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百里轻舟在榻边缓缓坐下。她沉默着拉起李凌寒的手,柔软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宽厚的手掌上因常年持刀弄枪而磨出的茧子。
须臾,她笑了笑,道:“罢了。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我虽修炼不精,但好歹也算是个狐仙,再怎么说也能保你周全。”
“轻舟,”李凌寒静静看了她片刻,随后抬手轻轻抱住她,“谢谢你。”
与此同时,风晚侧卧于房顶青瓦之上。他斜眼瞧着姬贺明与应空青离开将军府,双眸微眯,随后朝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摇头,连声叹气。
翌日,大周的李将军李凌寒的发妻是狐妖一事传遍全城。京城里,百姓担惊受怕,远远地瞧见百里轻舟,便一溜烟儿跑的没影。
其实以前知晓百里轻舟是狐妖的人也不算少。却不论应柳儿早在她出嫁前便怀疑过、求证过,单说李凌寒,他们初次相遇时百里轻舟便是狐身。
两人结亲后,常年跟在李凌寒身边的人也都知晓此事。
他们以前都是跟着李凌寒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弟兄,是以即便知晓也权当做不知此事,从未朝外界吐露过半个字。
至于红珠与其他侍奉百里轻舟的侍女,她们也都是应柳儿特意打点过的,加之百里轻舟待她们有如家人,因此也从未将此事向外张扬。
而今日这事,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刻意将她的身份抖落出去,闹得城中人心惶惶。
“夫人,您不知道,他们不仅说你是妖怪,还说您不吃人就会死,说什么这些年城里死的婴孩都是您杀的!要我说,他们见识没多少,乱扣屎盆子的功夫倒是厉害,不去唱戏还真是委屈他们了!”
将军府里,百里轻舟低头逗弄着李凌寒养的鹦鹉。她一边喂着鹦鹉,一边听红珠在耳边念叨不停,始终未作出什么反应。
昨日应空青来府中,她便知迟早有那么一天。只不过没想到,应空青居然这么沉不住气,连夜便将她是妖怪的事抖落出去。
这样一来,百里轻舟不由更加笃定心里的猜测——应空青瞒着姬贺明,背地里确实是与蛇妖有染。否则她也不会狗急跳墙,这般迫切地想要杀人灭口。
“哎呀,夫人!”红珠本就气不过,见百里轻舟浑不在意的样子更是生气,“外头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连将军都被陛下叫去问话了,您怎么还有心情赏花逗鸟的!”
百里轻舟抖开手里的锦囊,分出一半鸟食塞到红珠手里:“该来的早晚都会来,急也没用,何不放宽心顺其自然?”
“这怎么能不急!?”红珠急得直跺脚,脸色都涨红不少,“夫人,您是不知道,今个儿天都没亮咱将军府外头便来一大堆道士和尚。他们打着除魔卫道的名号,叫叫嚷嚷的,恨不能把这房子顶都给掀咯!”
百里轻舟被她念叨得有些发闷,只好叹气道:“他们要闹便随他们闹去,总归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怕他们闹。就是陛下那边,恐怕......”
“将军!您衣裳上脏东西还没——”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百里轻舟搁下手里的鸟食,擦净手回头便见李凌寒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于是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凌寒没答话,甫一进门,他便直奔着桌子而去,掀开茶壶盖子闷头喝水,咕嘟咕嘟的,似是渴得要命。
丹严紧跟在他身后,进屋见着百里轻舟时脚下一停,恭敬地朝着百里轻舟弯腰行礼:“夫人。”
百里轻舟朝他颔首一笑,再一看李凌寒背对着门而坐,背影憋屈得紧,便道:“你先回去吧,我与将军聊几句。”
丹严应声,临走前不忘拽着红珠一道离开。
松晏瞧清丹严的脸,认出丹严便是当年将他丢在骆山的人,不禁有些伤感。
当初丹严哄骗他说要带他游山玩水,结果行至骆山山脚下时偷偷往他吃食里加了迷药。等他醒来,人已经被师父扶缈捡了回去,丹严不知所踪。
沈万霄留意到他的神情,抬手自袖子里摸出一小块油纸包着的蜜饯,递到他面前。
看见蜜饯,他不由得微微睁大眼,惊讶道:“你怎么什么都有?”
