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松晏抢先出声,末了,才觉出唐突,讪讪道:“它是叫小黑吗?”
沈万霄抱剑而立,目光停留在松晏脸上。
他想起在九重天时,涟绛刚把麒麟抱到长生殿那天——
“诶,观御,你说我叫他什么好?”
“小黑。”
“小、小黑?观御,你读了那么多经书,就想出这么个名字啊?”
“......”
“唉,算了算了,小黑就小黑吧,好记。”
“它不叫小黑啊?”松晏见沈万霄不语,还以为是自己猜错名字,摸着麒麟自顾自嘀咕起来:“你长得黑不溜秋的,连眼睛在哪儿都看不见,不叫小黑,还能叫什么呢?”
沈万霄回神,见麒麟亲昵地探着舌头轻舔松晏的手背,小白三两下从松晏衣领里爬出来,抬起脚踩在麒麟脑袋上,叉着腰怒瞪着眼。
“啊,”松晏轻声叹气,抬头望向沈万霄,神情有些无措,“小白好像不太喜欢它。”
“无妨。”沈万霄上前,将小白从松晏身上扒拉下来,放到麒麟背上,“他们俩年纪相仿,偶尔打闹很正常。”
年纪相仿......
麒麟少说也有两千岁。松晏一阵恍惚,先前他问过耘峥,小白从哪儿来的,耘峥笑了笑没说话。没想到,它竟已经是个老妖怪了。
他恍惚劲儿还没过,周遭环境便开始变幻。画面一转,眼前便再不是巍峨的宫宇,而是弯弯折折的长廊。
松晏一怔,认出这是自家院子。麒麟驮着小白从他怀里跳出来,蹭着沈万霄衣角嗷呜嗷呜地叫个不停。
见状,沈万霄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肉干,撕下几小块扔给麒麟,剩下的递给松晏:“牦牛干。它不好食灵物,只喜欢这......”
眼看着松晏撕下一点放进嘴里,沈万霄及时住口。他原是想让松晏多喂喂麒麟,毕竟这家伙只认吃不认人,但......也罢,喂狐狸也是一样的。
“这肉干好香,”松晏掰下一块递到他嘴边,满眼期待,“你也尝尝。”
沈万霄垂眸。他唇瓣微张,松晏却狡黠地笑着缩回手,故作懊悔道:“哎呀!我又忘了你辟谷不食了。”
小狐狸装得不真,沈万霄一眼就能看穿他,明白他这是在“报仇”。
方才的事他觉得丢脸,所以想法子要让沈万霄也丢脸。
沈万霄沉沉地望他一眼,直看得他心慌。偏偏沈万霄又什么都不说,抬脚往那日发现尸体的屋子走去。
松晏捧着肉干呆了呆,以为沈万霄生气了,急忙追上去:“我刚才是和你开玩笑的,沈万霄,你走慢点,等等我!”
沈万霄脚步不停,直到房门前才驻足,身后松晏气喘吁吁地追来:“腿长也不是这么用的,你说你好端端地非要走那么快做什么?累死我了。”
“刘大人?”松晏气未喘匀,抬头看清推门而入的人时满脸惊讶,“他不是与爹爹不合吗?怎么会到这儿来?”
沈万霄紧跟着进屋:“进去看看。”
松晏连忙跟上,喋喋不休道:“我之前便听说刘大人和我爹因为政事意见不合,早已经分成了两派。他扶持的是应家的子弟,因为应空青受宠,所以朝中大半官宦都姓应。我爹却是站在天子这边的,始终觉得天下该是姬家的天下。若不是逼不得已,他们两人才不会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更遑论特意留他过夜,这事一定有蹊跷。”
松晏走得急,一不留神撞到他身上,虽然不疼,但他还是下意识抬手捂了下额头。
屋子里刘盛背对着两人面向半开的窗户,他鬼鬼祟祟地打量四周,随后摸出一只纸鹤放到窗沿。
松晏绕开沈万霄,探头见那只纸鹤如真鸟一般展翅而飞,不由得诧异道:“刘大人怎么也会法术?”
