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抬眸瞧见,新奇地睁大眼:“它好像也很喜欢你。”
沈万霄低低“嗯”了一声。
单舟横看向两人,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心道这本来就是他养出来的小玩意儿,能不喜欢么?
小白并未在沈万霄袖子里待太久。不等松晏吃完馄饨,它便自觉地爬出沈万霄袖子,懒洋洋地趴到松晏手上,偶尔哼上几句不知名的小曲。
松晏用筷头蘸起一些馄饨汤,让小白舔了几口,问单舟横道:“你先前说此处的尸体死相与京城别无二致,但并非子母鬼所杀,实际是什么下的杀手?”
“哦,你说这个啊,”单舟横摸着下巴,“依我所见,应是西南方的蛇僵所为。”
“蛇僵?”
“嗯。先前悬山朱蟒付绮私逃出神狱,后来被神官清行诛杀,他座下那些小喽啰便四处逃窜,有一部分去了西南边,吞食人畜,后又被大妖剖丹,神智全无,只听命于剖丹之人,便成了蛇僵。”
松晏食不下咽:“那剖走他们妖丹的妖怪抓住了么?”
单舟横耸肩:“还没有,这人神出鬼没的,天庭派下来的那些神仙连他的名字都没摸清楚,更别提与他正面交手。”
这事有些棘手。松晏猜想那大妖兴许是鬼仙,但又想起在忆迟居时曾听十六说起过鬼王,一时间便理不清楚。
他与单舟横为找那位与玉佛相识的散仙登上桃山,一不小心落入无妄界,又在无妄界中找到与京城一模一样的死尸,这些事未免太过巧合,他不禁心生怀疑。
再者,这无妄界是姬如的记忆所化。
这两三日里单舟横特意去打听过,得知在无妄界中姬如才刚满十岁,而现实中姬如已是太子,其间隔了十多年,着实奇怪。
松晏思索良久,拧着眉道:“我想去皇宫看看。”
单舟横与沈万霄异口同声——
“好啊!”
“不可。”
沈万霄眉头微蹙:“无妄界不比梦境,梦中之人见不到你我,此处却能看见。你身子未愈,便在此处多休养几日。”
松晏颇感失落,但并未答应他的话,反而是瞄向单舟横。
单舟横心领神会,他瞅了沈万霄几眼,劝道:“咱们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无妄界里过一日外头也过一日。不尽早解开姬如的心结,咱们困在这儿难说要困到他离世,这数十个春夏秋冬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松晏一个人待着也无聊,跟我们去兴许还能多出一份力,人多好办事嘛!松晏,你说是不?”
“嗯嗯,”松晏连连点头,又猛地站直身子,“你方才说要困在这儿直到姬如离世?”
单舟横颔首,随即也明白过来,一拍大腿道:“无妄界里是上一个被困死在此间的人留下的记忆,这般来看,姬如自十岁起竟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蹊跷的是,大周的太子始终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若是姬如十岁时已逝,那假太子又是何人?
“看来此事牵涉甚广。”松晏将小白揣进袖里,问沈万霄道,“先前财宝说他去抓鬼时与你遇上了,那你们抓到那鬼没?”