“麒麟嗜甜,我便随身带着。”沈万霄神色自若,但跟在脚边的麒麟不乐意,嗷呜嗷呜地出声抗议着。
松晏心里乐滋滋的。他虽许久没吃东西,此时正饿得慌,但接过蜜饯后第一时间却没往嘴里塞,而是犹豫着低头看向麒麟,慢吞吞地问:“可是我要是吃了,那小黑岂不是要挨饿?”
沈万霄闻言垂眸。他沉默须臾,三两下把蜜饯上包裹着的薄薄一层油纸撕开,随后将蜜饯递到松晏嘴边:“它不饿。”
唇瓣沾上蜜饯上裹着的糖霜,稍微有些发粘。松晏抬眼,正对上沈万霄专注的目光,一时便忘了呼吸,更别提张嘴。
沈万霄见他发愣,便道:“张嘴。”
“啊。”松晏回神。沈万霄顺势将蜜饯塞进他嘴里:“自己含好。”
闻言,松晏伸出舌头将蜜饯卷进嘴里。一个不留神,他的舌尖从沈万霄指腹上舔过。
他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常有的触感是什么后,顿时僵住身子,半张着唇咬着蜜饯不知所措。
沈万霄被那湿热的舌头舔得身子微僵,他来不及细想便飞快撤开手,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下,被舔湿的地方隐约有些发麻。
松晏欲盖弥彰地咳嗽,红着耳朵弯腰抱起脚边嗷嗷乱叫的麒麟:“你别气啊,等出去后我再买一大堆糖来还你。”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说的话,麒麟声音渐渐低下去,不再吵闹,反而是小白顺着他的手背一路爬到他肩上,凑到他耳朵旁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偏偏松晏什么也听不懂,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沈万霄。后者警告似的瞥小白一眼,说:“它说它也很饿。”
松晏微怔,终于想起来这几日一直没来得及喂它,便将手指伸到它面前:“对不住,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把你给忙忘记了。以后嘶......”
小白毫不客气,张嘴咬上他的指尖。
松晏皱着眉挤血喂给它,不忘接着说:“以后若我忘了,你自己来吃便是。”
见状,沈万霄冷冷注视着小白。须臾,他强行将小白从松晏肩上提下来塞进袖子里。
“?”松晏茫然不解地看向他。
他冷声道:“纸糊的玩意,饿不死。”
莫名其妙。
松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即便饿不死那也是会饿的,这滋味也并不好受。
他正欲同沈万霄争论几句,那边百里轻舟猛然拍桌而起:“岂有此理!”
他心下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李凌寒好声好气地拽着百里轻舟让她坐下,但百里轻舟却怎么也不肯,气得直瞪眼:“陛下当真是这么和你说的?他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要你休了我,还要把我送去什么……灵什么寺?”
“灵照寺,灵照寺。”李凌寒及时提醒她。
“对!就那灵照寺,怎么,他是不知道那些和尚道士全是江湖骗士吗?他们要真有本事,还会看不出来应空青身上的妖气?”
李凌寒怕她气伤了,急忙想法子哄人:“别生气、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来来来,先吃个山楂。”
“李凌寒,”百里轻舟就着他的手不情不愿地咬一口山楂,“我可告诉你啊,休我这事儿你想都别想!就算最后逼不得已......那也得是我休了你!”
李凌寒点头应声:“我娶你时便说过,我李凌寒此生只认你一个。就算陛下当真要为此事找我麻烦,我也不怕,总之不过是要命一......”
