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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我这脑袋!”松晏倏地抬头,脸上倦意全无,“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应绥还等着用琉璃灯救他娘亲呢!”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渐渐低落下去:“可琉璃灯已经......”
风晚摇头:“琉璃灯灯罩虽毁,但灯芯还在。”
“灯芯......”松晏不解地看向他,“可灯芯不是我娘吗?”
“在你娘牺牲自己之前,绝禅便将灯芯给了步重。”风晚缓声说完,而后静静注视着松晏,心里五味杂陈。
热烫的茶水溢出杯口,烫的手背发红。
松晏猛地缩手,心里一阵刺疼。
琉璃灯的灯芯既在,又何须百里轻舟去作灯芯?
见状,风晚将手帕递给他:“找点凉水冲一下吧,会舒服些。”
“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风晚被他问得一愣,俄顷,方才笑道:“应绥也算是你亲戚,你已经失去了娘亲,想来也不愿意见他受如你一样的苦楚。”
“我与他并无交情,所谓亲戚也不过是个名头,初次见面他便抢了我的东西,”松晏起身,目光稍冷,“这样的人,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他?”
风晚挽袖仔细擦去桌上的茶水,神色柔和:“你会的。”
松晏盯着他看了一阵,企图找出些端倪,奈何什么也没看出来。风晚与他说这些,看似无一句假话,却又处处都不真心。
若说风晚想挑拨他与步重的关系,这么些天的相处以来风晚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理由,而不是用这种低劣的栽赃嫁祸。但若说风晚只是为应绥说几句话,大可以在众人在时便说出来,而不是等到现在。
松晏微微眯眼,看他就像在看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风晚并不介意他探询的目光,自顾自将茶桌清理干净,理理衣袖直起身子道:“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总之我已经将此事说给你了。至于步重,以后你是要继续信任他,还是提防他,你自己决断便是。”
“他陪着我长大,”松晏拉开门,“于我而言亲如父兄。此事我会问明白的,不用你费心。”
语罢,他便大步离开,身后只传来一句:“如此最好!”
他一直走到沈万霄房门前,想要叩门的手抬起又放下,心乱如麻。
最后是沈万霄有所察觉,先他一步将门打开,他才犹豫着抬脚走进去。
“怎么了?”沈万霄分了一半卧榻给他,自己躺进靠墙那侧。
松晏翻身抱住他,怕挤着他的伤口便没抱太紧,朝他抬头笑笑:“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沈万霄“嗯”了一声,手上用力将他搂紧一些:“风晚与你说了?”
“你怎么知道?”
“他说有事与你商议,我便猜到了。”沈万霄索性坐起身,屋子里暖黄的烛光在墙上照出他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在他眼里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芒。
松晏挪挪身子将头枕到他腿上,抓起他垂落在身侧的长发把玩着:“财宝平日里待我最好,他不救我娘,兴许......兴许是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
“小晏。”沈万霄握住他的手。
松晏闻声发怔,沈万霄对他的称呼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叫他松晏,有时叫他小君,有时叫他崽崽,但叫小晏却还是头一次。
像是,只有家中长辈才会称呼的乳名。
在他出神时,一颗圆滚滚的珠子落在了他掌心里,触感微温。

松晏陡然怔住,琉璃珠子散发着柔和的月白光芒,照着掌心里的纹路就像是月光洒在起伏的山峦之上。
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知道此事,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救她,为什么都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灯里,为什么无动于衷......
沈万霄摸他的头发,却被他起身避开。
“小晏,”沈万霄倾身,捧着他的脸用指腹轻拭去他眼角的潮湿,“如今桑女入世,魔骨破印在即,三界大难将至,这颗琉璃珠子,正是女娲的眼泪所化。她将此物留在三界之中,便是给芸芸众生留下一条退路。”
松晏沉默地凝视着他,眼里泪光闪闪。
须臾,松晏抬手挥开沈万霄的手,哽咽着质问道:“所以在你们眼里,三界的命是命,我娘的命便不是命么?”
