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一旦踏出念河,就会魂飞魄散……”松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再一看河上那人果真在临近河岸的地方驻足,顿时更加肯定心里的猜测。
“小殿下,”那人朝着百里轻舟欠身,举止文雅,语气平和,“公子前不久强行撕开结界,为受苦于疫病的百姓诊脉,接连好几日未能睡一个好觉。今日他好不容易能闭眼休息,这也才刚歇下没多久,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百里轻舟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抬头道:“我知道,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唐烟,你别拦着我,我找哥哥有要事商量。”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要往河里走。
见她不听劝阻,执意要找花迟,唐烟不由得微微叹气。他脚下一动,河面刹那间结出冰凌,尽数指向百里轻舟。
百里轻舟面色骤冷,抬眸问:“你这是何意?”
唐烟又一欠身,拱手道:“小殿下请回吧。当初您不顾公子反对执意嫁李凌寒时便该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公子旧伤未愈,也该多休息休息了。”
“是哥哥让你这么说的?”百里轻舟身子微微后仰,显然是只要面前的人点头称是,她便会转身离开。
但唐烟不置可否,只道:“更深露重,小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里人忧心。”
百里轻舟心下了然。不是花迟不想见她,而是唐烟不想让她见到花迟。
她稍稍退后,下一瞬忽然捏诀而起,眨眼间竟将河面的冰凌全都震碎。河中游鱼受到惊吓纷纷窜逃,搅起的浪花一层又一层扑到她衣角上,恋恋不舍地缠住她的双足。
唐烟瞳孔微缩,退避些许,神情已不如先前那般冷静:“小殿下!”
“付绮要杀我夫,杀我儿,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求琉璃灯一用,以保他们性命,并不需要哥哥出面,怎么,唐烟,这你也要拦我?”百里轻舟问。
唐烟攥紧衣袖,不肯退让:“李凌寒不过一个凡人,小殿下,他总归是会死的,你又何必——”
话音未落,百里轻舟便捡起脚边一枝枯枝用力砸在他身上,怒道:“是!他是会死,但我不想他因我而死,你给我让开!”
唐烟直愣愣地站着,躲也没躲,任由百里轻舟撒气,立场十分坚定:“恕难从命。”
“你!”百里轻舟气急,但又拿他无可奈何。毕竟在念河中,她半点法力也用不出来。
她不肯善罢甘休,而唐烟更不愿意退让,是以两人大眼瞪小眼久久僵持着,一时间谁也没先发话。
松晏不禁失笑,站得累了便往树上一靠,打着哈欠道:“没想到我娘竟这么耿直,这若换作是我,我肯定扭头就走。”
沈万霄睨他,他伸个懒腰接着道:“然后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从桥上一下跳进河里,到时他动作再快也拦不住我了。”
“她怀着你,不会冒这种险。”
沈万霄一语道破,松晏怔然。
须臾,松晏抬手揉揉眼睛,半低着头故作轻松道:“好吧……幸好我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不然就我这性子,指不定会搞得一尸两命。”
“不会,”沈万霄立刻否定他,紧接着说,“你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
沈万霄说这些话时脸上神情太过严肃正经,以至于松晏莫名有些心虚。
他不敢看沈万霄,便捏着耳垂低下头,闷声道:“说这些也没用,反正我不会有。”
沈万霄“嗯”声,将尾音咬得很轻。
松晏听着总觉得这声“嗯”里颇有些可惜的意味。他眨巴眨巴眼,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深夜的雪比白日里下得大,寒风也比中午更加凛冽。百里轻舟刚从河里出来不久,身上一直湿哒哒的滴着水,衣裳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生疼。因此没过多久,她便喷嚏连连,整个人都被冻得发抖。
“小殿下,”唐烟皱紧眉,他虽不愿意花迟再劳神费心地掺和这些事,但也不愿意看着百里轻舟这般受罪,“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小心待会儿冻坏了身子。”
唐烟没想到,百里轻舟即便是成家,性子也没变多少,依旧犟的跟头牛似的,闻言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赖着不走了:“你不让我见我哥哥,我便在这儿坐一夜。”
唐烟长叹一口气,束手无策地看向念河边屈膝而坐的百里轻舟。
由于怀有身孕,她难以抱膝,是以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但唐烟愁容满面,压根儿笑不出来。若如今眼前坐地上耍赖的是别人,他大可以甩袖离开不予理会,但偏偏是百里轻舟,在这偌大的人世间花迟唯一惦念着的人。
唐烟不会对她放任不管,但也不会轻易让她去河底。
如今魔骨异动厉害,观御加在花迟身上的封印不稳,随时会生变。他倒是不在意着三界变得如何,但花迟于他有恩,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花迟为之付出所有的天地再临崩塌。
饥荒之年,他被家中弟兄所害坠入念河时承花迟的恩,这借佛骨求到佛的神力。
那天,本该去往黄泉的唐烟以一个不人不鬼的身份苏醒过来时,花迟端正地坐在一边。他浑身浴血,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差点把唐烟吓昏过去。
唐烟腿软,当即抱着头蹲下尖叫不已:“他他他娘的,你、你是人是鬼!?我是不是死了!?”
