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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付绮看着她疯疯癫癫地叫着要去捉人,浸在阴影中的眼睛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只要应空青替他杀人,那罪孽便是加在应空青身上,天界诸神便不能借罪业查到他的踪迹。
如今他只需要静静地等着,等应空青癫狂至极杀光京城所有婴孩,神佛震怒,问罪天子,他便能扶傀儡姬如坐上王位,此后人间便全都是他说了算。
到那时,他大可举众人之力,活祭魔骨,让魔骨复生,血洗九重天。
城郊破庙之中,十六目光呆滞,抱膝而坐。她的面前烧着一堆柴火,火光掩映间隐约可以看见对面因为寒冷而缩成一团的姬如。
庙里供奉着的神像上结满蛛网,供桌上摆着的水果也已经腐烂,连香台都积着厚厚一层灰,里面插着的三炷香火几乎烧到尽头,只剩下一小节指甲长的香杆。
松晏蹲在地上杵着脸呆望着神像,见那神像低眉敛目,嘴角含笑,便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一模一样的。
沈万霄抱剑倚在门框上,离他不远,他便伸手扯了下沈万霄衣角,问:“这庙里供的是哪尊神?”
沈万霄抬眸望向神像,须臾,道:“不是神,是狐仙。”
“狐仙?”松晏一怔。
狐仙他没听说过几个,京城的狐仙他更没听人提起过,三界中反而是狐妖巨多。他思量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这是......我娘?”
沈万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蹙眉唤他道:“松晏。”
松晏心下了然。他朝着神像伸手,手指却径自穿过神像。
于是他动作一顿,笑道:“他们都说我娘是妖怪,没想到,曾经也有人供奉过她。”
沈万霄低低“嗯”了一声,说:“花盼儿尚未化形便有助人的功德,化形后也并未如其他妖魔一般吸食别人灵气助长修为,京城里老一辈人大多受过她的恩泽。”
“可就算如此,”松晏闷闷不乐地低下头,“他们还是害怕我娘……尤其是她怀上我现出原形以后,他们都巴不得我娘早点死。”
“他们只是被应空青和付绮所迷惑,”沈万霄在他身边蹲下,“松晏,他们只是普通人,害怕妖怪是人之常情。”
“我近来一直在想,”松晏抬头,静静地看向沈万霄,“若是当年我娘没有怀上我,她也就不会现出原形。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能如愿与我爹共度一生?”
沈万霄一时没接话。破败的庙宇里只剩下不远处的火堆哔啵作响,间或夹杂着十六几声闷咳。
松晏在这静谧里失神。似乎从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些想杀他的人说得对,他从来都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良久,沈万霄将手搭上他的后脑,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道:“你娘什么都没做错,你也什么都没做错。”
停顿数秒,沈万霄神情认真地看着他,接着道:“你能来这世间,已经成全了很多人。至少,我是其中之一。”
松晏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他心跳微滞,旋即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别开脸,不再敢看沈万霄,嘴角却轻易因他而牵起笑意:“你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剩下的字他只咬了一半,那边姬如便清醒过来。
“姬如。”十六见他身子微动,急忙过去扶他,两人的脸色都憔悴的可怕。
沈万霄收回手,指尖顶在一处,似是想将那柔软的触感留下。他脸上却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地问:“突然怎么?”
松晏清醒不少,忽然庆幸方才并未来得及将话说出口。
他讪讪地以为是自作多情,兴许换做别人,沈万霄也会那么安慰他,于是不无失落地摇头道:“没什么。”
“松晏。”沈万霄见他心情比先前还低落,忍不住皱眉,却猜不出缘由。
松晏应声,后知后觉意识到沈万霄想问什么。他不想回答,便抢先道:“姬如醒了。”
沈万霄目光一顿,随后颔首:“我看见了。”
松晏:......我当然知道你看见了,不就是找个理由让你别提了么,这事儿翻篇不好么?你这呆子。
沈万霄侧目看向他,而后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刚才……”那声笑太轻了,也太短暂了,以至于松晏恍惚地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眼神颇为迷茫,“笑了么?”