沈万霄五指微蜷,薄唇紧抿。
如若当初他不将灯芯给绝禅,兴许他会有机会救下百里轻舟。可惜一念之差阴差阳错,终成遗憾,成沟壑。
他不回答,松晏便觉得身体里有些东西破碎了,一块又一块,支离破碎,它们锋利的棱角划得松晏浑身作痛。
“沈万霄,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松晏三两下抹净眼泪,他不知道沈万霄有没有和他一样难过,于是残忍地朝沈万霄扔出刀子,“我最讨厌你的冷血。沈万霄,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隔岸观火,永远冷漠无情。是,你是天界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众生。你心怀苍生是没错,可你对苍生的爱永远都是以别人的牺牲为代价!”
说到最后,他近乎嘶吼,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砸在手背上冰冷彻骨。
他明知这些话有多伤人,却仍旧扯着嗓子歇斯底里。说到底,他依旧无法接受,自己所信任的人——步重,沈万霄,他们都为了苍生,舍弃他所亲近的人。
他们明明比谁都清楚,他有多想念百里轻舟。
而更令人生气的,是他们都选择将这件事深藏于心,若非今日风晚将此事抖出,他不知道还要被蒙骗到何时。
疲惫如同巨浪一般排山倒海而来,轻易将他吞噬。他等着沈万霄的解释,但沈万霄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争论。
屋里的烛光摇啊摇,最后悄无声息地熄灭。
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松晏双眼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掌心里那颗亮晶晶的琉璃珠子。
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沈万霄,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自私,只顾自己。”
衣裳摩擦出窸窣的声响,沈万霄伸手抱住他,轻轻摇头,又很快意识到他看不见,便沙哑着声音说:“没有,我从未那般想过。”
松晏沉默着任由他抱着,落往被褥的目光呆滞涣散。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缓慢生长,枝条一圈又一圈缠上松晏的脖颈,而后渐渐地用力收紧。他在濒死前的窒息里微微仰颈,嗓间漫起一阵腥甜:“松手。”
沈万霄又一次摇头,默默将手环紧了些。
“沈万霄,”松晏不为所动,“放开我。”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冰冷,又或许是他的身体僵硬的厉害,环在腰间的那双手终于还是缓慢垂落。
“小晏......”
“天色不早了,”松晏起身,打断他没说完的话,“你早些休息。”
三日后。
临娘招呼着几个小厮一道将饭菜摆好,环视一圈依旧没见沈万霄身影,不由得有些担心:“小七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的,这都第四天了,也不知道伤怎么样了。”
松晏举碗夹菜,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反是风晚有些过意不去,起身理理衣裳道:“我还是过去看看吧,他虽辟谷不食,但身上有伤,不用药是不行的。”
他走到门口,朝着临娘挤眉弄眼,临娘心领神会,连忙道:“是是是,且不说别的,小七这人平常受的伤也不少,但都没有像这回一样昏迷那么久......这伤还是他自己弄的,也不知道得有多疼......”
“相思骨嘛,”风晚故意提高声音,边说边偷瞄桌边剔鱼刺的人,“我听说那是有多喜欢就有多疼,也亏得是他,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就——”他忽然转头看向松晏,“诶,你这几日不是都端饭送药给他么?他伤好点没有?”