“我不是人。”花迟态度十分诚恳。
唐烟听见后更加害怕了。
“我救了你,你为何要怕我?”花迟起初不解,不久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甩甩袖子上的血,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只是回去了一趟,这些血不是我的。”
他没有说回去哪儿。
唐烟当时紧张兮兮的,并未留意这个问题,后知后觉回想起来再问花迟时,花迟每次都是左右摇着身子,含糊其辞:“那天。”
那天是哪天,唐烟不知道。
花迟很少说话,也很少理会唐烟。是以唐烟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事情弄清楚——
千年前,花迟无意中闯入血海,以至于邪祟占据灵海,强迫他为非作歹。逼不得已之下,观御将他的本相封印在寒潭底下,而今游荡在人间的花迟只是观御手下留情偷放的一缕魂魄。
唐烟恍然大悟,道:“那观御还挺好的,怕你一直待在寒潭底下闷得慌,还特意留点儿游山玩水的机会给你。”
那天他说完以后,花迟久久没接话。但过了许久,久到唐烟甚至都已经将自己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时,有一天躺着的花迟忽然坐正了身子,正儿八经地说:“我要谢谢观御。”
“你想怎么谢他?这都多少年了,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花迟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佛骨发呆。
唐烟嗑着瓜子斜眼睨他,有时真觉得他脑子不正常,没法儿交流。他原先以为花迟救他那日只是恰好经过,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在他到来后的上百个春夏秋冬里,花迟常常到念河来。
但他来此处也不干其他事,就静静地在佛骨前坐着,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有时坐累了,便笔直地躺下,躺在那具枯骨旁。
唐烟跟空气似的被晾在一旁。他看着并肩而卧一魂一骨,总觉得他们像是同棺而葬。
再后来,唐烟发现花迟的乐趣不止是盯着佛骨发呆,他还有另外一个癖好——
回“那天”。
而且每次都是好端端地去,遍体鳞伤地回。
花迟像一个瘾君子,只不过他不恋俗物,而是恋痛。
唐烟十分好奇“那天”,他心痒难耐,但旁敲侧击也好,直截了当也罢,只要提及那天,或是提及佛骨,花迟一概装聋作哑不应答。
岁月奔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今年已是他被花迟救下的第二百零九个年头。他望着岸上盘腿而坐的百里轻舟,只觉得头疼牙也疼。
他被救下的第一百零九年,花迟一如既往地到念河时,身边破天荒地带了只刚化形不久的狐狸。
花迟将狐狸丢给他照看,自己则是和往常一样望着佛骨发呆,只不过这次没再回“那天”,没再白着身子进,红着衣裳出。
花迟第二次带狐狸来时,唐烟才知道这是他的妹妹,无名无姓的妹妹。
他们从同一个娘胎里出生,花迟只长了百里轻舟五岁。但可惜百里轻舟来得不是时候,出生时正赶上斩荒之战——神魔大战前唯一称得上两败俱伤的战役。
天神拙日,即如今的天帝玄柳之父,率天界诸神迎战魔骨。此战虽胜,但神族伤亡惨重,斩荒大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拙日在此战中为封印魔骨而亡,花迟的爹娘也死于此战,尸骨无存。
