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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沈万霄微微抬头:“风晚。”
“风晚?”松晏诧异不已,“风晚不是帮应空青他们做事么?若真是他,那刘盛必定心怀恶意,雪耻不可能察觉不到。”
刘盛额头渗出细汗,扒在窗沿一个劲儿地呼喊着,看上去火烧眉毛般着急。
沈万霄睨了松晏一眼,道:“风晚是花迟唯一的弟子,自从我将花迟封印在寒潭之下,他便一直都在找花迟。”
“你......”松晏抬手捂嘴。
沈万霄封印花迟一事,他略有耳闻。
据说沈万霄此人向来独来独往,在涟绛到来之前,整个九重天上,除了还是条小青龙的耘峥,以及病弱无力的二殿下询春,他也就和花迟有些交情。但后来涟绛害得花迟入魔,沈万霄这才逼不得已将花迟封印。
这事换谁谁都不好受。
是以松晏识趣地闭嘴,没有再提。
但沈万霄云淡风轻道:“花迟天性善良,乐善好施。他的弟子风晚性子虽执拗,但心思纯正,少有恶念。”
松晏不解:“那他为何要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帮着应空青杀人?”
两人正说着,刘盛忽然十分欣喜地叫唤起来:“大仙!大仙,这儿!我找到了!”
松晏扭头望去,果真见窗外风晚疾步而来。其人身姿挺拔,脚下生风,丝毫没有半分胆小怕事的鼠样。
松晏偷偷比划,惊觉风晚竟比沈万霄还要高些。
“多谢刘兄相助。”风晚自刘盛手中接过雪耻,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
刘盛连忙摆手:“大仙说的是哪里话,若不是大仙出手相救,我与妻儿早已丧命在那老妖婆手里。今日能助大仙一次,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隔着一扇窗,风晚朝他弯腰作揖:“刘兄说笑了,只是今日来的匆忙,身上未带谢礼,此事我日后再做报答。”
“哎呀呀,”刘盛大半身子探出窗,急匆匆将他扶起,“大仙快请起、快请起!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说来惭愧,若不是我与那姓李的有纠葛,这东西我早就该拿到了,也不用大仙您等到这时。”
风晚直起身子,面露疑惑:“你是说这将军府的主子李凌寒李将军?”
刘盛颔首。他扶正头上的乌纱帽,叹气道:“大仙有所不知,当初我与那姓李的本是情比金坚的好兄弟。若不是他执意要迎娶那狐狸精,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更让京城人心惶惶,我与他也不至于陌生至此。”
风晚闻言轻笑一声,道:“依我之见,那花盼儿虽是狐妖,但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李将军与她情投意合,两人在一处也并无不妥。”
“唉,”刘盛摇头,“她若未身有子嗣,众人便不知她是妖。可如今她肚里有了孩子,也不知日后生下来是人是妖,又或者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我就怕到时出事,让那姓李的丢了性命。”
松晏怔然,片刻后听见风晚徐徐道:“此事刘兄无需担心,待盼儿临产那日,我会到这儿来的。她与孩子,还有李将军都会平安无事。”
听风晚这般说,刘盛这才松了口气,连忙道谢,末了又纠结道:“大仙,这事还请您为我保密,莫要让那姓李的知晓。”
“你与他自小一块长大,这多年的情谊岂是说抛下便能抛下的?”风晚不答反问,“刘兄何不放下隔阂,推心置腹地找李将军谈一谈?毕竟人生本就不算圆满,身边能有挚友相伴总好过孤单一人。”
“罢了,”刘盛笑着摇头,“早在他不顾劝阻执意与一只妖成亲那日,我与他的友谊便尽了。
我刘某自诩重情重义,但终不过是宵小之辈,自私自利。大仙,人若是有牵挂,便是不愿意再冒险的。我家中有贤妻爱子,也不算是孤单一人。至于李……将军的事,往后自是能避则避,免得白受牵连。”
风晚颔首,未对他这一番话发表意见,只道:“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再相劝。刘兄,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只是此后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还祝刘兄家庭美满,万事顺意。”
刘盛朝他拱手道谢,一心一意盼着这祝愿成真,不料最终却成憾事。
风晚临走前朝着屋内看了一眼,温和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松晏和沈万霄站的地方,随后他微微一笑,倒像是瞧见了他们二人。
松晏抿唇不语,方才刘盛与风晚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不免心生唏嘘。
[这人面上虽与爹爹不合,但其实心里还是记挂着的,不然也不会请风晚在我娘生我时到这儿来,为她护法。]
沈万霄目送着风晚走远,继而收回视线:“刘盛死期将至。”
“为什么这么说?”松晏讶异。
“四季神掌管人间四季,是个闲职。”沈万霄垂眸,接着道,“以往花迟尽忠职守,只顾四季。但风晚上任后不止管四季,还经常往司命那儿跑,帮他写凡人命格。”
松晏倏然抬头:“你是说风晚早知刘盛命尽于此,故而方才劝他重一回情意,去找我爹交谈。若他去了,司命那儿写的命运就会因此改变,救他一命......可若是他执意抛弃这段情,便只能走上司命原先给他定下的路线,不久后离世。”
“嗯。”沈万霄颔首。
松晏不满地皱眉:“那他还祝人家家庭美满,万事顺意,那不是睁眼说瞎话!”
