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人唱的曲,松晏其实一句也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开心。
沈万霄在他灿烂的笑意里微微晃神,是那戏文叫回了他的魂:“……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
剧烈的疼痛从相思骨里爬出,如虫蚁一般顷刻间爬遍四肢百骸,直教人肝肠寸断。
“你看他们的衣裳,花花绿绿的,像不像......”松晏指向台上的戏子,转头见沈万霄痛苦地捂着心口,身体明显的异常僵硬,他顿时慌了神,“沈万霄,你怎么了?沈万霄!”
朱红的莲纹爬上沈万霄脖颈。
松晏一怔,急忙上手扒他的衣领:“这是什么?沈——”
沈万霄猛然攥住他的手腕,素来平静的眼里掀起惊涛骇浪,堪如吞人的凶兽。
松晏愣住,再开口时已经不自觉地染上哭腔:“沈万霄,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沈万霄......”
眼前人影重重,一会儿是笑的跟朵花儿似的松晏,一会儿是哭成小花猫的松晏。
沈万霄辨认不清,他摇了摇头,脑海里清明一瞬,霎时松开紧攥着松晏手腕的手,转身踉跄着离开:“没事。”
可他连路都走不稳,一点儿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松晏用力吸吸鼻子,憋回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急忙追上去:“沈万霄!”
“别跟过来!”
沈万霄的语气很凶。
松晏顿时在原地定住。他没出息地掉眼泪,又委屈又心疼:“沈万霄......”
好在梦境里碰不到其他人,沈万霄虽走得歪歪扭扭,但没把自己撞伤。
松晏虽然被他吼得难过,但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小尾巴似的。麒麟也追在两人身后,但尾巴摇的不知有多欢快。
没走出多远,沈万霄忽然直直地朝后倒去。
松晏急忙跑上前扶住他,奈何他的体型比松晏高大不少,松晏扶不住,反而被他拽着跌坐在地。
“沈万霄?”松晏抹着眼泪眼泪,头一回恐惧死亡的到来。
即使明知道沈万霄与天同岁,死界容不下他,松晏还是害怕。
怕昏死时那种犹如溺水的窒息无力感。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让沈万霄独自一人坠入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好在沈万霄并未彻底昏死,嗓子里勉强挤出气音也算是有所回应。
松晏悬到嗓子眼的心稍微放下一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扭头就去扯手上的长生莲子珠,细线勒进腕骨上薄薄一层皮肉里,掐出红痕。
“松晏。”沈万霄隐约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探手攥住他的手腕,不想让他再如上次一般强行将珠子扯下,弄得满手是血。
“我在,”松晏一边应着他,一边费力地将他半扶起来,“我在,沈万霄,我在,你怎么样啊?”
沈万霄看不清松晏,便抬手摸松晏的脸,指尖触到一片潮湿。他强撑着意识捏诀压下相思骨牵扯出来的疼,朝着松晏扯出一丝笑来,声音很轻:“哭什么?过来,抱一下。”
松晏费力地将沈万霄拖到树荫底下。
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分不清是因沈万霄的话还是因为太过费力,他的心跳格外剧烈,久久不能平静。
眼看着沈万霄身上的碎纹越来越多,松晏心下也越来越焦急,心想要趁早带他出去。
但刚一动身,衣角便被沈万霄抓住。
“沈万霄……”他只好在沈万霄身边蹲下,声音里带着未尽的哭腔。
沈万霄不应声,他便用手背碰碰沈万霄额头,察觉到沈万霄并未发烧后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
他定睛注视着沈万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些金红碎纹上,却没有头绪。
他还从未见过这种莲纹。
若说是缚神链,它也只禁锢着沈万霄的神魂,让他不得不顺从,并不会伤及肉身。
松晏犹豫着,思量许久终于还是朝着沈万霄的衣领伸出手。但指尖刚一碰到衣襟,他的双手便被沈万霄抓住。
他难免有些惊慌,急忙解释道:“我就是看看,不做别的。”
不知为何,他这副慌张的模样让沈万霄想笑,偏偏身体不适,一笑便咳出血。
松晏瞧见,顿时更加心慌,竟然不假思索傻乎乎地伸手去接:“你怎么吐血了?还是不舒服吗?”
