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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松晏忽然就伸手捏他的脸:“你看你看,要是真没事你绷着脸干吗?”
沈万霄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怔,垂眸淡淡地望向松晏。
目光相迎时,松晏心跳微滞。他仓惶失措地收回手,十指紧拧在一处如乱麻麻一团糟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沈万霄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双唇微张:“你……”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掐你脸的!”松晏深吸一口气,猛然开口,恰好抢在沈万霄出声时。
说完,他又不无心虚地低下头。
——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掐,谁让你喜怒哀乐不管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哦。”沈万霄干巴巴地应声。他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正好见那边唐烟回了念河,百里轻舟走出去几步,复又驻足,便道,“她应是瞧见了风晚。”
“哦,”松晏摸摸耳垂,抬脚跟上百里轻舟,“你说我娘会不会和风晚再一起回来?”
话音未落,只见百里轻舟转身,脚尖一动,踢起的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风晚膝盖上。
她神情不悦,在风晚嘶气出来时皱着眉头问:“你跟了我多久?”
风晚揉揉膝盖,末了翻翻捡捡从衣裳里掏出一只锦袋递给她,答非所问:“我刚才听那家伙说花迟为疫病四处奔波操劳,累坏了身子,明日你将这灵药一并给他吧。”
百里轻舟掂掂手里鼓囊囊的袋子,随后扬手将锦囊还给他,脑袋一歪:“风晚,我哥哥如何与你无关,以后你别跟着我了,也别再找他,他并不想看见你。”
“我知道,”风晚半垂下眼皮,虽然什么说着,但依旧执着地要将灵药交予她,“他一直都恨我,怨我……如今我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只是希望他能有释怀的一日。”
“你这般缠着他只怕他更难释怀,”百里轻舟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拢紧毛绒绒的披风,“风晚,哥哥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愿意说,是不想与你走到兵刃相见的一天。”
风晚苦笑起来,数九寒冬里的风冰凉刺骨,它们争先恐后闯进他的咽喉,让他难以出声。
见他这般固执,百里轻舟无奈地摇头,叹着气走远,不再与他多言。
而风晚久久伫立在原地,任由风雪扑满怀抱。
“其实他若不那么执着,便不会那么难受,”松晏望着风晚落寞的身影,不禁摇头,颇有些悲伤地靠在沈万霄身上,叹气道,“他留在九重天,好好地做四季神,受万人供奉,无论如何都比在付绮面前装狗好得多。”
他靠过来时沈万霄五指微蜷,继而睨他一眼,内心片刻的挣扎后终是默许他懒懒地靠在身上,出声说:“他对花迟应当不止是师徒之情。”
闻言,松晏一下子站直身子,错愕不已:“这般大逆不道的事,他怎么敢——”
“松晏,”沈万霄声如叹息,“有些事,总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松晏怔然,呆呆地望着沈万霄道:“所以你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么?”
不然怎么会为了那只狐狸被贬为罪神,怎么会受聚浪穿喉之苦......