沈万霄:“祝福是真,奈何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
松晏在心里暗戳戳地模仿他的语气。
[还好妖的命不用司命来写,我虽然活不长,但活的自在。]
沈万霄忽然低头看了松晏一眼。
松晏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甘示弱地看回去,心生纳闷:“你总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沈万霄摇头。
自在就好。他别无所求,只求眼前人安稳度过余生。
“真没什么?我怎么总感觉你有心事。”
“嗯,无事。”
松晏狐疑地打量他,并不相信他的话,只觉得他十分奇怪。奈何他神情淡淡,松晏什么也琢磨不出来。
风晚走后,刘盛不慌不忙地坐下斟茶,还不忘抬手擦去额角的汗。
前不久他带家人去拜山神庙,求山神保佑他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结果在庙里遇到应空青,还不小心瞧见她与一条蛇纠缠在一处,险些被杀人灭口。好在风晚出现的及时,从应空青手下救下他们一家人。
那条蛇原本是要风晚杀了他们的,但风晚瞒天过海,扎了草人扮成尸首,匆匆带他们一家子离开。
是以刘盛在得知风晚在找雪耻后,自告奋勇帮他来找,权当做报恩。
如今恩情已了,风晚也已答应会保护李凌寒一家,他也该带家眷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思及此,刘盛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起身离去。
熟料一拉开房门,一只蛇首人身的妖怪便将他扑倒在地,惊恐的尖叫被残忍扼杀。
讶异之余,松晏正欲上前,沈万霄动作飞快,抬袖遮住他的双眼:“别看。”
松晏愣住,紧接着便嗅到浓郁的血气。
沈万霄抬眸,眼睁睁看着蛇妖将刘盛撕成碎片,血流了一地。

刘盛死于李家,一道被杀的还有他的妻子关怜梦。
应空青剥下刘盛半张脸皮,将他与关怜梦的尸体横放到榻上,并把他们下半身的碎骨白肉摆成偌大的“赦”字,好让众人都以为是被玉佛所杀。
松晏与沈万霄一道踏出房门。
一直走到树荫下,松晏尚还有些失神。方才屋内的惨景虽未得见,但鼻间嗅到的血气已经足以让人反胃作呕。
屋外应空青倚在树下,朱红斗篷盖住身后披散的青丝。她迎着风微眯起眼,将刘盛的半张脸皮递给身后脸色惨白的侍女,自己则慢慢擦净手上的鲜血。她的眼神冷冰冰的,红唇轻启道:“刘盛,你可不能怪我冷血无情。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多管闲事。”
而应空青走后不久,风晚去而复返。
松晏坐在檐下,见他匆匆折回,便问沈万霄道:“他来做什么?”