“嘘!你别乱说话。”百里轻舟急忙捂他的嘴,压低声音好似怕旁人听见,“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李凌寒闻言憨笑起来,将脸埋进她的掌心,大猫似的来回蹭着:“这么些年我一直征战在外,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谁都别想再将我们分开。”
“你就会嘴贫!”百里轻舟被他逗笑,嘴上说着没事,但嗓子里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始终放不下。
应空青此人城府不深,行事急躁,是以昨夜便将她是狐妖一事告知天下,如此只是想让她有所忌惮。但付绮不同,百里轻舟深知付绮这千年老蛇妖心思深沉,难以对付,若是坐以待毙,兴许用不了几日将军府上下便成了坟中新骨。
她放心不下,于是当日夜里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未将熟睡的李凌寒惊醒,披上大氅迎着风雪直往念河走去。
她蹑手蹑脚地从侧门溜出府,松晏与沈万霄相视一眼,抬脚跟上去。
宵禁后的京城寂静无声,四下的街道里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几只野猫野狗从眼前飞快窜过。
百里轻舟谨慎地环视四周,见周围半个人影也无,这才拉起兜帽提着灯匆忙奔向念河。
昏黄的灯光照在那一袭殷红的衣裳上,暗金的云纹如同淬火,映的满地白雪发红。
在她身后,原先平坦的雪地起伏几下,紧接着,一只手从雪里伸出来。
“什么人?”松晏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风晚从雪地里坐起来。
风晚从雪地里坐起来,他三两下拍干净身上的雪,不远不近地跟在百里轻舟身后,身上的白衣渐渐幻化成墨黑,连肤色也黢黑不少,藏在这暗夜里格外合适。
沈万霄并不意外风晚会出现在此处:“你娘亲今夜应是去找花迟。风晚整日守在府中,等的便是这时。”
经他这么一提点,松晏幡然醒悟:“如此说来,先前他让刘盛找雪耻,便也是为了找花迟。”
他皱着眉思索片刻,话锋一转:“可是为何我娘会与花迟相识?若真算起来,我娘出生时花迟不是已经被你封印了么?雪耻上又怎么会有花迟的毛发?”
第65章 胡搅
念河自城西流入京城,横穿整座城池。其水清澈冷冽,是城中数万万百姓的用水之源。
百里轻舟提着灯一路疾走,终于在年代久远的石桥前驻足。她探头四处张望,见桥边无人,桥上亦是空荡荡的,便脱下鞋子提起衣角踩进河里。
深冬时节的河水冰凉刺骨,河面上浮着碎冰,寒意虫子似的直往皮肤里钻,冻得她牙齿打颤。
风晚躲在不远处的牌坊下,见百里轻舟弃灯而行,直奔着桥底下去,急忙跟上前。
松晏在河边驻足,见百里轻舟踩进冰冷的河中,不禁皱眉喊了一声“阿娘”,想要阻止,却又很快反应过来百里轻舟听不见。
于是他只好沉默下来,眼睁睁看着百里轻舟往水里走,夜里漆黑的河水渐渐没过她的小腿。
无星无月的漆黑夜色里,念河中河水微微涌动着,荡漾起黑色的波澜,这般看起来倒是与那死气沉沉的无妄海有几分相像。
河水寒意刺骨,百里轻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有半分退后的意图,而是执拗地踩着淤泥继续往桥底下走。
眼看着河水即将没过她的肩颈,一群白翅蓝尾的小鸟忽然跃出水面,扑扇着翅膀衔住她的衣裳将她往岸边拖去。
“菩提鸟?”松晏仔细端详着这些小鸟,神色讶异,“念河里居然有菩提鸟,那里头莫不是有佛住着?”
据他所知,菩提鸟所在之处,即为佛的居处。
沈万霄摇头,望着夜里黑沉沉的河水道:“里面应当是佛的尸骨。”
闻言,松晏呼吸不由一滞:“你是说,念河里是千年前天河里佛的尸骨?”
“嗯,当年佛死之后,血肉化成业火,白骨不知所踪,”沈万霄微微颔首,“众神找佛骨多年未果,没想到是藏在此处。”
九重天有一百七十二神灵,其中有三十三佛,但这三十三尊佛已不是真佛,他们都不够无情,不够无欲。
只有天河里的才是真正的佛,是天道亲自挑选的佛,他们的骨也才是真正的佛骨。可惜真佛已死,如今世间所谓的“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神。
听沈万霄这么一说,松晏忍不住叹气。他大抵能猜到诸神找佛骨作甚——人想成仙,仙想成神,神想成佛,从来如此。
他不大高兴地望向沈万霄,问:“你也想成佛么?”