沈万霄面不改色地扯谎:“没有。”
真没有?
松晏不相信,但沈万霄板着脸,装得实在是太像回事儿,是以他暗暗唾骂自己——
能不能争点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在他心里占几分,他怎么可能会对你笑?
姬如突如其来的干呕声惊回松晏的魂儿。他径直望去,只见十六搀扶着姬如,红肿的眼睛里全是泪光,哽咽不清地道歉:“姬如,对不起,对不起......”
姬如扶在粗糙的土墙上,细瘦的五指几乎将砌墙的土块扣下。他喉头痉挛着,眼前晃过一幕幕红白交加的场景,咽下肚的人肉好似长成了一双手,抓着他的胃用力拧着、扭着。
他想起夜里飞光楼里的一切,那些身姿婀娜的舞姬,琴艺高超的琴师.....
明明上一瞬她们都还言笑晏晏,提着衣摆踩着欢快的节拍翩然起舞,下一瞬却毫无征兆地变成一堆丑陋腥气的血肉。她们一边蠕动,一边尖叫地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缓慢而残忍地将他分食。
十六紧紧抱着他,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忍不住泪湿衣襟,却又无可奈何。
泪光闪烁间,她仿佛看见当初的自己。那时的她也如溺水的人,抓不住救生的浮木,在欲望和道德之间苦苦挣扎。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曾有涟绛朝她伸手。而如今,涟绛已死,世间再无人会救姬如、能救姬如。
兴许是累了,姬如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下巴抵在她瘦削硌人的肩上,那双向来明亮的眸子黯淡无光,整个人都像是行尸走肉。
她拥着姬如,哭着说了很多话,说到火堆悄然熄灭,只剩下黑炭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火星还尽力发着热和光。
但姬如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木讷地靠在十六身上,偶尔难以遏制地干呕和发抖。
他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
十六一面哭,一面不停地道歉。她不停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可终归连自己的心底都是凄凉荒芜。她比谁都明白这种蛊毒并无解药。
止戈从将蛊毒用在她身上起,便未想过要放她一条生路。她曾用心爱着的人,对她只有不知缘由的恨。
“阿姐,”姬如声音已经嘶哑得不能听,但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与十六谈论明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你杀了我吧。”
十六身子骤僵。她匆忙地擦着眼泪,动作间难掩慌乱:“你胡说什么!?我、我会找到办法的,你信我,信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会......”
她一边说着,一边匆促起身,却因在这大雪天里坐得太久,双腿不听使唤险些摔倒。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往庙门外走:“姬如,你等等我。我、我这就去找法子,这就去......”
她步履不停地往寒风汹涌的门外走,走到松晏面前时趔趄着摔倒在地。
“小心!”松晏下意识地朝她伸手,但她撑着身子站起来,抹了把眼泪倔强地继续往外走,身体穿过松晏的手掌。
“阿姐!”身后,姬如叫住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泪痕,“阿姐,我求你赐我解脱。”
十六站不稳,她摇摇晃晃地扶住门框,任由北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偌大的雪粒吻在她干燥开裂的嘴唇上,将其舔咬得发紫。她冻得哆嗦,却不敢回头,不敢后退半走。
庙里,姬如垂着手定定地望向她,缓缓道:“阿姐,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但我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我生来便是错。”
他稍作停顿,上前半步:“原先我以为天底下的爹娘都一个样,将孩子视作发泄情绪的器具,只管生不管养,直到我遇到你。
阿姐,这十年来,他们欺我、辱我,是你抓着我不让我踩空跌进仇恨里,是你让我在这冷漠的人世间尝到善意,是你让我感受到人们趋之若鹜的爱与亲情……
你带我出宫,教我骑马射箭,授我诗书礼乐......阿姐,我虽唤你一声‘阿姐’,但其实早已将你当作娘亲。”
十六缓缓转身,每动一下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疼:“姬如。”
姬如吸吸鼻子冲她露出明朗的笑:“我生母赐我生,却又将我抛弃。因此我至今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她是否会和你一样带我去赏舞听曲儿......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上前半步,“阿姐,我想这天底下娘亲能对孩子做的你都做了,哪怕这是因为你将我当成你腹中那个来不及出世的孩子。”
“姬如,我没......”