花迟命好,流亡中被路过的天神带回仙府,修习功法。但与他一同出生的妹妹不知所踪,直到化神那日,他才终于在寒潭里找到百里轻舟。
许是当年慌乱之中,有人封住百里轻舟的五感,并将她丢进寒潭。这样一来,她虽然自出生起便一直都沉睡不醒,年岁不长,但是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唐烟听完花迟说的话,心下不由唏嘘。他将百姓献上的贡果喂给狐狸,随口问起姓名,向来做事多磨的花迟毫不迟疑:“盼儿,花盼儿。”
他的爹娘盼了很久才终于盼来了这么一个小女儿,他这个做哥哥的也盼了很久才盼到妹妹苏醒、化形,乐呵呵地扒着他的手冲他撒娇,一口一个“哥哥”。
花迟深知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将花盼儿困在身边。她年纪尚小,外头天地何其大何其繁华,她都不曾见识过,不该囿于念河这一方天地里。是以他送花盼儿去河上,教她行善事,谋前程。
可他没想到花盼儿锋芒太盛,短短几年便混得比其他受供奉的神仙好,人们甚至为她立庙,奉她为神。
花盼儿不知收敛,是以该吃的苦一点没少。人们以为她是神仙时将她高高捧起,得知她是狐妖时又在一夜间将她摔进泥潭。
这等落差与悲哀,若换作别的妖怪,不报复都难得善终。可花盼儿不是妖,她是花迟手把手教出来的“人”。
她知道怕妖是人之常情,所以没与他们计较。她只是有点难过,不想再待在人间,想回念河,回哥哥身边。
但在她下定决心前,百里轻舟烧香敬酒,明明已经病得站不稳脚,但还是执着地在那破损的石像前跪下,言辞恳切地求花盼儿替她照顾好家人。
那日之后,花盼儿成为了百里轻舟。
花迟由着她,心想凡人寿命不长,寥寥几年转瞬即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她去了。
再后来,百里轻舟抱着红嫁衣回到念河。唐烟打眼见了,稀奇地要命,忍不住上手去摸:“你这衣裳哪儿来的?这做工怪精细的,这儿还绣了凤鸟衔珠呢!”
“哎呀你别乱摸!”百里轻舟拍开他的手,抬头见花迟来了,便乐颠颠地小跑到花迟跟前,发上金银钗饰叮当作响。
她献宝似的将嫁衣抖开,展示给花迟看:“哥哥,快看!这样式好不好看?”
花迟仔细端详,须臾,颔首给出肯定的评价:“不错。此裳布料昂贵柔软,金红相称,又加以南海鲛纱作饰,金珠点缀,上面的纹样也都是祥瑞之象,衣上针脚细密,绣工精巧,做嫁衣很是合适。”
“我眼光果然不错,”百里轻舟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紧跟着问,“哥哥,你说我要是穿上是不是会更好看?”
花迟叠衣裳的手一顿,垂眸道:“这件嫁衣样式虽好看,但其上珠子鲛纱太过繁杂琐碎,易喧宾夺主,并不称你。”
百里轻舟犹豫不定:“会吗?但我觉着还好啊……唐烟,你觉着呢?”
“嫁衣嘛,当然是越华贵越好,这要是换作是我,我巴不得上面全是金珠子,亮闪闪的,多漂亮啊!”唐烟瞥一眼花迟,拿不准他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没听出来,索性将话说明白了,“只不过这是你的嫁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还得是你自己说了才算。”
“你怎么那么俗气啊,要是都挂金珠子那不得成金算盘了!哥哥,你说是不……”百里轻舟开心地笑起来,下意识去抱花迟的胳膊,花迟却缓缓抽出手,慢吞吞地问:“你要与谁成亲?”
百里轻舟毫不犹豫:“李凌寒啊!”
“荒唐!”话音未落,花迟便勃然大怒。
这是唐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除了发呆以外的其他表情。
他额上颈间的青筋甚至都挣起:“简直荒唐!”