沈万霄站在松晏身侧,抱着剑半倚在柱子上,闻言眼皮微抬:“施法遮掩。”
“噢,我明白了,”一得提点,松晏便恍然大悟,“他之所以设下障眼法,掩盖刘盛已死的事实,是因为不想让我爹爹追查此事。”
他停顿片刻,难掩唏嘘:“风晚并不想要其他人再牵扯进来。”
“嗯。”沈万霄颔首。
松晏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风晚推门而入,将刘盛与关怜梦的尸首整理干净,随后抬手合上刘盛惊骇圆睁着的双眼。
风晚一言不发。他沉默着做好一切,而后捏诀设下极为普通的障眼法。
障眼法遮去满目的红,屋内焕然一新,好似方才发生的血案只是幻觉。须臾,他探身在窗子一角挂上一只银铃,随后退回屋中安静地站了片刻。
窗外大雪纷飞,眨眼间铃铛上已缀满白雪。冷风一吹,铃铛便左右摇晃,纷纷扬扬将身上的雪抖落在窗台上,但摇晃间未有铃音。
风晚临行前朝着榻上两具尸身拜了三拜,目光坚毅:“刘兄,铃铛被摇响之日,便是报仇雪恨之日。”
松晏心下一惊,茅塞顿开。
——原来那日是李承昶不小心动了窗角的银铃,使得风晚布下的障眼法倒转,让旧景重现。
风晚说铃响之日,便是报仇雪恨之日。
松晏猛然探手抓住沈万霄的手腕:“不好!若风晚真要报仇,必免不了与应空青一战,那我爹和财宝……”
“莫慌,”见他焦急,沈万霄反手握住他的手,“付绮已死,风晚要对付应空青轻而易举,更何况还有步重在,李将军不会有事的。”
但即便如此,松晏依旧放心不下。他已经失去了娘亲,若再要眼睁睁看着爹爹死于非命,只怕是余下的日子都要在悔恨中度过。
沈万霄看穿他心中所想,沉默片刻后抬手轻轻握住他的后颈:“我带你出去。”
强闯出梦境,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松晏缓缓摇头,当初沈万霄半躺在水中奄奄一息的模样犹在眼前。
他注视着沈万霄,良久,缓声道:“你说得对,有财宝在爹爹身边,他们不会有事的。这梦境像是姬如的梦境,但十六和应空青也在其中,我还是想看看后来发生了什么。”
“嗯。”沈万霄颔首,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应空青以折磨姬如为乐,若只是不喜大周天子,倒也不至于此。个中缘由,还需再看。”
松晏神情微怔。沈万霄方才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下揉得他心跳骤停。
这样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亲密,就连步重也很少这般对他,只有师父才会故意这样弄乱他的头发。
沈万霄也跟着怔了一下,目光落在松晏发上。
总是情不自禁,难以自控。
有些东西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刻在每一根骨骼里,总会在不经意间偷溜出来。
松晏先回过神来。他不自在地捏捏耳垂,目光掠过沈万霄的肩,落在不远处的亭台楼榭里,语气微惊:“那是应柳……姥姥么?”
沈万霄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长亭里站着两人。他们一个已至中年,两鬓早生华发;一个风韵犹存,仍旧是风光好年华。
确实是应柳儿,而她身侧的另一人也并非旁人,正是大周的天子姬贺明。
松晏急匆匆上前,脚边围着两人打转的麒麟也颠颠地跟上去。
天色已晚,亭子里点着一盏烛火,昏暗摇曳的烛光铺满整凉亭。
应柳儿一手提着灯,一手拎着酒,朝着姬贺明微微欠身:“臣女见过陛下。”
姬贺明上下打量她:“入冬后天气寒凉,你这衣裳太薄,改日孤叫人给你送几件厚袄。”
末了,他伸手想将应柳儿扶起来,却被应柳儿不着痕迹地避开。
“劳陛下挂心,”应柳儿始终低着头,不敢,又或是不愿直视眼前人,“天色已晚,陛下若无其他事情,还是早些回宫吧,免得娘娘等着急了。”
姬贺明只好讪讪地缩回手。他踱步至亭边,望着满园飞雪,叹气道:“柳儿,以前是孤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姐姐。但若你愿意,孤……”
“陛下。”应柳儿出声打断他,随后道,“陛下与娘娘琴瑟和鸣,是世人惊羡的佳话。以前是臣女不懂事,还请陛下莫要介怀。”
“没想到,应姥姥和姬贺明还有过一段往事。”松晏斜躺在石椅上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撕些肉干饱腹,“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最后母仪天下的不是应姥姥,而是应空青。”