“啪”的一声,松晏重重搁下筷子,扭头瞪着风晚:“我哪儿有送饭给他?爱吃吃不吃算了。”
风晚看破不说破:“哦!没有啊,那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
松晏不欲再搭理他,这几日各种事堆在一处已经足够心烦的了,偏偏步重与勾玉还挑在这时候离开,也没说去做什么,只留了一封书信给他,偌大的信纸展开上头歪歪扭扭鸡爬似的就写了两个字:“勿念。”
松晏将信纸团吧团吧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要说这人长着一双翅膀还就是不一样,百里轻舟的事他都还没来得及找步重算账,这人便连夜溜得飞快,还捎带着勾玉一道离开,只留下风晚这只老狐狸与他为伴。
不过这三日下来,他气消了不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沈万霄与步重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他们一个是天界的太子,一个是瑶山的凤凰,肩上都担着三界众生,而他只是芸芸众生之一,想守护的东西本就不可一并而论。
他们对苍生有大爱,是以舍小我。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做不到那般无私,无论往后再遇到多少人,再经历什么事,他心里始终都有一间屋子,里头永远住着他的家人,朋友,爱人。
思索之余,他又不由懊悔,每每一闭眼就想起那天夜里他朝着沈万霄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沈万霄不惜以身涉险自剖相思骨,命都丢了半条,他却一气之下......沈万霄该有多难过。
他端着饭菜在沈万霄房门前徘徊不定,敲门的手几次三番地举起,又无一不是纠结着落下。
终归是没想好如何面对。
挣扎半晌, 他才终于叩响房门:“沈万霄。”
里头无人应答,松晏清清嗓子,以为是没听见,提高音量又道:“沈万霄。”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有些蔫了,低下头藏起眼底薄薄一层水光。他的指腹压在托盘边缘,压出一道红痕。
——那些话果然很伤人。
俄顷,他振作起来再次朝着门里喊道:“沈万——”
最后一字落地前,风晚抬脚踹开房门,神色凝重。
松晏心一紧,搁下托盘便往屋里走,这才见里面空无一人。
“沈万霄!”他不禁着急起来,匆忙遭屋里找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找到,只在榻上捡到他缠眼用的一条鲛纱,“他身上还有伤,他能去哪儿啊!?”
“你先别急,”风晚探身朝窗外望去,见外头人来人往,先前四处游荡的兵将已然不见踪影,不由得叹气,“时颂他们走了。”
松晏闻言一愣,攥着鲛纱的手微微发颤:“你是说......他们带走了沈万霄?”
“嗯。”
松晏踉跄几步跌坐在榻前,玄柳绝不会放过沈万霄,他这一走,只怕是有去无回。
“都怪我,”松晏五指插进发间,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都怪我,是我没照顾好他......要是、要是我早点想通,早点来找他就不会出事,都怪我......”
“这屋里没什么打斗的痕迹,观御应当是自愿与他们回九重天的,”风晚眉头紧皱,回头见松晏脸色惨白,眉心红莲花钿忽明忽暗时错愕地睁大了眼,三步并作两步仓促上前,“九转红莲咒!这咒不是已经解了吗!?”
“不对,不对......”风晚喃喃自语,摇着头连连后退,“怎么可能......观御怎么可能为了你舍弃半个神魂......不可能!”
“观御本就一身疯骨。”有人在这时缓缓走进屋里。
松晏怔怔抬头,只见门口有一人背着琴挺直而立,白衣赛雪,墨发高束,花纹繁复的面具彻底将面容遮住,整个人都裹得严实,唯独立领外露出的那一截脖颈,肤色是不常见阳光的古怪的白,其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认得这人,上回止戈便是扮作了他的模样。
“楼弃舞。”风晚强装镇定,内心惊涛骇浪难平。
楼弃舞慢条斯理地将琴搁下,自顾自斟茶,嗓音温润如玉:“涟绛死时,他将一半神魂放在奈何桥上,往后只要那一半神魂未死,他便不算是死过。九转红莲咒,自然就不得解。”
“不可能!”风晚当即反驳,“若封印未解,他又怎能召出勾玉弓!?”
楼弃舞极为轻浅地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以为勾玉弓是涟绛召出的吧?若不是观御,你以为就凭现在的他便能压制住勾玉弓里的魔气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睨向松晏:“若观御没做什么,你以为他又怎会拿到凤凰羽,耀青石,与九尾狐骨?”
松晏浑身发冷,只觉得再往前半步,便是悬崖,是粉身碎骨。
“以前血海伤过你,”楼弃舞略作沉吟,回想旧事,“他将你丢进血海,所以里面才会有你的碎骨。至于那只凤凰——
涟绛,你当真全都忘了?”