“阿姐,”姬如打断她辩驳的话,明明笑着,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无论如何,我来这世上走一遭,能感受到这些爱意便已经知足了。”
他压下啜泣,拉正衣襟跪地叩首,尽力平稳地出声:“太傅教我为人当知恩图报,但阿姐的恩情,此生我恐无以为报。这一拜,谢阿姐救我于黑夜。”
“姬如,”十六踉跄着往回奔去,肿胀的双眼早已哭不出泪,“姬如,你别这样......姬如,你起来,起来......”
姬如同她较劲儿,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是一拜:“这一拜,求阿姐原谅我自私自利。”
十六跌坐在他面前,推搡着他声嘶力竭地求他起身。但他无动于衷,又一叩首:“这一拜,求阿姐杀我。”
“姬如!”十六嘶吼出声,末了,掩面而泣,“对不起,姬如……对不起,若不是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不会......”她几度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姬如跪着膝行上前,额前已然红肿流血。他轻轻地抱住十六,将头枕在她的胳膊上,轻声道:“生母赐我生,迎我入浊世;阿姐赠我死,送我往极乐。”
“阿姐,若有来世,我还来找你。”
庙宇四面的墙修葺不善,雪渣子从破口裂隙里汹涌而出,纷纷扬扬盖满十六身体。
她垂手静静地跪在神像前,摊开的手掌通红一片,上面沾染的血在寒风里结冰,变得晶莹剔透,像一颗又一颗红石榴,也像一朵又一朵红梅花。
微弱的火光摇啊摇,终于在刺骨的飞雪里彻底熄灭。

第62章 食味
风晚冒着风雪到来时天色已晚,他推开庙门,见到枯坐在地的十六时微微一愣,随后解下了斗篷披到她身上:“再过几天雪深了路不好走,你还是早些动身吧。”
十六望着地上那堆脏雪,像是在看火光摇晃间姬如熟睡的身影。她迟钝得紧,直到风晚将一只瓷瓶递来,才有些反应。
“里头是我的血,神力虽不及涟绛那般纯粹,但也能顶上一时。”风晚席地而坐,仰头饮了一口酒,道:“昨日我去了趟皇宫,得知付绮捏了傀儡,顶替姬如。”
十六捏着瓷瓶,闻言微微偏头望向风晚:“他想做什么?”
“他要做人间的主子,可惜天道选的天子并不是他,”风晚掸去发梢的雪粒,“再过不久,城北林家会得一子,你去幽冥界时顺带将他带走。”
“我凭什么帮你?”十六问。
风晚朝她淡淡一笑:“涟绛快回来了,你知道他的,他并不想看见自己守着的三界变成一团乱麻。”
十六抬眼,道:“你不知道当年是我害他到那种地步的吗?”
闻言,风晚一笑:“你那点小伎俩怎么害得了他?十六,你根本不愿意相信涟绛杀你爹娘弟兄,不是么?”
十六冷声道:“证据确凿,我为何不信?”
“证据?什么证据?”风晚捡了根棍子在地上胡乱画着玩,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你说的证据不就是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么?那玩意儿,有心之人想偷大可去偷,什么也证明不了。”
“那他们身上的伤口你又作何解释?”
风晚折断了手里的细棍,抬眼道:“应空青杀人,旁人不也以为是玉佛所为?”