沈万霄看了一眼扒拉着松晏衣角嗷呜不停的麒麟,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应柳儿这般说,便是要与姬贺明一刀两断的意思。
而姬贺明再怎么说也是天子,始终拉不下脸,便也就没再强求。他朝着候着一旁小径上的老仆招手,临走前只对应柳儿说了一句话:“孤与你姐姐并未感情,当年若不是她自作主张往孤酒里下药,如今常伴君侧的只会是你。”
应柳儿未接话,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吹着桌上那盏孤零零的烛火。她在那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欠身,恭送姬贺明离开。
松晏撕着肉干的手一顿,以往只在话本中听说过有人下药,没成想竟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何况是天子的酒里。只不过说来也怪,姬贺明居然没治她的罪,还让她坐上皇后的位子。
看来此事出去后还需找应柳儿问个明白。
这时,麒麟轻松跳上松晏的膝头,张嘴叼走他手里的肉干。
他微微一惊,回过神来,当即笑着揉揉麒麟的脑袋:“你怎么这么馋?好了,剩下的都给你。”
他将余下的肉干掰成小块喂给麒麟,麒麟亲切地往他身上蹭。
“哈哈哈……哎呀别舔,你别舔我,”松晏抱着麒麟正笑得开心,他抬头对上沈万霄那双大雾弥漫窥不清喜怒的眸子,难免动作一顿,试探着问:“......你也想吃吗?可是余下的我都给小黑了。”
沈万霄摇头,轻描淡写地移开话题:“照如今的时间来算,明日便是姬如十岁的生辰。”
闻言,松晏将麒麟放下,小白顺着他的手爬上他的肩,最后在他的肩上盘腿而坐。他偏头瞧了小白一眼,确认它不会摔下去后,道:“如此算来,姬如长我十岁,在我出生以前他便已死于十六手里。那往后这些年里的姬如,都是有人刻意打造的傀儡。而那个人这么做,是想......夺皇位。”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人:“应空青。”
松晏抿唇:“但若真是应空青想要皇位,她大可杀了姬贺明取而代之,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世代的天子都有佛光庇佑,”沈万霄一边解释,一边将小白从他肩上提下来,放回到麒麟背上,“应空青若是强行杀姬贺明,只会惊动诸天神佛,得不偿失。”
“可姬如不是太子么?他是继任的储君,身上应该也有佛光,十六又怎么会轻易就杀了他?”
“姬如并无帝王命。”沈万霄微微一顿,“我曾听司命提过几句,人间下一任天子是林伏生。”
闻言,松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应空青要让风晚去杀林伏生。那要是风晚当真下了杀手,天神震怒,他岂不是要受天罚?”
沈万霄颔首:“所以风晚并未杀他。他只是想找到花迟,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不会理会。”
松晏“唔”了一声,转眼间见梦境已然变换至歌楼之中——飞光楼。
飞光楼建于前朝,流火战乱并未消它半分奢靡。即便是在战中,每日也都有乐姬登台演出,咿咿呀呀唱尽人间事。后来大周安定天下,先帝定都京城,车马流转,商客旅人络绎不绝,更让飞光楼熠熠生辉,名传天下。
松晏仰首,但未能瞧见飞光楼全貌。楼高一层又一层,密密匝匝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楼中四面皆有窗户,窗上设有红绿装饰,一串串彩灯如同春日怒放的鲜花,成为苍茫大雪里鲜少得见的亮色。
“这里居然还有鲛纱!”松晏惊叹不已。他伸手抚摸门前如银河般垂落的鲛纱,眼中光华流转。
而沈万霄身居高位,早已见惯这些奢华之景,因此并未太惊讶。但他依旧耐心地等松晏摸够了,看够了,才随松晏一起踏入飞光楼。
楼里拥挤热闹,看戏的人来来往往,座无虚席。飞光楼正中的台子上,歌姬舞姬粉墨登场,抱琴吹笛,柳腰酥胸,抓了人的眼,又抓了人的耳。
松晏难以按捺心中的兴奋。他兴高采烈地拽着沈万霄胳膊穿过人群,直到台子前方才驻足,笑弯了眼:“以前我身子差,财宝和师父都不愿意带我去看戏。没想到,今日竟有机会和你一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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