“不算真的法术,”沈万霄略一低头,“只不过是凡间的修仙门派研究出来的小法术罢了,但在人间流传甚广。”
“哦,”松晏颔首,神情有些失落,“没想到凡人都能学会这驭风之术……可惜我虽为妖族,却什么也学不会。”
沈万霄垂眸,正欲说些什么宽慰两句,便见松晏一转身,脸上的失落一扫而光,笑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每次我有危险的时候你都会出现。”
他这话说的巧妙,半是试探半是肯定。
肋骨下那处的疼又在发作。沈万霄五指微蜷,终还是没接话,别开脸移开话题:“刘盛用纸鹤传信,多半是传给应空青。他来此处,许是要找什么东西。”
闻言,松晏便趴在窗沿探身往窗外瞧去,见那只纸鹤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去的正是皇宫的方向。他浅皱起眉:“先前付绮说玉佛已死,要应空青假扮玉佛……付绮想要她杀谁?”
沈万霄摇头。
凡人修炼讲求根骨,一般能拜入修仙门派的都是身怀仙骨之人,应空青却纯粹是凡胎肉体。她虽与付绮有过肌肤之亲,身上沾染妖气,是以身无仙骨也能修炼,但她毕竟只是个凡人,若想模仿玉佛杀人,免不了处处受限。
两人正琢磨着,便见刘盛蹑手蹑脚地关起了门窗。他做贼似的,确认周围无人后急匆匆地翻箱倒柜,将收拾整齐的屋子弄得一团乱。
松晏轻扯沈万霄衣角,身子往他那边歪了歪,道:“看样子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来找东西。”
“嗯。”沈万霄由着他,明知不该如此,却又贪心地放纵自己。
松晏并未察觉他的纠结,拧着眉不解道:“可我爹家里有什么好偷的?单家有琉璃灯,应空青若是想增长修为那应该去偷琉璃灯才对啊......”
“你们几个都给我机灵点儿啊,该做的事手脚麻利些,不该做的事想都别去想!”
“明日应家那老婆子便来了,她心高气傲的,你们都小心谨慎着点,别去触她霉头,听见了没?”
“还有啊,还有,这几间屋子虽不常住人,但你们都给我收拾干净咯,不然到时候大公子回来要你们好看!”
......
正说着,房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脚步声也杂,听上去是来了不少人。
刘盛慌里慌张,显然是没有干这偷鸡摸狗的事的经验,眼看着外头的人就要推门而入,他一个心急,俯身钻进床底下。
松晏见刘盛在躲,本能地也想躲,于是拽着沈万霄直奔柱子后面去:“快快快,先躲起来,有人来了!”
沈万霄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默不作声地顺他的意。
“呼……”松晏紧张地呼气,半边身子紧紧地贴在雕花的柱子上。柱子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硌得他有些难受,他便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
但他这一挪,挺翘柔软的臀部便紧贴着身后人的腿根蹭过。
沈万霄被他蹭得轻轻皱眉,抬手搭上他的腰侧,掌着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话里多少带着点呵斥的意味:“别乱动。”
松晏呼吸一滞,只觉得腰上一阵灼热。分明隔着衣裳,隔着腰带,但他总觉得沈万霄手掌的温度蛮不讲理地越过那些阻碍,以至于腰上那一小块肌肤被烫得发痒。
“哦。”他干巴巴地应声,之后果然绷紧身子再没动过一下。
府里掌事的姑姑带着仆从进屋。松晏悄悄探头去看,见她并未多停留,只是吩咐下人将这间屋子打扫干净,顺带骂了几句上回收拾这屋子的人,随后便摇着帕子快步离开。
不上心。
松晏皱着眉头想。这屋子都被翻得乱成了这样,她却还只以为是上次打扫的人没收拾干净。但转念一想,这间屋子平日里也不住人,她认为底下人不会用心打扫也是应当的。
仆从手脚麻利,他们低头恭送着掌事姑姑离开后便认真收拾起来。
松晏探身去瞧躲在床底的刘盛,却见床底下小白揪着麒麟耳朵“咯咯”笑个不停。
他飞快眨了眨眼,发昏的脑袋忽然清醒过来——这是在梦境里,旁人压根儿瞧不见他,他有什么好躲的?但......