沈万霄十指紧攥成拳,大抵猜到松晏在想什么。于是他隐隐有些无奈,又觉心痛,但还是淡漠道:“是。”
松晏情绪低落下去,心中酸胀难忍。他低头瞧着脚边打转的麒麟,忽然觉得格外碍眼。
他想,兴许以前沈万霄也和那只狐狸这样并肩站在一起......不对,或许他们会更加亲密,会旁若无人地相拥,会在风里接吻。
沈万霄注视着他,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相思骨牵扯出细密的疼。
他并不想让松晏伤心难过,但更不愿意有一日重蹈覆辙无法收场。他能救松晏一次,但再无法救他第二次。
于是他只希望,松晏以后一切都好,即使这样的以后,他未能参与其中。
百里轻舟回到府中,匆匆擦净脸上的雪便缩进被褥里。李凌寒半梦半醒间将她抱进怀里,梦中呓语:“手怎么这么冷,都捂不热……”
百里轻舟心里发酸。她小心翼翼地翻身,指腹贴着李凌寒的眉眼轻轻描摹。
李凌寒左边眉毛上有一道细小的疤,平日里若不细看,很难察觉。但她无论何时看见李凌寒,都能注意到这块疤,因为这疤是为了救她而留下的。
当初应柳儿起疑试探她,慌张之下请了些道士到家中驱邪。但其中一个却不是修炼之人,而是狼妖。
他混在众多道士里,想借刀杀人,夺百里轻舟的妖丹。
可是应柳儿从未想过要伤害百里轻舟。
狼妖意识到情况不对,发现那些道士并不想取百里轻舟性命时暴跳如雷,狗急跳墙现出原形袭击百里轻舟,没成想最终不仅未得逞,还将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李凌寒赶在百里轻舟出手反击前到来,拉弓射穿狼妖头颅。他将百里轻舟护在身后,转身与她说话前还不忘擦干净溅到脸上的血。
但两人都没想到的是,那狼妖并未死透,拼了命也要拖百里轻舟一起去死。
若换成旁人,兴许便只会顾自己。但狼妖再次扑来时,李凌寒毫不迟疑地挡在了百里轻舟身前。
那次负伤,李凌寒险些丧命。
百里轻舟惊骇不已地接住直挺挺往后倒下的人,忽然明白为何人间的话本里总爱写英雄救美——原来真的会有萍水相逢之人奋不顾身,而你一见倾心。
许是她的手太凉,李凌寒皱着眉醒来。他半睁着眼,睡眼惺忪地将百里轻舟往怀里搂:“怎么了,睡不着么?”
百里轻舟窝在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摇了下头。但又很快意识到他睡眼朦胧的,看不清,便低声道:“没事儿,你睡吧。”
“嗯,”李凌寒含糊应声,摸索着扯起被角将百里轻舟盖了个严实,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她的背,“睡吧,我给你捂捂。”
百里轻舟浑身都暖,呼啸的风雪被挡在门外,无论如何也冻不着她。她鼻尖有些发酸,抱着李凌寒的手紧了又紧,闷声道:“以后孩子出生,你也要这样哄他睡觉。”
李凌寒“嗯”了一声,百里轻舟又接着道:“还有啊,我们狐狸鼻子都灵,尤其是小狐狸,以后你别总带他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宴席,免得呛到他。”
“嗯,好。”
“不准让人欺负他,”百里轻舟想了想,接着说,“你也不准欺负他。他要是犯错,该罚便罚,但不许动粗。”
李凌寒瞌睡醒了大半,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忙问:“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日后等孩子出生,我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直接说便是,怎么现在就......”
“嘘,”百里轻舟无声地笑了笑,轻声道,“你那么鲁莽,成日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嗓门又大,我就怕以后你带着他,把他也教成个莽夫。”
“我哪儿莽了?”李凌寒立时反驳,又在她柔和的目光里败下阵来,“行吧,我有时确实粗鲁了些,你多担待些。”
百里轻舟点点头,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明天我回哥哥那儿一趟,你自己千万要多加小心。”
“我陪你回去吧,”李凌寒彻底没了睡意,他知道百里轻舟家里那位哥哥对他十分不满,这么些年来他虽也常陪百里轻舟回去,但都没怎么见到过花迟,“正好前几日南疆那边的朋友送了些酒来,刚好拿去给哥哥尝尝。”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披衣下床去取酒。
“哎呀,你别瞎忙活了,”百里轻舟拦住他,微微摇头,“哥哥不喝酒,唐烟也不喝。明日我自己回去便是,顺带将雪耻还给哥哥。”
李凌寒一愣,以为是她与花迟闹僵了:“怎么忽然要将东西还回去?他是不是又与你吵架了?”