沈万霄静静看了他片刻,缓缓摇头:“我到时她已经死了。子母鬼同出同进,但我与步重去时只见到母鬼,子鬼并不在她身边。”
松晏踱着步子琢磨起来,少顷,他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原来如此。”
见单舟横不解,松晏解释道:“子鬼游夜市,母鬼入黄泉。”
天地混沌初开,天道化形之时曾在九重天南天门前画下一条天河。河中有天界众神供奉着的三十三尊佛。他们奉天道之命,受天神信奉,守着天界,不让任何恶徒闯天门。
千年以前,魔神为攻上南天门,抓了一众膝下有子嗣的神灵,扔进天河之中屠佛。
在天河之中,众神苦苦哀求佛出手相救。可佛无心无情,只依天道之命守着天门,对他们的乞求视而不见。因此,神灵开始怨恨佛、咒骂佛。殊不知,这正如魔尊所愿。
佛因信徒而生,也因信徒而死。
万千神灵的恨与怨如同刀枪箭雨,顷刻间将佛摧毁。佛身死时化成烈火,刹那间将天河烧的干涸。河中挣扎求生的神也因背叛佛而永坠鬼道,而他们的子嗣也因天庭失守被魔神所杀,死后入鬼道,后人便将他们称为子母鬼。
佛死烧成的火经久不息,绵延不绝。
不久之后,神魔一战中,观御一剑劈开天河,烈火烧上承妄剑,同他一起斩妖除魔。待战事结束后,烈火仍旧未熄,便得天帝赐名——九天业火。
子母鬼游荡世间,千年来天帝派下诸多神官下界擒拿。但神官之中或多或少曾与子母鬼相识,有些甚至是家人,是以始终未能忍心赶尽杀绝。
子鬼不会伤人害人,但母鬼怨气极重。他们常常伪装成人,用蜜糖或者玩具将稚童引到无人的地方,而后凶残地咬断他们的脖颈,将未沾染人间浊气的血和肉喂给子鬼。
京城陆续惨死的孩童便是被咬断脖颈,体内的血被吸干,肉也被吃完,只剩下一架骨头和骨头外一张干巴巴的人皮。
子鬼游夜市,母鬼入黄泉。
这是人间流传已久的俗语,说的是杀死子母鬼的办法——引走子鬼,将他带到人声鼎沸的街市,只要子鬼迷失在那片不属于他的热闹之中,母鬼便再也找不到他。丧子之痛将母鬼逼入绝境,自尽而亡。
松晏前往将军府为李凌寒贺寿的那日夜里,有人将子鬼引走,借此杀死母鬼。
思及此,松晏脸色微沉。他想到琉璃灯,紧接着想到应绥。琉璃灯虽只剩灯盏,灵气大不如完整之时,但对于一个贪食灵气的子鬼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那日是应绥先点破子鬼的身份。彼时他被单舟横按住,没有一丝迟疑地说:“这是子鬼,不吃人。”
而金翅鸟羽上带着的灵气也不少,应绥抢走羽毛,难说也是为了引走子鬼。
单舟横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他立马收敛起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正色道:“不会是应绥。”
松晏还未说什么,单舟横又紧跟着道:“应绥拿琉璃灯是为了他娘亲,抢走金翅鸟羽也是为了点灯。那日夜里我才追他到的京城,他起初并不知道城中有子母鬼。”
闻言,松晏颔首:“子母鬼的死确有蹊跷,但母鬼杀了城中许多孩童,这也算是自食恶果。我如今想不明白的,是玉佛的法术因何被倒转,又因何在此当口上倒转,这与子母鬼的死有没有什么联系.....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单舟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以前听师父说障眼法虽只是一个小法术,但也因为不起眼常常被人忽略。玉佛用障眼法掩盖罪证,这么些年来都没让那些自视甚高的神官察觉,这人却注意到了这法术,还将他倒转,让旧景重现,难说当年玉佛施法时他便瞧见了。他挑在李凌寒寿宴这几日将障眼法倒转,引起众人注意,兴许是想趁此机会抓住玉佛。”
他停顿数秒,喝了口水,接着往下说:“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直接与李凌寒或者席上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反而是拐弯抹角地引人来查此事。”
“唔,”松晏捏捏耳垂,“他是冲你来的。”
单舟横一挑眉:“我?”
“你名声在外,人人都知道你是婆娑门的弟子,二十香单家的公子。他想查当年的事,但这事涉及神鬼,找凡人显然不合适,你虽然也是凡人,但好歹学过法术,他便将这赌注压在你身上。”
松晏挠了挠小白的额头,笑了一笑:“若是赌赢了,你找到玉佛,也查清楚当年的事,他坐享其果;若是赌输了,你折在查清此事的途中,他顶多失望几天。总之,不论输赢如何,他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单舟横哂笑:“那这人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松晏唏嘘,半阖起眼。
难怪步重总说人心险恶,这一路走来,本以为岁月静好,直至今日才恍然惊觉原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推入了棋盘。
沈万霄倚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挡住门外的烈阳。
松晏站在他的影子里,想事时小指不自觉地勾上他的腰带。
单舟横搁下杯子转头瞧见了,笑着微微挑起眉:“哥,你怎么看?”