他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了眼沈万霄搭在他腰上的手,内心挣扎片刻后选择装瞎。
沈万霄许是也糊涂了。
松晏偷偷打量他,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脑海里的小人告诉他:你应该趁现在发现得早,早点推开他。
他却闭了闭眼,悄悄祈祷着千万别被沈万霄发现——就这一次,在他找到那只九条尾巴的狐狸以前,就让我贪心一回。反正……反正等他找到那只狐狸,我会自己走的。
沈万霄目光虽未落在他身上,但余光里全是他。这小狐狸藏不住事,心事都写在脸上。于是沈万霄几不可闻地叹气,问:“怎么了?”
“没、”松晏一紧张就结巴,“没怎么。”
他不愿意说,沈万霄便未多问。但他的神情实在是难过,好似下一分钟水珠子就会从眼眶里掉下来似的,着实让人心疼。
思索片刻,沈万霄松开手。
但不想下一瞬,手腕便被松晏焦急地抓住。
沈万霄抬眸,眼神带有询问。
而松晏也在这目光里很快地意识到失态,碰到火一般猛然缩回手。
“是身上的伤疼么?”
“刘盛许是要找我娘的毛发。”
两人异口同声。
松晏仓惶抬头,眼里水光潋滟。
沈万霄一怔,随后的语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多添起伏,甚至带上缱绻的尾音:“松晏,你好娇气,以前可没这么爱哭鼻子。”
从小到大,松晏被人说娇气的次数掰着手指都数不清。他也确实娇气,芝麻大点的事都能让他掉眼泪。但被人说了那么多回,没有那一次和眼下这次一样,让他又羞愧又气恼。
“那还不都是怪你,”他泪眼汪汪地瞪着沈万霄,不假思索地将心里话抖了个干净,“我明明都不疼了……但你一问,我突然又觉得好疼。”
沈万霄摸向袖子里的手一顿。压在聚浪薄刃上的指腹被划破,他却无甚感觉。
面前松晏强忍着不哭,脸上神情又委屈又可怜,简直要了人命。
“松晏。”少顷,沈万霄松开聚浪。他别开眼,声音冷淡不少:“等这件事结束,就和步重回骆山。”
“我不回去。”松晏胡乱抹掉眼泪,咸涩的泪水擦过脸颊上的伤口,疼得他想逃。
他执拗地说:“师父让我找灵玉,我还没找到,我不回去。”
沈万霄抬手拉住松晏手腕,防止眼泪被他抹得满脸都是。
“此事凶险,”沈万霄脸色有些苍白,他屈起另一只手的指弯,抵住衣袖,轻柔、缓慢的沾去松晏睫毛上坠着的亮晶晶的泪珠,“你师父应也不愿你涉险。若灵玉非找不可,我与耘峥去便是,你随步重回骆山,将身子养好。”
“你管我以后去哪儿,”松晏打开他的手,摇头哽咽道,“反正你我日后天各一方,你继续找你的狐狸,我找我的灵玉,互不相干。”
沈万霄蹙眉:“松晏。”
“你别说了。”松晏抿唇偏开脸,嘴里尝到一丝丝血味。
他微微一愣,低头瞧见沈万霄指腹上未擦干净的血,顿时不再耍小性子死犟着了,而是心疼地皱眉:“你手怎么受伤了?”
沈万霄并不在意这指甲长的破口,将手藏回袖子里:“小伤无碍。”
“都流血了还说无碍。”松晏一把拽住他的手,两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手指,责备道,“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聚浪本就锋利,你还要将它揣在袖子里。”
沈万霄想缩回手,却被松晏呵斥住:“别动!”
松晏蹙眉想了想,扯着衣角撕下一块布料:“这伤口虽小,但若是处理不当也会有致命之险。这儿也没药,我只能先简单给你包扎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认真仔细地翻弄着布料,半晌捣腾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结。
“好了,”他轻扯沈万霄的袖口,将指上丑陋的结掩好,然后安抚性地拍拍沈万霄的手腕,好似已将刚才的争吵忘了个一干二净,“等出去以后,再找些草药敷一敷,应该就不会留疤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对上沈万霄乌沉沉的眸子时他心跳一滞,讷讷道:“你刚刚……是故意割开手指的?”