“没有,”百里轻舟失笑,“哥哥前些日子为疫病四处奔波,累坏了身子。雪耻虽是我们狐族挑选人的东西,但也算是个宝物,我将它还给哥哥,也好让他早些痊愈。”
听她这么说,李凌寒才松了口气,躺回她身侧:“没吵架就好。我记得府里还有些灵芝,你明日一并拿去吧。”
“嗯。”百里轻舟抬手,时轻时重地揉着李凌寒的眉毛,心疼道,“你看看你,这几日为了查刘盛的事,瘦了好多。”
李凌寒握住她的手:“刘兄失踪一事实在是蹊跷,我若不查清楚,这心里总归是不安宁。”
“知道了,”百里轻舟趴在他胸口,“你想查便去查,但要小心应空青。”
李凌寒颔首:“时候也不早了,早些歇息。”
“嗯。”

第68章 划界
翌日一早,百里轻舟便动身往念河去,李凌寒放心不下,一路送她到河边,才在她再三地推拒下三步两回头地离开。
百里轻舟到念河边时,天色虽然刚蒙蒙亮,但河边已有了浣衣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拉扯家常。
她绕过河边浣衣的人,寻了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借着树丛遮掩,这才朝着河面轻声唤道:“唐烟,唐烟......”
松晏蜷在树下,远远见着百里轻舟便抖抖身上的雪起身,蓬松的毛发软乎乎的,蹭着沈万霄小腿。
他的心情并不愉悦,又不想让沈万霄察觉,便化成原身,将那些不愿承认的神情藏起来。
总归是没有资格嫉妒,没有资格伤心。
是他明知沈万霄心里有人还情难自控地动心,甚至妄想从那只不知名的狐狸那儿争得沈万霄短短几个月的驻足回眸。
唐烟来得也快,李凌寒前脚刚走,他便踏出水面,乜斜一眼李凌寒的背影,并不十分满意:“还算他有几分良心,知道送你过来。”
百里轻舟不想与他多作无用的争论,便瞪他一眼,将雪耻给他:“雪耻给你,琉璃灯呢?”
“这琉璃灯又没有灯芯,你要它做什么?”唐烟接过雪耻,在袖子里捣鼓半晌,才终于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灯来。
松晏三两下跳上前,踩在浮冰上仔细打量那盏灯——它与长明灯别无二致,唯独灯芯那里空荡荡的,确实是琉璃灯。
爪子下的浮冰冰冷刺骨,松晏站不住,没一会儿便跳回雪地里,趴在地上默默将爪子缩了起来。
沈万霄低头瞧见,犹豫片刻后弯腰将他抱起来。
松晏在这怀抱里失神,片刻后回神蓦地挣扎起来:“你抱我做什么?放我下去!”
沈万霄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这般抗拒,便只当他在羞涩,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挣扎压制住:“地上凉。”
“雪地哪儿有不凉的?我又不冷,你放我下去!”松晏愤然。
他感到无比难过,心说财宝说的果真没错,沈万霄就是个小白脸,是个黑心肠的,明明心里有人还非要来招惹。
龙息已散,沈万霄并未听见他的心声,只当他是在为昨日的事闹别扭,以为这狐狸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用多久就会又开开心心的,便未多加理会。
熟料这回他彻底想错了。
松晏恼怒不已,也心酸不已,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朝他亮出爪子:“我叫你松开!”
“松晏。”沈万霄垂眸,任由他闹腾,全然未在意臂上突然的疼痛。
“我不用你抱,你放……”挣扎间,松晏嗅到淡淡的血味。他身子一僵,这才瞧见沈万霄小臂上的衣裳被抓破,玉一般冷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三道血痕。
他不再敢乱动,声如细蚊,“你……你流血了。”
沈万霄闻言微微蹙眉,偏头一看,果真见手臂上三道抓痕。他眸光微暗,垂眸见怀里的小狐狸怂巴巴地耷拉着耳朵,安抚道:“无碍,只是皮肉伤。”
他怀中一轻。
松晏趁他愣神时跳出他的怀抱,落地变作人身,急匆匆凑上来抓起他的胳膊:“你疼不疼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万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抽回手背到身后:“没事。”
“你先别遮,我看看严不严重。”松晏焦急地朝他伸手,却被他抓住手腕,顿时一愣:“沈万霄?”
沈万霄低低“嗯”了一声,将手松开,紧接着语气平淡地问:“消气了?”