“哥哥,我……”百里轻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直以来,无论她做什么花迟都很支持她,是以她从未料到花迟会是这般反应。
花迟生气起来太过可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迟,于是缩着脖子躲到了唐烟身后。
她眼里噙着泪,哭也不敢出声,咬着唇眼睁睁看着那件红嫁衣被撕得粉碎,纷纷扬扬像一场红色的雪。
但这场雪终还是没能让她退缩半步。
动怒过后,花迟未再理会百里轻舟,大有她敢成亲他便不认她这个妹妹的架势。可百里轻舟比他还倔,认定了的事儿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花迟不理她,这让她难过到哭肿眼睛。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与李凌寒结亲。
成亲前她依旧不肯罢休,每日都到念河来,即便花迟合上房门不愿意见她,她也会蹲在门口与花迟说话。
成亲前一日,百里轻舟依照大周习俗,守在闺房里未出门,没有再去念河。她成日趴在桌上,像小时候趴在花迟膝头一样,只是那时无论如何都是开心的,如今却又喜又悲,应柳儿送来的饭菜都放凉了她也没吃一口。
她还是害怕,怕花迟再也不要她了。可是她也舍不得人间,舍不得所爱之人,和爱她之人。
两相为难。
暮色四起时,红珠敲开她的房门,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嫁衣,还有一对狐狸形状的耳环——花迟送来的。
花迟终于还是妥协,像以往一样纵容她。
那时他一无所有,便将母亲留下的耳环相赠,耳环上有他和百里轻舟小时候的毛发。
思及此,唐烟复又摇首叹气:“小殿下,过会儿雪下大了,路不好走。你要琉璃灯,明日夜里来取便是。”
第67章 临别
百里轻舟得到想要的答案,便未再多纠缠。她起身拍拍雪,望着平静的念河,沉默须臾,而后低声道谢。
她知晓此事她确实有些过分,仗着花迟的宠爱,得寸进尺,是以道:“明日我会将雪耻一并带来。”
闻言,唐烟倏然抬头。他分明记得前不久百里轻舟刚跑到念河来哭过,一边抹眼泪一边自责,说是将雪耻弄丢了。
花迟静静地看着她哭,良久,才慢慢道:“无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百里轻舟抽噎不停,最后唐烟被吵的不得安宁,终于忍无可忍趁她不备时将人劈晕送回将军府,耳根子才算清静些。
但今日,百里轻舟却又说要将雪耻拿来。
看出他的不解,百里轻舟解释道:“雪耻在风晚那儿,之前他便找我要过雪耻,但我没给他。这事儿也怪我粗心大意,没多留个心眼,以至于后来让他找了个法子将雪耻拿走。”
“你与他交情不浅。”唐烟不悦地皱眉,他并不喜欢风晚这个人,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百里轻舟叹气:“他一直在找哥哥,但哥哥并不愿意见他……唐烟,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看着他,都觉得心酸。”
唐烟甩袖哼声:“他有什么好心酸的?若不是他,花迟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百里轻舟抬眸,知晓唐烟讨厌风晚,便不再多说,弯腰捡起提灯,余光瞥见不远处大树后面一片衣角时手上动作一顿。
“怎么了?”唐烟问。
百里轻舟握紧灯杆子,缓缓摇头:“没什么,我这就回去,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唐烟不疑有他,颔首应下。
松晏哈欠连天,歪着身子倚在树上,倦倦地说:“看样子我娘不仅认识风晚,还知道些风晚和花,”他卡了下壳,接着道,“和舅舅的事……是该叫舅舅吧?”
一下子多出那么多家人,松晏尚不习惯。
沈万霄闻言先是颔首,而后道:“若你不自在,直呼其名也可。”
“那多无礼啊,”松晏发困,眼皮一直打架,但强撑着没睡,“我好不容易才有亲人,虽然……”他抬头看向沈万霄,“虽然你把他封印在寒潭底下,我见不到他。不过还好,他还活着,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沈万霄握着剑柄的手一紧,指腹按在凹凸不平的花纹上,隐隐作痛。
“你怎么了?”松晏向来对他的情绪感知敏感,尽管他不动声色,可松晏就是知道他不开心了。
沈万霄正要摇头,松晏先醒了瞌睡,凑过去仔细看他的眼睛,不满地说:“你明明就是有事,还想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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