“无碍,”沈万霄声音沙哑,闷咳几声没再呕血,“旧疾罢了,缓一缓就好。”
松晏将信将疑,半搂着沈万霄轻拍他的后背:“你别强撑,我这儿还有长生莲子珠,你还是先吃一颗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扯长生莲子珠。
沈万霄半阖着眼,见状抬手摁住他的腕骨,拇指指腹从那一颗颗碧绿的珠子上缓慢摩挲而过。
松晏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听见他问:“疼不疼?”
“不疼。”松晏答得飞快,手也飞快从沈万霄手里抽离。
沈万霄无力地倚在树干上,手上一空,他便半抬起眼皮看向松晏,声音冷下去不少:“手伸过来。”
松晏将双手背在身后,不住地摇头。
沈万霄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有如实质。
须臾,终是松晏先败下阵来。他缓缓伸出手,讷讷道:“真的不疼。”
沈万霄轻握住他的胳膊,垂眸望向他手上那道明显的伤痕。伤口周围破了皮,勒痕处红肿溢血,显然是方才太过用力,系着莲珠的红绳所致。
俄顷,沈万霄将那串珠子拨开,指尖轻轻抹了下伤口。
松晏不禁往后一缩,遂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僵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小声道:“就……就有一点点疼,真的,一点点。”
沈万霄低着头,不知听没听见。他咬破手指,唇角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你怎么……”松晏见状,不由心急起来。
话说一半,他便忽然没了声——沈万霄伸手,指腹抵上他的唇,温热的血液濡湿唇瓣。
松晏彻底呆若木鸡。
而沈万霄虽然虚弱,但语气格外强硬,本分没给他拒绝的余地:“咽下去。”
唇齿间含着的血,松晏不敢咽也不敢吐。他愣愣地看向沈万霄,唇上还抵着沈万霄咬破的手指。
沈万霄并不是很清醒。他手上微微用力,指腹便压着松晏的唇瓣揉过,将指上的血抹开。
松晏僵住身子,本能地抓住他垂落的衣袖,指节绷得发白。
兴许是见松晏无甚反应,沈万霄有些恼,他微微皱眉,旋即倾身便朝着松晏靠去。
眼看着他越来越近,高挺的鼻梁几乎抵上脸颊,松晏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重又加剧,想是下一刻便会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他紧张地要命,鼻腔里充斥着沈万霄身上浓郁的桃花香气,而目光所能触及的角落也都被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占据。
沈万霄眸色很深,比今夜黑沉沉的天幕还要深邃。
“咕嘟”一声,松晏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无意识地将口里含着的血吞下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圆圆地大睁着,里面倒映出沈万霄乌黑的瞳孔。
沈万霄半垂下眼皮。他直勾勾地盯着松晏的唇看,手指也不安分,来来回回沿着那好看的唇形摩挲、揉弄。
松晏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口齿不清:“沈......”
“崽崽,”沈万霄垂首,靠在他的颈侧,说话时湿热的气息尽数扑在他的耳边,“我好想你。”
松晏如梦初醒,蓦地推开沈万霄。他猛地站起身,周身寒凉,如坠冰窟。
这算什么……
松晏尽力稳住自己发抖的双手。他抬头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憋回去,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狼狈。