松晏脸色一白。他默默缩回手,低下头不想让沈万霄看见眼底盈盈的水光,也不再缠着沈万霄要察看伤口。
沈万霄什么都知道。
那些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他的嫉妒、他的不甘,甚至是贪婪妄想,沈万霄全都知道。
知道。却无回应。
沈万霄本可以捏诀让那伤口愈合,但他偏偏倚在树上,任由伤口流血。他用被咬伤的手卷起另一只手的袖子,不慌不忙地拆开一直绑在手上的白带子,目光沉沉,语气也沉沉:“松晏。”
松晏抬头,目光落在他手上——随着白布一圈圈解开,那只朱笔勾勒的狐狸跃入眼帘。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忘记那只狐狸,一日找不到,他便找两日,两日找不到,便找三日、找三个月、三年……他始终会千秋万代地找下去。
他心里只有那只狐狸,以前是,以后也是。
松晏呼吸不畅。他感到窒息,一阵阵绞痛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肋骨下那颗柔软的心脏撕碎,揉烂。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里渐渐起了雾。
沈万霄坦然地露着胳膊,露着臂上那只狐狸,慢条斯理地将拆下的带子绑在受伤的手上,半阖着眼不疾不徐道:“抱歉,以往有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产生了误会。”
松晏低头不语,大颗大颗的水珠子从眼眶滚落,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
他不想这样的。他宁愿沈万霄永远不知道,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血淋淋地将一切剖开,让他无处躲藏。
“以后不会了。”沈万霄头也没抬,只盯着自己的手。
松晏的眼泪砸在地上,落进他心里,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
这明明是他的错,他明知不该靠近,却又总是情不自禁。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爱意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从看向他的目光里,从一时心软煮的馄饨里,从不想看他受寒而将他抱起的手里……
可最后伤心难过的却是松晏,备受折磨的也是松晏。
他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像一场抓不住的风,从松晏身旁掠过,有时会带些春日里纷飞的花瓣,有时会带些深冬冰冷的碎雪。
松晏难以控制地哽咽起来,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想问沈万霄以后还如常好不好,不要不理我,不要与我划清界限。但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怕会惹人厌烦,怕适得其反。
爱让他卑微如尘埃,什么都不敢奢求。风说要走,便走了,他什么也抓不住。
不想太过难堪,松晏捂了下眼睛,强行扯出一个笑来,强忍着哽咽声道:“没关系的,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喜欢你,不该让你困扰。
是我自讨苦吃。
沈万霄强忍着体内相思骨发作的痛,强行捏诀将那些飞速生长的裂纹压制下去。他不想让松晏看出异样,扯着白布条打结的手却在发颤,怎么也绑不好。
“我帮你吧。”松晏垂眸遮住通红的眼圈,即便是泪眼模糊,也轻车熟路地伸手帮他绑好,动作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摸到一阵冰凉,松晏微怔:“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沈万霄抬眸,那一眼冰冷的叫松晏心惊——梦里那个提灯的人忽然有了面容。
他总是高高在上,总是冷漠无情。他是刽子手,一边抱着他,一边剖开他的身体抽出他的脊骨。
松晏心下一悸,惊慌失措地别开脸,不肯再看沈万霄。
沈万霄察觉出他的异样,朝他缓缓伸手,却又在距他不过一厘处骤然缩回手,四肢百骸似被虫蚁啃噬,疼痛难耐。
松晏慌张无措地理着心绪,心说不可能,沈万霄绝不可能是梦里那个人。
步重与他说,那场梦魇是因为他执念太深,恨意太深,所以才一直纠缠他。梦里那个人,只会是他的仇敌,是前世害他惨死的人。
可无论是如出一辙的冷漠眼神,还是睥睨众生的尊贵,沈万霄与那个人竟都如此相像。
松晏思绪不清,脑海里一团乱麻。
忽然,震耳发聩的尖叫声四起,平静的念河水开始奔涌,水下的鱼儿接二连三地跃出水面,绿油油的水草如蛇一般爬出水面,径直缠住河边浣衣人的脚踝,疾速将他们拖入河中。
松晏回神望去,满目错愕。
百里轻舟与唐烟在这动静里齐齐一愣,随后一同看向手里的琉璃灯,只见它无芯却燃, 无瑕透亮的灯罩上梅花纹路隐隐闪着幽绿的光,好似一颗又一颗碧绿的珠子。
“双梅咒!?”唐烟脸色骤变。
闻言,百里轻舟脸上血色霎那间褪得干净,连唇色都只剩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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