坐的两人道:“喂,你们倒是过来看看啊,别干瞪眼,他不会是傻了吧?”
“你才傻了!”步重顿然起身,对面沈万霄也猛地站了起来。
唐烟见状耸肩,颇为无语:“我说你俩是不是有病,方才被止戈那混蛋打进来时一个比一个还急,现在倒好,人醒了都不过来看一眼。”
沈万霄扫了步重一眼,抬脚上前,却有些心不在焉,刚一迈腿便踩着自己衣角绊倒在地。
唐烟顿时啧声:“虽说我比你长那么几岁,但你好歹是个太子,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这若是换做平时,步重定然已经捧腹大笑,但此时他却一声也笑不出来,只定定地看向松晏。
那边松晏无甚反应,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
石洞里四处燃着烛火,也无穿堂风肆意经过,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夺魂枝还深深扎在体内一般。
沈万霄爬起身,衣裳上血迹斑驳,脏兮兮的,他却无暇顾及,勉强辨认出石床的方向,继而朝那边走去,开口时声音干涩:“松晏。”
松晏在这声音里倏地一惊,更加用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无声地抗拒着他的靠近。
沈万霄看不清楚,便还想朝前走。
唐烟嘶了一气,拉住他的胳膊:“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出去吧,我看他也不太想见你。”
沈万霄脚步一顿,欲言又止。
步重瞅他一眼,没好气道:“都说了松晏不想见你,你还非要杵在这儿让他伤心吗?”
见状,唐烟不禁发愁。心说早知这两人不对付,他就该先溜之大吉,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嘴碎把当年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应空青假扮玉佛,以降妖之名缉拿百里轻舟。偏偏百里轻舟不愿意,强行自分元神,留了一半陪着自己那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若不是后来天界插手此事,那一半元神本可以安心守着松晏长大。
奈何付绮私逃神狱一事勾起了止戈的兴趣,他顺藤摸瓜,本想找出助付绮逃狱的人,借此立功,却无意中探查到松晏前世的身份,并将此事告知天帝。
天帝随即命观御与玉佛诛杀松晏,如此既可斩草除根,又能试探观御。然,观御最终还是狠不下心,甚至将长命锁给了松晏,玄柳便只能亲自动手。
可玄柳终归是不曾料到,玉佛早已被付绮所杀,与观御一道前去的,并非玉佛,而是风晚。
在玄柳将百里轻舟与松晏诛杀后,风晚去而复返。他不惜以自己的寿元换回松晏二十年寿命,捏诀重塑他的记忆,让他以为百里轻舟是不告而别。随后又以聚魂之术,将百里轻舟四散的魂魄送至创神书书灵居处。
沈万霄沉默须臾,终还是随唐烟一道出去。
他们一走,石屋里便只剩下松晏与步重二人。原本咋咋呼呼的步重也安静下来,他盯着自己鞋尖看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松晏先闷声道:“我阿娘,她......”他吸吸鼻子,“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步重抿唇,而后沉默着点头。看着泪水一直在松晏眼圈里打转,他手足无措地抓抓胳膊:“那什么,小晏,你娘她......”
“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松晏抬头,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地顺着脸颊滑落,仓皇无措,“步重,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我娘她、她早就将身上的神力给了我,能祭龙脉的人,明明是......明明是我......”

第87章 目的
唐烟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搭在桌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慢慢道:“你打算怎么解释?”
在他对面,沈万霄正襟危坐,俨然像一尊石像,闻言也只是微微抬了下头。
“你将长命锁给他,是因为早就料到盼儿命不久矣,故而想让盼儿死前将神力渡给他,这样才好瞒天过海,留有一手对付来日复生于世的魔骨,”唐烟兀自斟茶,“而盼儿也不负你所望,将神力授给松晏。”
“若那时盼儿没有将神力传给松晏,她也不会惨死落雨剑下。”唐烟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指腹压在杯沿隐隐作痛,“不过这事儿也不赖你,盼儿将神力给他,也不仅仅是为了来日保全三界......