单舟横杵着脑袋,笑眯眯道:“叫哥啊,不行么?”
闻言,沈万霄抬起眼皮,凉凉地扫单舟横一眼。
松晏难以置信地望向沈万霄。据他所知,龙生九子,而沈万霄是天帝嫡长子,有八个弟弟。但他受天罚入世,其余几位兄弟位列神位,并不能私自下界。
单舟横翘着腿,没个正形,嬉皮笑脸地说:“其实我叫耘峥,家中排行老五。你若是愿意,叫我小五也成。”
松晏仍旧不敢置信,求解的目光投射到沈万霄身上。
“哎,你别看他呀,”耘峥急道,“他真是我哥。”
松晏茫然眨眼,勾着沈万霄腰带的手翘起食指往他腰上戳了戳:“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沈万霄微微侧下身子,面向松晏,缓声道:“耘峥自幼贪玩,天帝嫌他在宫里吵闹,便允他下凡。”
这些话将松晏最后一丝怀疑抹杀,他眨眨眼,嘀咕道:“我说呢,你怎么又怪又矛盾,一会儿看不出障眼法,一会儿又对神仙的事了如指掌,敢情先前全是装的......”
倏然,他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问道:“那这事应绥知道么?”
“不知道啊,”耘峥无所谓地耸肩,“他只要知道我是单舟横便行了。”
“你......”松晏欲言又止,并不能理解他的行为。
他先前一直以为单舟横对应绥有意,所以才一直迁就相护。但如今看单舟横这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可说到底这些事他自己都有几分懵懂,更遑论去替别人看个清楚。
于是他摇了摇头,将杂乱的思绪理了又理,正色道:“那人让我们到无妄界来,断不会是平白无故,兴许此处会有什么秘密……我们找找吧。”
沈万霄伸手拦他:“此事凶险,我与耘峥去一趟便是。”
言下之意,便是要松晏留在这一方院子里养伤。
松晏哪儿肯,他心头系着的谜团太多,而这些事儿又牵扯到百里轻舟和李凌寒,岂是说不管就能不管的。他想了想,厚着脸皮一把抱住沈万霄:“我伤都好了,你就带我去呗!反正你别想抛下我,除非……”
那双环在沈万霄腰身上的手紧了紧,手的主人蛮横不讲理:“除非你砍了我的手,打断我的腿,让我哪儿也去不了。”
沈万霄绷紧身子,松晏这一抱让他措手不及。
分明应该冷着脸推开的,偏偏松晏的身体太暖,也太柔软,叫他舍不得动手。
耘峥哈哈一笑,随后在沈万霄撇来的眼刀子中收起笑意,清清嗓子道:“松晏都跟你撒娇了,哥,你就让他一起去呗,毕竟他一个人待在这儿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跟着我们,那至少人在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什么大事。”
沈万霄不置可否,松晏却知道他默许了,顿时眉开眼笑。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沈万霄低头,瞧见松晏眼底明晃晃的笑意,坦荡赤诚。
皇宫戒备森严,对常人而言要溜进宫中并非易事,但对于三人而言却是易如反掌。
沈万霄与耘峥脚下生风,飞檐走壁,不过须臾便已跨过重重宫宇,行至皇后应空青的寝殿前。
松晏从沈万霄袖子里探头,难闻的腥气顿时荡开袖里的桃花香气,熏得他捏住鼻子直皱眉:“这是什么味道?好臭。”
“你还真不愧是狐狸,鼻子挺灵啊,”耘峥夸他,“这是母鬼身上的怨气,闻起来和死鱼的味道差不多。”
松晏躺回袖中,乍然想起之前在将军府中那两具死尸身上也闻到过这股味道,便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问:“母鬼死后身上的怨气会消散么?”
“不会。”沈万霄一边说,一边往袖子里丢了颗圆滚滚亮晶晶的蓝色珠子。
松晏急忙手脚并用地抱住。
“哥,我说你可别太偏心了啊,”耘峥见了,眯眯眼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净尘珠我跟你要了上百年你都不给,松晏这都还没开口呢,你就这么爽快地给他了。”
净尘珠?