沈万霄偏头望向他,一时无话。
片刻的安静过后,他听见沈万霄说:“若是可以,我宁愿做平凡百姓。”
“那还是算了吧,”松晏耸肩,一时嘴快将心里想的全都给抖了出来,“就你这臭脾气,要真做个平凡百姓,恐怕还没说几句话便被人打死了。”
沈万霄平静地转头,定定望着他:“之前你从未说过我脾气不好。”
松晏:......
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眼神却格外明亮,像暗室里的一豆灯火:“那不是因为我多少有点怕你嘛,就没敢说。”
沈万霄有一阵子没接话。
松晏被他盯着,心里难免犯嘀咕,正欲开口转移话题,他忽然道:“我尽量。”
松晏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尽量什么?”
“尽量,”沈万霄多有迟疑,但最终还是平静的将后半句话说出口,“收敛脾气。”
松晏忍俊不禁,笑弯了眼:“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用不着收敛,毕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真收敛脾气那你便不是你了,嗯......”他沉吟片刻,注视着沈万霄道,“虽然他们都说你阴晴不定,暴躁易怒,但我觉得你脾气其实不算特别差,性格也还好,至少从没对我动过怒。”
语罢,松晏飞快地眨巴眼睛,揪着他的衣袖踮脚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但要是以后你能放松一点,别总紧绷着脸,多和我说说心里话,别什么事都自己憋着就更好了!”
话一说完,松晏便松开手快速退开,抬头笑嘻嘻的望向沈万霄:“这是师父教我的。他说每个人的耳朵里都有一只小妖怪,它会帮说话的人劝耳朵的主人,所以贴在耳朵旁边说的话往往都会成真。”
但管用。
沈万霄垂眸,轻而易举地捉到他眸子里亮晶晶的星子,再舍不得松开。
那边百里轻舟挥手想将身边的菩提鸟赶走,但鸟群散而又聚,眨眼间再次将她团团围住,并且抬轿似的将她抬起来。
“你们放开我!”百里轻舟双手并用地往河里爬,几次捏诀却使不出任何法力。
这些菩提鸟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力大无比,是以百里轻舟虽用力扑腾着,最终却还是没能挣脱开,反而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菩提鸟便十分轻柔地将她送回了河岸,其中几只还格外体贴地将灯衔来,叽叽喳喳地叫着让她快些离开。
见状,百里轻舟颇有些生气。她“啪”的一下摔坏提灯,灯里的蜡烛摇摇晃晃地坠下,落在她潮湿的衣裳上,橘红的火光闪了闪,没能烧起来。
她瞪着菩提鸟,全然顾不上其他,质问道:“我是来找我哥哥的,你凭什么拦着我?”
花迟竟然是她兄长!
松晏愣住,沈万霄亦是微怔。
他们从未听说过,花迟竟还有个妹妹,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妹妹竟然是百里轻舟。
若真论起来,花迟应当长百里轻舟千岁,毕竟他被封印之时,百里轻舟尚未出生。但花迟与百里轻舟同为狐族,因此这事看起来勉强有几分可信。
百里轻舟问完后,满天盘旋的菩提鸟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仍旧扇着翅膀叫她离开。
直到她不死心站起身再次扑进河中,菩提鸟才往四面八方散去,与此同时,一个白幽幽的虚影自桥底走来。
来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他的身边围绕着白茫茫的雾气,雾气中几尾小鱼你追我赶,鱼尾甩起的水珠子噼里啪啦落进河中。
他负手行在河面上,如履平地。
见到此人时,沈万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松晏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诧异,当即问:“他便是佛么?”
“不是。”沈万霄摇头,解释道,“佛死去已久,不可能复生。这人许是无意中贪食佛骨,因此而成的神。”
“这么说,他与你一样也是天神?”
“嗯,只不过他并未在神位,称之为仙更为准确。”
松晏闻言颔首,捏着耳垂琢磨起来:“我听说凡人贪食佛骨,因难受其恩泽,必遭反噬。但若是遭受反噬,那么身上多多少少会留下些伤……可他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被反噬过。”
沈万霄抿唇:“当年天河里的佛并未彻底消散,佛骨上还留有他们的神识。
佛骨落入凡间后遇上这此人,便应允他赐他神力。但作为报酬,他永生永世皆需守在念河里,守着佛骨不被人所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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