松晏毕竟是涟绛转世,天界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况且他生来便学不了法术,若是一直这样软弱下去,指不定哪一天便被人生吞活剥了。而有了神力,虽说修为不及你我,但好歹是能保住自己的命。”
沈万霄垂在身侧的手虚虚一握,心口处的相思骨刀凿一般作痛。
松晏学不了法术,有时连尾巴和耳朵都收不回去,四处遭人嘲笑,皆是拜他所赐。
九转红莲咒封印神脉妖丹,被下咒者不通仙法妖术,记忆尽失,于人间九世轮回,受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除非施咒者身死,否则此咒无解。
唐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俄顷,往下说道:“盼儿本是活不了的,是她体内余有的神力保住了她一缕魂魄,苦撑到风晚折返回来出手相救……可也正因如此,止戈才得知她身有神力,往后便想法设法地要拿她祭龙脉,她不得不躲进菩提界中。”
他抿了一口清茶,顿了顿叹气接着道:“如若你当年没将长命锁给松晏,说不定盼儿身有神力一事也不会暴露……但话说回来,若是没有长命锁,那日风晚也救不了松晏。”
沈万霄沉默不语,他低下头隔着薄薄一层鲛纱望向手上的杯子,怔然有些出神。
先前唐烟说的那些事,他并无印象。弑春崖下,与勾玉弓一道封印的记忆是涟绛的,万箭穿心而过,叫他得知涟绛记忆里所有的事,至于涟绛死后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直到百里轻舟慨然赴死,他才忽然重新记起。
照理说,那之后的记忆他该是有的。但不知为何,他所能记起的只有他要去找一只狐狸,为此他走遍千山万水,踏遍三界每一个角落,才终于在一座山下遇到一个老神仙,这位老神仙让他到白玉城去,他照做了,这才遇上松晏。
“盼儿身无神力,若祭龙脉,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助长一些长明灯的怨气......她早就做好了打算,”唐烟深深叹气,“她知道琉璃灯在你手里,所以才头也不回地往灯里去。”
他停顿片刻,垂首见沈万霄手背上青筋挣起,便无奈地笑了一笑,继而道:“盼儿比谁都清楚,只有以长明灯燃烧元神,才有机会化作琉璃灯的灯芯,从而除尽长明灯中那些孽障的怨气。”
闻言,沈万霄指尖发凉,倏然想起她走入长明灯后站在那弥天大火里如释重负的一笑。
——是她让贞以不顾一切地留下他的记忆。
贞以为此身中寒毒,他便找步重拿来琉璃灯为贞以续命,随后下界找寻苍狼骨,恰好遇上松晏被创神书送入菩提界。
兴许......创神书送松晏去菩提界,也是她一早便设计好的。
她知道自己再活不长,便想在死前最后为松晏做一件事,故意引止戈上钩,好借此机会彻底摧毁长明灯与琉璃灯。
而出没于桃山的那只红狐狸, 或许便是她。
唐烟睨视沈万霄一眼,见他似乎没在听,便敲敲石桌继续道:“琉璃灯是盘古所造之物,女娲取其灯芯补天,往后千余年,琉璃灯便再无用处。
直到昨日,勾玉弓击碎长明灯的灯芯,破开了花迟以身祭灯留下的封印,盼儿便趁此机会借长明灯之火燃烧元神,用一颗至纯之心从重重怨气里厮杀出一条生路,成了琉璃灯的灯芯。”
再往后的事皆是沈万霄所为,他用重新燃起的琉璃灯将长明灯中的万千罪孽杀尽,血海逐渐消退,天地重归平静。
但这两盏灯俱因此而毁,百里轻舟也因此而亡。
至于李凌寒——他追随百里轻舟一道入灯,如今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祭龙脉、毁人间的大梦被百里轻舟彻底打碎,止戈气不过,暴怒之下将松晏与步重打入血海,沈万霄虽加以阻拦但还是为时已晚,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又免不了一场恶战。
若换作以前,止戈修为远不及他,但如今他已动心生情,所修无情道倍受约束,故而两人久久僵持不下。
直到两个时辰前,止戈忽然收手离开,他心有挂碍,权衡之下跳进血海,这才找到这石宫中来。
“这事儿虽说也不全是你的过错,但再怎么说也是你将长命锁给他的。真要计较起来,那时你便已经做好了打算,要百里轻舟牺牲自己,成全天下。观御,这事儿你要怎么与松晏解释?”
沈万霄半垂着眼皮,并未直接作答,而是缓声道:“长生莲珠碎裂,他便该记起一切。”
当年风晚为他重塑的记忆随长生莲珠一道碎裂,彻底露出原本的模样。
松晏闷闷不乐,将头埋进膝盖:“原来早在那时,他们便擅自替我做了选择。”
“啾啾。”步重看着他颓靡的样子难免心疼,但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从没有人问过我,”松晏泫然欲泣,颤抖着声线几近嘶吼,“他们从来就没有问过我要不要这神力,从来就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娘送死,从来没有!”
步重眉头紧蹙:“小晏......”
“我宁愿死的人是我,他们不就是想救人间吗?我也可以,只要、只要......”松晏似是魔怔一般,痛苦地抱头蹲下,满头白发被揉的糟乱打结,“只要他们和世人说,说神力在我身上,我娘就不会死,该死的明明是我......”
“松晏,”见他越来越癫狂,甚至死命地拽着长发往下扯,步重急忙跨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紧紧揪住头发的手,情急之下语气不禁加重几分,“松晏,你看着我,松晏!”
松晏被他吼得一愣,而后极其缓慢地抬头,乱糟糟的额发下眉心那朵红莲闪着猩红的光,愈加衬得他肤色苍白。
他双眼通红,向来带笑的眸子里蓄满了悲伤,哽咽着问道:“为什么……财宝,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他们都宁愿让我以为是我不够好所以我娘不要我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和我说……和我说我娘因为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因为我才受尽折磨!”
“她不止是为你。”
房门边有声音传来,松晏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风晚着一身绿衣倚门而立,手里握住一把支离破碎的长生莲子珠。
步重起身,三两步跨到他面前:“你来做什么?”
风晚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警惕样,不由得轻笑一声:“别那么紧张,我若是想害他,当年便不会舍命救他。”
松晏抓着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挂着的泪珠,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扶着墙缓缓走过来。步重连忙折身相扶:“你慢点,当心扯着伤口。”
“松——”风晚打量他,并不太确定他的名字,“晏?”
末了他却也不待松晏回答,便摸着下巴微微颔首,眯眼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这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点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着,松晏却无心与他闲聊寒暄,吸吸鼻子鼻音浓重地问:“你找我有事么?”
“噢,”风晚下巴微抬,继而探头朝屋子里看去,“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找观御。”
“你找观御来这儿干吗?”步重无语望天,“他又不睡这儿。”
风晚故作惊讶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不是最喜欢黏着松晏了么,怎么会不在这儿?嘶......你们两人莫不是吵架了?”
“他们吵不吵架管你屁事!”步重呛他,只觉得他脑子不太清醒,正欲再说上几句,松晏却先一步扯住他的胳膊,他只好改口道,“喏,你要找的那王八蛋在隔壁。”
风晚却不走,倚在门上笑道:“你这小鸟有意思,与我少年时倒是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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