松晏虽不知这珠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听耘峥意思,这颗珠子也是个难得的宝贝。他趴在幽蓝的珠子上,像趴在满天星辰里,满心雀跃。
沈万霄捏诀隐去身形,难得做了回解释:“净尘珠掩妖气,辟邪煞。你修为不差,不需要净尘珠。”
松晏一字不落地听清他的话,而后如霜打的白菜,蔫巴巴地耷拉下脑袋。
——原来是嫌我没修为,嫌我是只妖怪。
耘峥与沈万霄手足之情,猜也能猜到他说这话的用意,便没再拌嘴,自觉地移开话题:“不会消散的话,那天晚上你见着的母鬼身上可还有怨气?”
沈万霄摇头。
耘峥不由纳闷道:“那他将母鬼身上的怨气移到那两具尸体上,是想让尸体代替母鬼么?可这也说不通啊,母鬼长相虽丑陋,但也有鼻子有眼睛的,与白骨大相庭径,怎么瞒的过去?”
小白扶稳净尘珠,松晏翻了个身,仰躺在珠子上:“这般粗陋的法子自然瞒不住人,但若是想瞒一个瞎子却是顶好使的。”
谈起瞎子,松晏脑海里浮现出江笑雨那双眼白极多,瞳孔却只有针扎的孔洞般大小的眸子。
耘峥自然而然也想起江笑雨,想起她那双奇怪的眼睛。
他浅浅皱起眉头,出声说:“江笑雨是桑女后人,当日是她先将我救下,之后我才在无妄海边找到了你。
松晏,若真如你所想,他想用那两具尸体浑水摸鱼,营造母鬼未死的假象,以此欺瞒桑女......那这事不好解决。”
“为何?”
耘峥摸摸下巴,偏头望了沈万霄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对的意见,才道:“桑女一脉承女娲遗志,世代守在无妄界中,借梦境引渡枉死无妄界中的幽魂。她们游走在生死两界之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甚至能预知未来。也正因如此,三界中一直有传闻——桑女离开无妄界之时,三界中必有大灾降临。”
若有一日,江笑雨离开无妄界去往人间,那是因为她瞧见了以后,试图加以阻拦。
松晏心下一惊:“你的意思是……若是江笑雨一直以为母鬼未死,便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也就不会阻拦大灾发生。那个人,他是以此阻拦江笑雨,想毁了三界?”
“嗯,”耘峥颔首,旋即又皱眉,拿不准主意,“不过这也不好说。他是不是要瞒江笑雨,我们还不确定……如今江笑雨还在无妄界中,但若是让她得知母鬼已死,我不确定她是否还会继续待在此处。”
松晏捏着耳朵,左思右想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将母鬼已死一事告知江笑雨。那样无论“他”是不是有意隐瞒江笑雨,三界生灵都不会因此受害。
但江笑雨神出鬼没,无妄界又如此之大,要找她恐怕是难于登天。
松晏正琢磨着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此事,小白忽然推了下净尘珠。他躺不稳,从珠子上摔下来,摔得四仰八叉,一抬头,只见小白垮着一张脸闷闷不乐地抱住膝盖。
沈万霄与耘峥走得有些急。
松晏只好费力地将滚远的净尘珠抱回来,理理衣裳在小白面前蹲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他直觉是方才提及桑女,小白才反常起来。但他听不懂小白讲话,只好连蒙带猜。
“你是说……桑女是你娘亲?”
“沈万霄……是你......娘亲?”
“阿姐?”
“你认识玉佛?”
“长命锁?沈万霄?”
“玉佛......有人拿尾巴.....刺他?”
......
松晏欲哭无泪:“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白手舞足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奈何松晏一个字也猜不出来。
察觉到袖子里的情况,沈万霄脚步一顿。
耘峥便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无事。”
松晏抱着头叹气,举高手轻轻抓了下沈万霄胳膊:“沈万霄,小白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沈万霄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同耘峥道:“蛇僵出现在此地,并非偶然。”
耘峥骤然扭头看他。须臾,压低声音道:“哥,你的意思是——那人此时就在无妄界中?”
正巧这时,寝殿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畏手畏脚地进殿,他看起来贼眉鼠眼的,还瞎了一只眼睛。他走路时低着头,脚下步子缓慢,粗短的十指用力绞在一起,手腕上缠着一条朱红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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