松晏一瞬间如坠冰窟,那些做过的梦,梦里翻腾的血海,还有被血海撕碎的赤金羽翼,一幕幕重回眼前,交织成凄厉诡异的画面,踩着他的经脉肆意起舞,将五脏六腑都扯碎。
“你想说什么?”他定了定心神,竭力将那些画面甩出脑海。
楼弃舞指尖轻叩桌面:“我来是想救你,劝你莫要再重蹈覆辙。”
“涟绛,他能为三界舍弃你一次,为苍生舍弃你娘亲一次,便也能再舍弃你第二次,第三次。”
“你胡说!”松晏气息不稳,双眼几乎爬满血丝。
楼弃舞无所谓地耸肩:“随你怎么想,你若是想知晓一切,去找花迟便是。”
藏在面具下的那张脸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如今魔骨异动的厉害,寒潭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九重天,神狱,莲花台。
时颂提剑立在长阶旁,望向长阶尽头偌大的莲花状玉台时眼里不禁多出几分不忍。
这莲花台是罪神领罚的地方,上头不知淌过多少神仙的鲜血,玉石打磨而成的莲花花瓣都被染得发红泛紫。
他长叹一气,抬头见九重天灰蒙蒙一片,并不似往日那般明亮,不由得想兴许是今日它也觉得难过。
那日在人间,手底下的人说找到沈万霄时,他与清行皆是一愣。
毕竟以沈万霄的修为,他若是有意躲藏,那这三界之中还真不一定能有人找到他,更遑论他身边还有鬼王、凤凰等人相助。
他们顺着消息找去,在忆迟居瞧见沈万霄时,沈万霄也不逃,反而慢条斯理地将一封书信压到花盆底下,随后旁若无人地从两人经过,直到踏出门,见两人并未跟上,这才回身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还不走么?”
时颂摸不透他,清行也摸不透,只好讪讪地跟在他身后回到九重天。
“陛下这回是真动怒了,”清行扫了一眼长阶下前来观刑的神仙,连声叹气,“殿下这回恐怕......”
时颂也跟着微微叹气,继而仰首看向莲花台上空四尊慈眉善目的佛像:“若没记错,上次来这儿,还是涟——”
“嘘嘘嘘,”清行连忙捂他的嘴,“将军慎言呐!”
时颂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话堵在嗓子眼里,噎得他难受。目光落到莲花台正中被金色铁链牢牢锁住的人身上时,顿然更觉压抑。
底下的神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沈万霄耳力好,将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我说殿下还真是糊涂啊,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九重天,偏偏要忤逆陛下下界。”
“老夫听说殿下下界,是为了那人。”
“这......他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阴魂不散?”
说话的人忽然住口,抬眸正对上一双尤为冰冷的眸子,便打了个寒颤往旁边挪了几步。
沈万霄缓缓收回视线,颈间缠绕着的金色铁链悬住头颅,带来轻微的窒息感。
“哥!”一道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自阶下传来,他微微侧目,只见耘峥着急忙慌地跑来,却又被莲花台前的侍卫拦住。
耘峥这番动静不小,众神纷纷扭头朝他看去。
时颂便也跟着回头,看清耘峥面容时目光微顿,继而拱手朝他行礼:“五殿下。”
“你别啰嗦了,”耘峥瞥他一眼,“快些让我进去,我有事要和我哥说。”
时颂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万霄,正欲开口,天际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小五,不可胡闹。”
耘峥猛然回头,见玄柳缓步走下云阶,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但如今众神皆在此处看着,他纵是有心,也仍有忌惮,不敢当众冒犯帝王,是以最终只能憋屈地喊上一句“父王”。
玄柳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耘峥抬头,这才看见他身侧同行的人,心下难免一惊——阅黎,她竟也到此处来观行刑。
诸神纷纷朝着玄柳行礼。
沈万霄望着这一幕,终是半垂下眼皮,遮住眼底一片寒凉。
“观御,”玄柳径直走到莲花台前,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沈万霄,“你可知错?”
“儿臣,”沈万霄抬眸直视着他,不掺杂一丝感情的目光令人心惊,“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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