“不是。”沈万霄矢口否认,抽回手。
“哦,”松晏眼角微弯,藏不住的笑意从眼睛里溜出来,“那就是不小心划伤的。”
沈万霄背过身,不再敢看身后得寸进尺的小狐狸:“你方才说刘盛找你娘的毛发。”
“嗯嗯。”松晏虽如愿尝到甜头,但也知道见好就收,正色道,“我们狐族每年冬季都会掉好多好多毛,大家便会把掉了的毛都收集起来,做成毯子一类的东西,留存起来。等以后成婚,再将这些东西送给自己的意中人,据说这样就能得到神女的保佑,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谈及此事,松晏瞄了沈万霄的背影好几眼,心里发闷——也不知道那只狐狸有没有将他存了好久的毛送给沈万霄,他们会不会早已经在神女像前立誓,缔结良缘……
闻言,沈万霄难免失神。
难怪那时涟绛要将那张毯子送他,难怪那时涟绛那么失落、难过......观御,你当真没有心,当真是个混蛋。
“沈万霄?”见他站着不动,松晏两三步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打量他,看清他的神情时心口倏地一痛。
——原来是送过的么,不然怎么会提起就难过。
松晏垂眸,藏好满眼的失落与妒忌。他不想问,但心酸之下终归忍不住自讨苦吃:“那只狐狸……它应该把毛发都给你了吧?”
沈万霄在他这要哭不哭的声音里回神,并未回答,转而问:“刘盛要这狐毛做什么?”
“其实他也不一定找的是我娘的毛,或许是其他狐狸的。”松晏犹豫着,良久,接着往下道,“狐毛上有狐狸的气息,所以......只要有毛发,就能找到这些毛发的主人。”
他停顿片刻,虽知沈万霄不愿回答,但还是再次试探着问,“它难道就没有留点东西给你?”
沈万霄低头看他。
他心生慌乱,连忙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可哪儿有人随便问问会问两遍。
松晏心知瞒不过。他难过地垂首,欲盖弥彰地说一些违心的话:“我就是想,问一问。若是有的话,兴许我能帮你找到他。”
松晏蓦地松了口气。
他不无卑劣地希望沈万霄找不到要找的狐狸。最好是永生永世,见之不相认。
屋里三三两两打扫的人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将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随后提着扫帚拖把匆匆离开。
房门一合,刘盛便灰头土脸地从床下爬出来。他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接连呸了好几声,只庆幸方才那些个仆从做事虽快却不认真,只将面上的东西整扫干净,一些犄角旮旯里看都没看一眼,不然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他翻乱新铺好的被褥,好一阵摸索,才终于从挤着墙那面的软垫下翻出一对耳环。
松晏同沈万霄相视一眼,只见那对耳环是翘着尾巴的狐狸模样,大小比不过一个指甲盖,但做工精细,将狐狸脸上的神态刻画的淋漓尽致。
“这是我们狐族的东西,”松晏上前,“师父说我们狐族自从被贬为妖族,族中便每年都要选一只狐狸送到九重天,这对耳环便是用来挑选狐狸的。”
沈万霄与他一道凑近刘盛,而后见那对耳环上的狐狸渐渐垂下尾巴,一双半张着的眼睛也彻底睁开。
狐族用以选狐狸的耳环沈万霄听说过。
涟绛成魔后,九尾狐一族被除去神位,贬为妖族。而在那之后不久,天帝便下令要狐族每年选一只狐狸送到九重天听学,其心不过是以此作为要挟,以防狐族心生不满与魔族相勾结。
这耳环名曰“雪耻”,能辨人善恶。善者,雪耻上的狐狸睁眼垂尾;恶者,雪耻上的狐狸闭目翘尾。
松晏微怔,指着耳环道:“刘盛竟无害人之心,可他拿这耳环要做什么?”
“若我没记错,雪耻的上一任主人应是花迟。”沈万霄仔细端详刘盛手里的耳环,终于窥见蛛丝马迹,“这上面有花迟的毛发。”
面前刘盛双手合十,虔诚地捧着雪耻拜了一拜,嘴里不停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东张西望,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轻轻将窗户推开。
松晏急忙跟上去,但碍于刘盛握得紧,他并未瞧见坠着狐狸的银环上那几根细小的白色毛发,只好叹气作罢。
“大仙、大仙?”
窗边,刘盛用气音朝着窗外喊了几声,但都无人应答。他略感焦急,音量提高不少:“大仙?”
松晏狐疑地打量他:“他在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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