从始至终,沈万霄都有心上人。他不是那只九条尾巴的狐狸,更不是沈万霄的“崽崽”。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是在他们的故事里连名字都不会被提及的陌路之人。
遥遥的天幕之上,残月如钩,星子黯淡无光。
良久,松晏深吸一口气。他缓缓转身,打好的腹稿在看见沈万霄双目紧闭,悄然入睡时通通作废。
他哑口无声,胡乱擦去眼角的泪,磨磨蹭蹭地贴过去,仗着沈万霄睡着听不见,小心翼翼地戳着他的肩小声嘟囔:“沈万霄,你别找那只狐狸了……反正我也是狐狸,你看看我……”
沈万霄没有反应。
松晏大着胆子伸手抚平他紧皱着的眉,望着他笑,泛红的眼眶中晶莹剔透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滴落,“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算了,还是别看我了……”松晏垂下眼,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下辈子吧,沈万霄,要是下辈子你还没找到他,我便厚着脸皮来找你。”
沈万霄睡得沉,松晏便也就没将他吵醒,将就着半靠在树干上抱着麒麟休息一会儿。
他原先以为心里有事会辗转难眠,但兴许是喝了沈万霄血的缘故,身上的伤不再作痛,反而有些暖和。再加上近来连日奔波不得好眠,他没撑多久便眼皮打架去见周公,再次醒来时沈万霄已不在身侧。
他懵了一会儿,清醒后着急忙慌的,匆促起身就要去找,刚走出两步,便见沈万霄自个儿回来了,指上还缠着那只丑丑的结。
“醒了。”沈万霄与往常没什么两样,语气依旧淡淡的,好似天塌下来都不算什么大事。
松晏点点头“嗯”了一声,紧接着问:“你怎么起来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旧伤无碍,”沈万霄停顿须臾,接着道,“吓到你了,抱歉。”
“没事儿。”松晏摇头,先前的事他只字都未敢提。
沈万霄这般聪明,若是叫他看出什么端倪,以他的性子,兴许会彻底斩断两人间的关系,好让人死心。
松晏不想这样。他宁愿沈万霄永远都不知道有人心甘情愿地献出一颗真心,也不愿意就此一刀两断。
他的心事都写在脸上,浅显到沈万霄睨他一眼便全都知晓。
他不愿说,沈万霄便未多问。偶尔的无知兴许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沈万霄垂眸时瞧见他腕上的伤,心下难免一紧,问:“伤还疼……”
“不疼!不疼!”松晏抢先回答。他扯着衣袖盖住伤口,不再让沈万霄看见。
沈万霄微微叹气,知是失了分寸,才让松晏避他如避洪水猛兽。
“楼里已经散场了。”沈万霄偏头望向一侧熄灯歇息的飞光楼,须臾,道,“若还有机会,下次再请你听曲赏舞。”
松晏沉默地颔首。
[没机会了,沈万霄,我时间不多了。]
沈万霄抬眸,眉头轻皱:“松晏。”
他不知松晏为何会这般想,但开口又惊觉自己根本无法去问。偷听他的心声虽非本意,但终归是不够尊重。
松晏应声:“嗯?”
沈万霄唇瓣微抬,但最终他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过了子时便是姬如生辰,我们去皇宫看看。”
松晏刚点头说好,飞光楼里忽然又传出袅袅的歌声。他愣了愣,起先还以为是幻觉,侧耳仔细听才发觉是真有声音。
“那边好像有声音,”他轻拽沈万霄袖子,又猛然间意识到这举动太过亲近,于是飞快地缩回手,尽量稳着语气问,“这大半夜的怎么还会有人唱歌?”
沈万霄垂眸,见他双手交握,指甲掐的泛白,忍不住道:“松晏,你……”
“还真有人在唱歌!”松晏欲盖弥彰,急匆匆打断他的话:“我先过去看看。”
话刚说完,他便低着头逃也似的跑走。饶是沈万霄再想说什么,也彻底没了机会。
飞光楼今日的演出已散场,楼里宾客也已走尽,便只点着台子上的灯。但那灯虽只有巴掌大小,却照得四下通亮,堪比白昼。
楼中无人,松晏便登上台子,躬身打量那盏灯——灯罩是透亮的白,状如窗外树梢上的梅花,灯芯不是平常的棉芯,而是绿茵茵的海草,烧出的光蓝幽幽的,照在人脸上有几分恐怖。
“琉璃灯?”彻底看清那灯的样子,松晏不禁讶异起来,“这灯不是在单家么?”