话音一落,庙里忽然安静下来。风晚起身,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揣起酒囊往外走:“姓林的若是死了,你看涟绛会不会气得捶墙。”
他走出几步,忽然驻足:“嘶,不对,他生气不会捶墙,会捞鱼玩,尤其是长生殿里那几尾锦鲤,可没少受他的气。”
松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怎么觉着,这涟绛也不像是邪魔……”
沈万霄垂眸看他,却笑不出来。方才风晚说涟绛快回来了,他虽也期盼着,但更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永远只做三界中的芸芸众生之一。
沈万霄神色太过严肃,松晏愣了一下,而后默默收敛起笑意。
——还真不是宿敌啊,旁人笑他一笑都不乐意……
这小狐狸又在胡思乱想。
沈万霄颇为无奈地扫了他一眼,继而道:“此梦境若是十六的梦境,到此便该了结,但至今未有变化,那便是应空青的梦境。”
“嗯,”松晏连连点头,“既然是应空青的梦境,那接下来该是……”将军府的惨案。
他没说出口,沈万霄也识趣地未开口,只道:“走吧,去见见你娘亲。”
松晏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娘亲的模样,总觉得她该是个豁达英气的女子,兴许她很勇敢果断,才会有勇气冒着身死的危险为爱赴汤蹈火。
应柳儿,李凌寒......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也都说她潇洒大方,与一些小家碧玉的温婉截然不同。
可当她真正出现在松晏面前时,松晏依旧不太敢认。
在梦境里,百里轻舟不过桃李之年。她生了一副好皮相,明眸皓齿,娥眉如月,身姿婀娜,冰肌玉骨,一身殷红的衣裳更衬得她肤白若雪,面若桃花。
将军府后院里,茫茫雪色之中,她捧着一只汤婆子蹲在雪地里,鸦发似墨,压着雪白的毛领子铺满她的后背。一条赤红的尾巴从厚重的袄子里垂下,搭在雪上成了苍茫雪白里的一抹艳色。
在她面前,一只红狐狸打滚撒欢,扑起的雪粒缠上她乌黑的发梢。
她开怀地笑着,眼睛都弯成了月亮,发髻上坠着玉珠子的步摇随她的动作前后摇晃着,撞在一起叮当作响,与笑声和狐狸崽子的嘤咛声交织成悦耳的乐曲,便是连守在一旁的侍女也忍不住发笑。
松晏与沈万霄并肩立在树下,静静地伫立许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的酸涩,沙哑着声音道:“大家多说她英姿飒爽,我便还以为她和那些女将军一样不苟言笑,成日板着一张脸,不怒自威,没想到,她原是这般爱笑,这般温柔。”
沈万霄目光原先落在百里轻舟面前的那只红狐狸身上,闻言他收回了视线,垂眸看向松晏,道:“早先我便听闻你们狐族机灵好动,天性爱玩,大多是活泼的性子,少有严肃古板的狐狸。”
“对呀,”松晏抬头,朝他笑道,“我们狐狸可不像你们神族,成日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叫人远远地看见了便都要绕着道走。”
其实要真算起来,天神多的是如耘峥那般开朗健谈的性子,像沈万霄这样性子冷的倒没几个。
为这种小事与他争辩并无必要,是以沈万霄淡淡瞥他一眼,并未理会他的揶揄,熟料他下一句十分耿直,好似并未设想过其中的歧义:“不过你不一样,我不绕着你走。”
沈万霄五指微蜷,耳根子有些泛红,并不自然地咳嗽一声,体内的相思骨隐隐作痛。
松晏扭头,正好见他红着耳朵,不禁纳闷道:“你很冷吗?耳朵怎么冻红了。”
沈万霄:......
他微微抿唇,字正腔圆道:“不冷。”
“不冷那你——欸,你等等我!”松晏三步并做两步追赶他的步子,想不通这人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他一边追一边还喋喋不休:“你冷就明说呗!我又不会笑话你,反正我一点儿都不冷,你要是不嫌弃,我还能把衣裳借你穿哎哟!”
沈万霄猛地驻足,松晏走得急,没来得及反应,闷头撞上他挺直的后背,鼻子一酸,疼出了眼泪还不忘抱怨:“你说你没事儿突然停下干吗?我脸都撞扁了......疼死我了。”
沈万霄已然忘了原先想说的话,眼看着松晏眼里泛着泪花,双手捂着鼻子缓缓蹲下,难免有些慌张,伸手想将他的手拿开察看伤势:“对不起,我......”
松晏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抓住沈万霄伸出的手,摸了摸,纳闷道:“你这也不冷啊,手好热,比我还——”
沈万霄忍无可忍,上前一把将他惯到了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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