沈万霄追来,正欲说话,忽见台上多出几个人影。他们着五彩衣裳,化浓妆,身高胖瘦各不相同,嘴里唱的词也非是同一首曲儿里的。
松晏虽不懂乐曲,但也察觉出异样。
这些人有的唱哀情,有的唱乐景,哭笑不一,难免有几分诡异之感。
幽蓝的灯光照在每一个戏子身上,松晏被围困其间,举目抬头皆是红绿交织的衣裳与惨白的脸。
跟在脚边的麒麟变得狂躁不安,嘶吼中甚至亮出獠牙露出利爪。
沈万霄面色一沉,松晏亦是一惊:“无妄曲煞。”
无妄曲煞是无妄海中的恶鬼,相传是玉佛亲自割肉喂养着的鬼煞,怨气极重。但玉佛已死,无妄曲煞再无主子,照理说无主之煞应当是沉寂在无妄海底,直到百年后重新认主,回归三界,熟料它竟出现在此处。
松晏脸色发白,无妄曲煞无相无形,以乐杀人,有时受害之人甚至还未意识到它的存在,便已被它送上黄泉。
如此看来,应空青与付绮不止是杀死玉佛,还强行将唤醒无妄曲煞。他们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大周的王位,还有整个大周数万万子民的性命。
耳边的歌舞声戛然而止,摆在台子正中的琉璃灯遽然熄灭,整座飞光楼顿时陷入漆黑之中。
松晏摸黑走下台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沈万霄及时扶住他,他低声道谢,随后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道:“无妄曲煞在此处现身,必定已被付绮指使着杀过人。早些年京城中传言稚童接二连三地失踪,想来与它脱不了干系。”
“子母鬼惧怕无妄曲煞,它若在此处,子母鬼便不该来此。”沈万霄双手虚拢在他身侧,怕他再摔着,又怕太靠近会让他难过,缓声道,“但我们到京城时子母鬼游荡于城中,人们皆以为城中的婴孩是母鬼所杀,并无人提及无妄曲煞。”
“你是说——”松晏倏地抬头,“中间隔着的这十几年里,无妄曲煞死了?可它本就是鬼煞,要杀它并不容易,即使是你也不一定能做到悄无声息地让它魂飞魄散,更遑论付绮和应空青两个半吊子……杀它的人又会是谁?”
黑暗之中,台上戏子一动不动,宛如泥像。
松晏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不由喃喃道:“难道是鬼仙?可若真是他,应当巴不得向你炫耀,不应该一直没动静啊……”
沈万霄敛目,鬼仙与他确是宿敌,与涟绛亦有深仇血恨。可是那些过往都已消磨在漫长的年岁里,如今的涟绛自由自在,无需再被天规束缚,也无需再负重任,如此便是最为难求的安稳,他并不想再让涟绛来淌这趟浑水。
他只希望涟绛此生平安顺遂,不为任何人所困,亦不为任何事所扰。
是以,他缓声道:“鬼仙想复活魔骨,但魔骨寂灭已久,此事不过痴心妄想。”
“这可真说不好,”松晏一笑,“我师父先前升神阶时便与我说过,魔骨被镇于无妄海,来日必破印于无妄海。三界之中,只要还有怨恨,魔骨就不会消失殆尽。”
“你找灵玉,”沈万霄垂眸,“便是为阻拦魔骨复生?”
松晏连连点头,冲他眨眼,昏暗之中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师父说千年劫至,如今距离上次魔骨寂灭已有千年,只有集齐灵玉碎片,复原灵玉,才能保三界太平。”
“松晏......”沈万霄闻言皱起眉。
松晏却在他开口前将食指抵在他唇上:“嘘,你就别再说让我回骆山了。我这一生也没有什么愿望,师父于我有恩,完成他所托之事便是我最后几年想做的事。”
沈万霄未再接话,神情颇为凝重。
但周遭一片漆黑,松晏看不清他的表情。
遽然一道亮光劈开黑暗,飞光楼紧锁的大门被打开。松晏回头望去,只见门口两个人影逆光而立,簌簌的风雪落了他们满身。
“十六,姬如,”松晏朝两人走去,“深更半夜的,他们来此处作甚?”
沈万霄摇头,随他一同上前。
门外十六轻轻抖了抖手里提着的灯笼,将上面的落雪抖落,然后将提灯交给姬如:“今日中午你未能到梅园,错过了乐姬表演的时段。”
“阿姐,我......”
姬如想要辩解,十六却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再顺手轻捏他的脸,笑道:“你不用解释,不是想听曲儿么?跟我过来。”
姬如揉了揉被掐的脸颊。十六并未用力,所以不疼,只是有些轻微的发热——父王也好,母后也罢,从没有人与他做过这般亲昵的动作。
十六走出几步,回头见姬如还在原地发愣,便将音量提高了些:“还不快跟来?”
相似小说推荐
-
重生末世,小白莲黑化手册(明弈) [穿越重生] 《重生末世,小白莲黑化手册》全集 作者:明弈【完结】寒武纪年VIP2023-8-1完结2487推荐 498收藏文...
-
小祖宗穿成娃综万人迷(白嘉轩) [穿越重生] 《小祖宗穿成娃综万人迷》全集 作者:白嘉轩【完结】晋江VIP2023-8-2完结总书评数:425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